第四十八回 聽風聲奏章早上
詩曰:瑞柳蘇娘互泄詳,東平聞語意如狂。喜而不寐朝天闕,待漏楓宸早奏章。
話說忠孝王安罷了郡主數言,就到舞彩宮請了安。向父母道:孩兒已用早點,就此要到岳父母家中問個的實,回來吃午膳便了。國丈王妃一齊道是,小千歲便走出宮來。
雲板三擊出銀鑾,高坐朱輪走正轅。儀仗不排惟照傘,滔滔直到孟衙前。王爺下車司閽接,一個個,屈膝行參稟事端。
啓王爺:相爺與少老爺都進衙門去了,不在家中。
千歲聞言應一聲,孤家就見太夫人。司閽隨即敲雲板,忠孝王爺進二門。只見魁郎書院出,從容相告入高廳。行緩款,意殷勤,作揖含歡啓口雲:祖父家君皆早出,姑父光降失相迎。東平千歲忙回禮,把手攜攜面帶春。
啊唷,小賢侄好早,這時候已進書房了。祖母可曾梳洗?
魁郎見問面含歡,欠欠身軀介面言。春日融和天氣好,讀書不敢懶貪眠。适才祖母抽身起,這時候,梳洗多應已早完。千歲正和公子語,內堂傳進入明間。魁郎欠體殷勤遜,他把那,袍袂連擡拱手言。
姑父請了,小侄引道了。
王爺看看笑稱奇,贊一聲,賢侄聰明好禮儀。隨即相同朝裏走,已臨內院幾重扉。魁郎公子當先引,款動雲根小皂靴。報說姑父來到了,孟太太,湘簾之內笑相趨。
呀,小君侯來了麽?今日他爺兒都不在家裏。
王爺答應就登堂,施禮殷殷叫岳娘。問過安時歸了坐,旁邊陪著小魁郎。須臾一道香茶過,年少王親擱了觴。怨色微生眉暈上,春風微帶臉霞傍。殷勤坐到夫人近,欠欠身軀道細詳。
啊,岳母,廿二日那個事件,諒必悉知的了。
湖廣差官送一人,道言說是貴千金。當朝應對多明白,她並且,八句清詩立刻成。岳父大人言假冒,荊襄女子說真情。兩個質證難分辨,弄得個,天子心中也不明。命婿領回皇府去,說道是,作妻作妾任憑卿。
啊,岳母,請想這件事,可是小婿做得麽?哪有個真假未分而就領回之理?
燕玉成親已不甘,怎麽肯,領回假冒一紅顔。若然小婿真如此,令愛千金豈複還。當下跪于天子近,竟將本意奏龍顔。朝廷准了辭婚語,那女子,倒放奸刁出巧言。夫不認妻爹棄女,微軀何用立人間。說完就撞盤龍柱,看她的,情狀如真也可憐。聖上急叫宮女救,暫時收進後宮間。待其實者尋來日,相共於歸王府前。小婿見她身欲死,倒有些,心中憐動起疑端。
咳!岳母呀,岳父是暗認過的了,自然知道她是假冒。小婿是還在夢中的,豈沒有一些狐疑?
歸家告母共相猜,猶恐她,果是千金故有才。如若真來非假冒,豈不害,尊衙令愛陷宮台?因而要接蘇娘子,問一個,詳細情形好主裁。誰道家門還有幸,倒是個,小鬟瑞柳報忠懷。
啊,岳母,小婿那邊接了蘇奶奶去相問,倒是這瑞柳在旁說道:蘇奶奶你不要含糊了,孟小姐已經相認過了,還瞞些什麽。
其時小婿好心歡,一家門,逼住蘇家奶奶言。她尚支吾推別故,萬分無奈始明談。認親密事從頭訴,我方知,令愛千金現做官。
咳!小婿的這一片爲令愛之心,難道岳父母還不見諒?
可憐灰盡少年心,守義三春不改更。昔賜勇娥辭帝命,令偕燕玉宿孤衾。只待要,棄官天下尋蹤迹;只待要,自踏關山訪佳音。現放著,靈鳳宮留賢令愛;現放著,王妃誥與貴千金。荷蒙聖上憐臣子,降諭諸方代我尋。
啊呀,岳母呀!可憐小婿,自從上諭頒發之後,哪一日不到部內稽查?
一本來時一喜歡,幾爲失望好悲酸。思量得個存亡信,真是千難與萬難。廿二那天聞送到,小婿與,家君飛馬到金鑾。見其不像圖中貌,竟叫我,心化如冰頃刻間。多半已是無指望,還只望,貴州消息與雲南。誰知初五曾相認,岳父母,倒把癡愚小婿瞞。
啊,岳母大人,小婿如今就要上本奏聞了,特上告之一句。
千金所慮事多樁,據婿觀來盡不妨。雖則回天無大力,可以把,血誠一點動君王。尊府令愛爲丞相,況且是,如此忠來如此良。大料朝廷心不惱,盡堪放膽上書章。既然知得千金在,哪有個,這段姻緣失了雙。忠孝王爺言到此,立起來,撩袍雙膝跪華堂。
啊唷,岳母呀!如今是要求兩大人做主的了。
一封本奏聖君前,大料朝廷必赦寬。令媛如其還執性,卻須來,岳翁岳母勸成全。若然難挽千金意,小婿也,萬事無心不做官。忠孝王爺言著跪,孟太太,驚驚駭駭急相攙。
啊唷,小君侯請起,這件事還不見真哩,你不要這般輕信。
夫人說著變容顔,又是相憐又是慌。欲要明言防害女,不住地,聲聲語語伯傳揚。孟家太太含糊際,急壞東平忠孝王。
啊唷,岳母呀,這是怎麽主意,難道不肯認小姐了?
王爺急得怒嗔懷,走個魁郎公子來。傅粉腮邊含著笑,叫聲祖母莫遲挨。姑父已經知風了,何必相瞞又見猜。待等情形安妥下,好叫我,姑娘回轉家中來。魁郎言訖王爺喜,大贊聰明幼小孩。
啊唷,好賢侄!他也爲顧著姑父。
孟家太太聽孫雲,只得開言說分明。拉住東平千歲袖,叫聲賢婿且消停。原于初五曾相認,第二日,她就金鑾點試臣。小女已經場內去,怎生造次報尊門。一來爲此含糊著,二則還防害麗君。她道身軀多少罪,若然泄漏命難存。誤人婚姻欺廷相,攪亂陰陽欺聖君。如此四樁沈重罪,真正殺剮也還輕。千叮萬囑方才去,叫我把,消息休通賢婿聞。既是君侯今已曉,必須斟酌再施行。
忠孝君侯呀,上本呢,由你去,只不要害了我女兒。
若然天子赦將伊,我自當,做主完全夫與妻。就是麗君還固執,爹娘之命怎更移。她若有點差錯處,那其間,斷送吾兒卻不依。忠孝王爺聞此語,連連應答笑微微。
是,是,是!岳母放心放心,把令千金交與小婿便了。
只要相求做主張,千斤重擔我承當。雖然沒有回天力,令愛之心可救將。就此拜辭歸去了,小婿是,立時寫本更何商。王爺言訖匆匆別,孟太太,微皺眉頭扯住裳。
啊,賢婿且慢,你丈人只怕將及回來了。再等大家商議商議,然後進本未遲。
東平千歲便消停,坐在堂中等候臨。就與魁郎同說笑,講了些,詩書道理甚精明。夫人知婿無飧飯,密諭廚房備點心。先用些微佳細點,香茶一盞共談心。俄聞侍講龍圖轉,雲板三聲進內廳。左右書僮開了,父子前後入堂門。王爺接著忙相見,孟大人,喬梓齊齊道失迎。
話說孟龍圖與著侍講父子,遂同忠孝王一齊見禮。魁小公子不等父親開口,便向王爺深深作揖道:小侄告退了,姑父不送。
言完竟自轉書房,也不閑行看哪方。千歲回眸看侍講,贊了聲,舅兄何福得賢郎。甯馨英物非常有,相府風流後再揚。侍講含歡稱過譽,姑父錯愛侄難當。言完時下齊歸坐,孟夫人,遂向龍圖道細詳。女婿已經知道了,歸家就要上書章。此樁動地驚天事,必須要,大家公同商一商。孟相吃驚低了首,沈吟良久看東床。
咳!索性奏明瞭呢,也好。但恐朝廷發怒起來,那時叫她經當不起。
侍講嘉齡笑起來,叫聲父母請開懷。妹夫總有回天力,管保君王赦詔開。
啊,爹爹母親,那劉國丈的十惡大罪都保全了性命,難道妹夫如此回天之力倒救不來妹子不成?
龍圖學士應聲然,回對東平千歲雲。明日當朝君上本,竟將細底奏天顔。老夫也在班僚內,少不得,爲你陳情決此端。須要求恩寬赦了,爾其別事可周全。王爺大喜躬身應,小婿是,做主惟憑我泰山。話說之間排上膳,龍圖父子共陪餐。於是飯過香茶上,千歲擡身告別還。韓氏夫人回了禮,手拉袍袖囑連連。
小君侯呀,我把女兒交與你了,不要害她性命。
王爺含笑應連聲,岳母無憂但放心。管保明朝天子赦,還送一位好千金。東平千歲于時退,孟相爺兒送起身。跳上朱輪乘寶蓋,回到了,紅牆碧瓦自家門。稟知國丈王妃曉,就往書房裏面行。左右親隨齊伺候,開窗拂案做雕楹。這一個,廊下扇火忙煮茗。那一個,幾上移爐就貯芸。磨得濃墨呈過筆,王爺打稿不遲停。心得意,面含春,看數行來笑數聲。始末情由俱寫上,語清機密盡呈明。言談激切感憐憫,義理流利甚慘情。奏的是,酈相本身原孟女;求的是,天恩浩蕩賜成婚。懇的是,大彰君德寬諸罪;望的是,下恩臣私作主分。本稿打完觀一遍,東齋呈閱老王親。亭山國丈連稱好,也不批來也不增。千歲欣轉方欲寫,報稱有客候安寧。於是邀入書房坐,直到了,日暮黃昏始起身。
話說忠孝王等客去,天已晚了,遂入舞彩宮吃過夜膳,告辭了父母,帶著了本稿回到靈鳳宮而來。
窗前坐下遣書僮,知會東邊金雀宮。此刻事忙無暇至,早關門戶一重重。僮奴去後回來複,煮茗焚香左右從。千歲于時謄奏摺,雪紗窗下燭搖紅,篆煙輕飄寶鼎中。寫罷表章將二鼓,王爺得意笑融融。起身屏退相隨仆,自己層層關了宮。解帶寬衣歸錦帳,夢魂竟是到巫山。
話說這忠孝王宵來不曾睡著,此夜倒一上床就做了一場交親大夢。
睡中走馬見君王,上了陳情一本章。天子果然心不怒,賜婚正是酈明堂。銀鑾殿內成花燭,靈鳳宮中入洞房。錦帳春風多得意,繡衾喜色正溫香。做起半夜成親夢,早聽那,隔院疏鍾動曙光。
卻說忠孝王正在夢中成親,忽聽見曉鍾已動。書僮到窗下叫道:小千歲起來罷,太王爺早已坐在堂中了。忠孝王睡中驚醒,忙得斜敞衣裳,亂登靴腳,就起來開宮門。
匆匆淨面不遲延,束帶披袍又整冠。帶著本章朝外走,紅燈引道至前邊。亭山國丈同饗膳,飯罷齊齊出府間。不用夫轎騎白馬,大排鑾駕啓中轅。老王爺,朝靴斜插葵花鐙;小千歲,蟒袖高揚白玉鞭。父子相同登禦道,早觀一片火城連。龍圖穩坐紗窗轎,侍講端乘深鎖軒。孟相爺兒都到了,大家會合玉墀前。九重天子登金殿,文武官,劍佩齊齊禮聖顔。
話說元主駕坐早期,衆文武禮參己畢。這日卻值梁丞相不在班中,殿值官高聲道:萬歲爺諭下,有事出班見奏,無事卷簾退班。一言未完,只見皇親隊裏應聲道:有呀,臣東平忠孝王皇甫少華奏聞陛下。
一聲答應閃奇英,越衆離班向上行。劍佩鏘鏘登寶殿,衣冠濟濟步彤廷。高呈奏摺橫斜笏,拜倒地,年少金枝玉葉人。
臣皇甫少華罪該萬死,有本章冒瀆天威,乞聖恩垂鑒定奪。
成宗帝主聽端詳,急喚東平忠孝王。卿有何情來奏朕,莫不是,要尋原配走他鄉。荊襄女子雖非是,還有那,雲貴迢遙兩地方。待等撫臣俱複奏,其時國舅再商量。若然卿是辭朝意,寡人也,不在金鑾看本章。千歲聞聽天子語,手呈奏摺拜君王。
陛下啊,微臣不是辭朝,請覽本章便知詳細。
元主方呼取上來,近臣接奉獻當台。金獅壓住睜龍目,字上行行往下瞧。自始至終觀一遍,竟不覺,手敲禦案叫奇哉。
啊唷,奇哉,奇哉!說什麽保和殿大學士酈明堂就是孟麗君麽?寡人不信,天地間哪有這樣裙釵?
自從欽點狀元名,就在朝綱做翰林。博學大才稱第一,居官辦事極稱能。後來太后也醫好,朕將他,升任尚書兵部臣。
咳!好一個酈明堂,他做尚書的時節就奏朕挂榜招賢。
招取英雄定遠方,果然海外敗而降。于時大拜三台位,替寡人,治得朝中這等康。如此一真賢宰相,難道說,竟非男子是紅裝?
啊唷,奇絕了!哪有此事?龍圖閣先生何在?酈明堂果是你的女兒麽?不要錯認了,擅談寡人的宰相。
朝廷閱本大驚奇,口口聲聲說是非。忠孝王爺心內急,早觀孟相伏玉墀。斜橫牙笏階前跪,叩首當朝奏袞衣。
陛下呀,忠孝王本上真情,酈丞相實是臣女。
麗君親筆有真容,貌與明堂相國同。臣久疑其應是女,故而請彼探其蹤。陛下呀,初五之期認過親,明堂實是改裝人。臣妻韓氏昏將去,她看見,母病垂危始說明。只因爲,一點忠心猶未盡;只因爲,四樁罪款不能輕。頭件是,女身易服欺天子;二件是,入贅梁門戲大臣;三件是,攪亂陰陽居相位;四件是,誤人婚嫁犯嚴刑。麗君故此深瞞隱,無可如何只得雲。不敢言明方暗認,叮囑下,老臣夫婦莫傳聞。有人漏泄東平府,今日裏,忠孝親王奏至尊。
啊唷,陛下呀,臣女孟麗君罪該萬死,乞看親王之面,我聖上格外准恩。
龍圖言訖叩金階,抱笏三呼首不擡。孟相方才趨殿下,嘉齡隨後上庭來。袍袂舉,佩環開,俯伏低頭奏帝台。
臣侍講學士孟嘉齡奏聞陛下,望吾王動鑒垂憐。
切念微臣母在堂,只生一女一兒郎。妹遭劉氏門中逼,易服而逃走別鄉。幾歲深沈無資訊,臣母是,憂深成疾不能康。朝呼夜泣難忘念,骨瘦形消病重殃。九死一生真可歎,都虧了,認親以後得寬腸。
啊唷,陛下呀!我皇上好生之德,乞念臣母一脈哀求而赦臣妹四般重罪。
倘蒙聖德恕同胞,孟家全室感赭袍。伏乞天恩垂洞鑒,念臣妹,忠貞素著在當朝。嘉齡奏罷忙稽首,武憲王爺也出班。只見他,朝袍飛動四條龍,明佩鏘鏘回應風。越衆出班忙進禮,斜抱著,一條牙笏拜天容。
臣武憲王皇甫敬奏聞陛下:懇我皇上的浩蕩天恩,臣媳麗君雖屬身當四罪,但亦無奈而行。頭一件女扮男裝,只不過是全身之計,若不如此,怎保冰霜之節?第二件欺哄大臣,這是梁丞相自令愛女招親,又非臣媳故意戲弄。第三件攪亂陰陽,麗君雖是婦人,卻未嘗有誤朝廷政事。第四件誤人婚嫁,微臣聞梁爾明次女,就是替嫁劉奎璧跳昆明池殉節的蘇映雪,繼作螟蛉而贅婿的。若然如此,前者已蒙聖恩誥贈義烈夫人,只須得與麗君同歸臣兒便了,就不算誤人婚嫁。
就求我,朝廷做主判姻緣。亭山國丈言完了,年少王親也上前。
啊唷!萬歲呀!酈保和實是麗君,望天恩從寬赦罪。
荷蒙聖上念微臣,降諭諸方代我尋。浩蕩皇恩銘肺腑,涓埃國事報朝廷。如今此系真消息,不敢不,冒死陳情達聖明。伏乞重憐寬四罪,臣家與,孟門銜結在來生。
啊唷,陛下呀!倘蒙格外准恩,就懇吾王做主。
麗君之意要爲官,她把婚姻放半邊。念微臣,花誥虛懸存正室;念微臣,寸心不負守三年。如蒙垂憫寬其罪,皇命成全此段緣。忠孝君侯言訖叩,淚沾錦袖跪金鑾。兩家父子齊求赦,元帝主,龍目沈沈往下觀。
啊唷,奇絕了,有這事!酈保和若是孟麗君,她有什麽罪過?寡人不但不究,還要著實地旌獎旌獎。
古今誰有此裙釵,連中三元拜家宰。燮理明陽真大治,扶持社稷好奇才。這般女子何曾見,哪有個,朕倒糊塗歸罪來。
啊,龍圖閣先生,麗君的小像何在?取上來與朕躬一看。
君王殿上一聲傳,喜壞了,兩姓爺兒四位人。俯伏金階齊頓首,三呼萬歲謝龍顔。荷蒙寬赦諸條罪,臣等是,銜結常圖後世間。忠孝王爺心大悅,笑盈盈,叩頭再拜啓君前。
陛下呀,孟麗君的真容現在臣家懸於正室。如若吾皇要覽,待微臣走取呈觀。
九重天子笑相呼,卿等正身上殿坡。國舅不須親自去,待寡人,差官走馬取新圖。
呀,隨駕的宮官何在?速騎一匹快馬到皇親府裏,把孟麗君的小像好生取進朝來。是,領旨。
內官應命出朝中,急如流星快似風。元帝於是俱賜坐,禦茶一盞遞金鍾。正然等候觀圖畫,已看宮官入九重。
啓萬歲爺得知:孟麗君真容取到了,恭呈禦覽。
成宗天子笑盈腮,分付宮娥快展開。彩女兩名稱領旨,新圖一扯現裙釵。半舒已露桃花面,全展方窺鳳口鞋。年少君王心內駭,慌忙立起九重來。觀面貌,看身材,好似神仙降下來。只見那,畫中顯然美多姣,倒影風流別有標。月白衫輕底半露,粉紅裙軟帶雙飄。繡鸞彩衲胸內斂,金鳳宮釵鬢上皫。萬種奇姿言不盡,千般妙態語難描。真正是,沈魚落雁非常色;真正是,閉月羞花出世姣。真正是,天上也應無此美;真正是,人間大料少其標。君王看到情深處,不覺龍心搖兩搖。
啊唷,奇哉!這麗君竟是酈明堂了,果與他一般面龐。
實可奇來實可奇,這般女子古今稀。才華也是無雙了,容貌如何又不低。真正羞花和閉月,果然落雁與沈魚。未觀圖畫還猶可,好叫朕,看了真容著了迷。
咳!當初皇太后原說他像個女子,寡人故此略略戲言一句,他便正色起來。
朕躬急得改容顔,不敢把,戲語相調司馬公。每議朝端當禦殿,常談國事在皇宮。時時親愛和親近,也不過,惜貌憐才一片胸。
咳!哪曉得保和殿學士,原是個閨閣女子!
笑朕癡愚不識荊,彬彬禮法重君臣。憐才雅意難明說,愛貌幽情怕直雲。前者私行臨內閣,看了他,風流態度好搖心。烏紗粉面燈前美,緩帶輕裘靜裹新。言論高談真博學,雅才無謔實少生。朕竟不覺消魂矣,剪燭依依到幾更。只爲未知真內故,放過了,多才多貌一佳人。
咳!好一個風流瀟灑的有才有貌的佳人!一笑一言無不是天然之趣。
國舅緣何福分齊,得這麽,才容雙絕一王妃。寡人枉做山河主,宮內誰能及得伊。早曉明堂原是女,朕躬也,不該老實與呆癡。君王想到情深處,心蕩神馳魂暗飛。呆立金鑾深戀戀,難分玉貌細觀觀。凝眸只看圖中影,也不說,像是真來像是虛。忠孝王爺偷眼看,正容而進問根基。
啊,皇上禦覽何如?可像保和不像?
少年帝主一聽言,方始連聲說道然。小像十分同酈相,看起來,明堂竟是女紅顔。待他複命來朝內,朕替你,細細將情問一聲。如若果無差誤處,少不得,朕躬做主配良緣。成宗天子言完坐,皇親等,踴躍三聲謝聖恩。當下散朝鑾駕起,丹墀劍佩退千官。
話說成宗天子散朝入宮,只因有些私心,竟不把忠孝王的本章與皇后觀看,也不將孟麗君的這些情節,述與中宮得知。那孟相爺與皇親父子當下退出朝門,一個個互相稱賀恭喜,都感激皇爺格外的寬仁。哪曉得忠孝王上了這本,哄動滿朝文武。
大家一出午門中,圍上前來問始終。武將簪纓飄赤日,文官袍袖舞清風。慌促促,亂哄哄,果是王親與孟公。
啊唷,老國丈,小皇親,龍圖相國,侍講大人,怎麽保和大學士酈丞相是個女子?這也古今無雙的人了!哪有個閨閣裙釵做到當朝宰相?
合殿朝官一口誇,人人踴躍挺烏紗。龍圖父子歡容動,國丈爺兒喜氣加。各自登軒和上馬,笑盈盈,欣然一拱便回衙。
話說各人當下都分路而回家,那孟夫人聞聽得朝廷赦了女兒,又且大家讚歎,真正是萬千歡喜。卻又愁著,這怎麽我們瞞著女兒,奏聞天子,著她出場來埋怨。
可嗔瑞柳一丫鬟,慣會得,貼壁挨窗聽密言。我與蘇家娘子說,要她回府亂胡傳。如今雖系君王赦,生生地,斷送吾兒一品官。
咳!爲什麽要急?真正女兒說得是:要我回家,也不過嫁與夫家。
如今一本奏朝廷,夫婿匆匆要做親。嫁了麗君王府去,自家依舊冷清清。不如讓彼爲丞相,倒可以,常來常往敘衷情。懊悔妾身無主意,含容不住就言明。機關泄漏蘇娘子,弄得了,皇甫門中奏了君。
咳,何苦!何苦!我女兒好好地做著朝廷宰相,要他家逼生逼死地斷送了麗君一品前程。
待等芝田到我門,預先要得說分明。從來男子少真語,莫叫他,娶了人去變了心。況有東宮劉燕玉,比不得,一夫一婦易調停。芝田日後如反覆,必要他,還我姣兒極品官。韓氏夫人心久悔,倒弄得,在堂坐立不安寧。只可惜,大官斷送多因婿;還恐怕,愛女回來定怨親。愁悶交加生氣惱,這天午膳竟無吞。慢談孟府夫人事,且表王親父子情。
話說武憲王父子上表回家,真是萬千之喜。太妃向蘇娘子道:你看不妨麽!只須得我小王爺本章一去,把孟小姐保得無罪了。孟太太何苦隱瞞,白白地擔憂。
娘子聞聽喜氣揚,惟祈愛女果還陽。千金映雪同歸後,真正是,富貴榮華獨擅場。竇氏心中多快樂,王妃意下忽匆忙。先料理,便鋪張,要娶新人入洞房。東平王爺方寸亂,又歡又急又彷徨。有時候,凝眸不語依書案;有時候,背手生情踱玉堂。有時候,斜對春聯頻眷念;有時候,忽翻書什懶端詳。心如絮亂神無定,立不寧來坐不常。只等明堂離貢院,那其間,洞房花燭好風光。於是惟候明堂出,我也要,頓頓冰弦慢慢揚。連日晴明融筆硯,一番清淨畢詞章。小園月白樹棲鳥,深壁紅燈鼎貯香。時值仲冬交十五,再生緣,又完一本在吟房。要知以後如何事,少不得,歇歇再來慢慢詳。
陳端生:再生緣 >
第十三卷/第四十九回 向門生權詞搪塗
詩曰:奇才迥出綺羅鄉,放得韋中考試郎。榜上三元名姓重,朝中一品股肱良。
雷霆威望時同仰,冰雪聰明智獨長。卻使門牆桃李客,幾回疑鳳與疑凰。
仲冬節候已交寒,猶是風和日暖天。當戶青山多掩映,覆階黃菊乍凋殘。鵲聲悅耳雙穿樹,月影依人半透簾。無雪不成冬令月,看花好在冶陽天。久疏繡譜慵招線,長伴書窗靜展篇。全本未終難半廢,一回既畢要重編。翻雲覆雨朝朝是,散錦飛霞日日然。前集已完登後集,少不得,彩毫須了再生緣。今當十八登詞卷,又多應,臘月初旬始暫閑。撇去這些無益話,提一提,明堂相國在場間。
話說酈丞相雖然身在場中,心內卻牽挂著認親一事。每于閱罷文章之際,就脈脈想將起來。
風流元宰酈明堂,坐在場中暗忖量。秉燭未眠愁脈脈,按冠無語意忙忙。思前想後生煩悶,躊躇著,暗認爹娘事一樁。咳,可慮可憂!暗認萱堂慰母心,這倒也,不妨大事有些驚。但愁堂上難藏隱,泄漏機關與外人。雖則我曾叮囑過,一言禁住合家門。雖然父母依將女,還有那,婢女梅香衆等人。伊等焉知深與淺,只曉得,口頭高興說新聞。三三兩兩傳開去,怕不到,忠孝君侯王府門。
咳,這也罷了!或者公然不說,如若蘇娘子一曉風聲,這個就了不得了。
受恩深處便爲家,靠少華而護少華。彼若到來相望探,母親必定告知她。機關如泄蘇娘子,就傳與,皇甫芝田一滿衙。忠孝君侯聞得了,豈容我,安安穩穩戴烏紗。
啊唷不妙呀!只怕我一進場,外邊風聲已走漏了。
皇甫芝田進一本,必定要,驚天動地奏明君。那時中外皆知了,說道是,酈相明堂竟女人。遭衆猜疑遭衆議,就不算,綺籠雕戶出奇英。既然要做聰明事,須做聰明絕頂人。若彼芝田陳了本,我只是,盡行節孝道椿情。
啊爹娘呀,我也不怕走漏風聲了。他有兩路夾皮之勇,我也有單逞獨出之能。
天公生我不凡流,既有才而豈不謀。怕什麽,父母機關通女婿;怕什麽,芝田寫本上龍樓。當朝質對皆休怕,對面分清也莫憂。仗此蘇秦三寸舌,管教一語服諸侯。
啊呀是呀,我只須抵賴便了,何必這般多慮。
酈相沈吟主意高,登時展放兩眉梢。安排巧計惟宜賴,整頓良謀不可招。心已決時無所慮,欣然看卷取英豪。分等第,論低高,挨次觀來挨次瞧。處正無私真可敬,秉公辦事果非驕。風雲文字篇篇點,錦繡佳章卷卷標。副考難將情分盡,房官嚇得膽魂消。懼拿淺學呈來看,惟把奇才送上瞧。酈相明堂清似水,真正是,思心不昧半分毫。
話說酈丞相主文取士,正直無私。副主考難以留情,房官們不敢弄鬼。一到廿六日間填榜,廿七日天色黎明出榜。第一名會元於璞,表字雅夫,年四十一歲,是一位浙江衢州府常山縣老名士。家業頗寒,而文才甚足。少年時已經中了鄉試,只因連科的主考都不識他的文章,遺落真才,久抱明珠暗投之歎。今遠聞保和殿大學士酈君玉,是一位開誠心布公道識治良才,這次進場分外會精神而努心力,做了三場文字。酈丞相看了此卷,通達剛明,有造五鳳樓手段,就高高地取了第一名會元。那于雅夫感激得意,是不消說得。以下之士,難以細述。只有崔攀鳳中了第三名,裘蕙林中在三十八名。
榜文一放映晨光,一時間,中時歡來不中傷。有幾家,門戶不開人寂寂;有幾家,喜單高貼事忙忙。揚眉吐氣崔攀鳳,得意開懷裘蕙林。梁府夫人多快樂,也感激,風流相國酈明堂。不言及第歡喜事,且表欽差複命詳。主考大臣放榜後,齊齊打道進明堂。風飄黃蓋居中罩,雲卷羅旗兩下行。酈相坐下金頂轎,前呼後擁有威風。攜妙卷,帶佳文,要把英才獻帝王。脈脈不言煩且笑,倒只怕,芝田早己在朝堂。你們就上陳情表,試試我,舌劍唇槍強不強。慢道叫君難啓口,管教父母也心忙。少年元宰不無懼,坐高軒,直向金門玉路行。按下試官來覆命,提一提,九重天子小君王。
話說元天子得知酈丞相回來覆命,這一日坐朝分外早些。這忠孝王爺廿六夜間竟不曾就枕,頂冠束帶秉燭以待。一到天明五漏下時,便與老國丈走馬入朝面聖。
少年帝主坐當朝,只見那,寶扇雙分現赭袍。天樂盈盈雲外奏,禦香嫋嫋日邊飄。黃金闕上旌旗動,白玉階前劍搖。虎拜已完分左右,跪倒了,東平千歲美英豪。
陛下啊,臣皇甫少華叩求天恩做主。
今朝主考出場門,酈相飛來覆聖明。望乞君王加語問,天恩垂念爲微臣。王爺言訖連稽首,元帝王,淡淡疏疏應了聲。
啊,小王親,你說的就是酈丞相一端麽?且看他果是麗君,那時再爲定奪。
忠孝親王就謝恩,不覺的,心中著急不安寧。離殿下,退班行,暗暗愁來暗暗嗔。
啊,真奇絕了!酈丞相父母已經認了,還有什麽且看?
朝廷龍意事如何,全不肯,著實公明會顧吾。且看一言奇絕了,倒不知,君王因甚反含糊?東平千歲心中急,早見黃門跪玉陂。
啓萬歲爺知道:正主考酈君玉,副主考歐陽贊,帶引一切房官,備用京員等,在午門外候宣覆命。乞聖旨定奪。
黃門奏訖跪朝中,喜動成宗小帝皇。降旨一聲都召入,當先就是酈明堂。金貂映額明朝彩,紫蟒披身帶玉香。面似蓮花紅又白,眉分柳葉細還長。行藏都雅真奇了,態度風流竟少雙。帶領房官和副考,俯伏在,丹墀執笏拜君王。東平千歲班中見,又暗想來又暗傷。
啊唷我的芳卿呀!你今日出場來了,可知我已上本,就要與你花燭成親了!
恨你從前不露情,狠心含忍到如今。孤家已上陳情本,我倒要,看你君前怎樣雲。忠孝王爺心暗想,只見那,風流相國奏朝廷:
臣正主考酈君玉會同副主考歐陽贊,選得二百數十名真才實學的文章,並十八名魁卷,恭呈禦覽。特此覆命,望吾王洞察公私。
酈相言完又拜君,高擡紫袖獻文章。朝廷一見明堂面,只喜得,笑滿天顔兩頰旁。
啊呀妙呀!丞相你來覆命了麽?好好。內侍們看坐,待朕觀覽文章。
內臣應旨展龍氈,酈明堂,謝了皇恩坐半邊。正正衣冠盤了腳,也不管,東西武職與文官。九重天子容含笑,看看明堂愛又憐。不忍突然相說破,故意地,從頭至尾閱文章。才半展,又重翻,看幾行來贊數言。這一邊,元主觀文閑似水;那一邊,王親候問急如風。東平千歲專專等,年少君王慢慢看。十八卷文方始畢,一聲喝彩動天顔。
啊呀好好!今科的韋文算取個真才實學了!
十八魁中個個佳,果然那,會元文字更堪誇。文鋪錦繡惟推彼,字吐珠璣只有他。這個頭名標得是,取得是,真稱第一好才華。
咳!可見寡人用官不錯,巧巧地差了一個酈相。
少年識治拜三台,秉正無私實壯哉。昔日武場求武士,今朝文試選文才。篇篇俱是雲煙滿,字字皆取錦繡裁。足見保和廉潔甚,真正是,分文不愛盡忠懷。朕躬有此賢能相,怕什麽,光璧明珠暗裏埋。
咳!賢相掌朝,國家有幸。宮官們,可將外邦入貢的鳳井新茶,烹一盞與酈君相解渴。
君王言訖笑微微,酈明堂,雖坐三呼謝袞衣。拜罷起來茶已到,香馥馥,一杯碧露浸春旗。明堂接茗欣然吃,元帝主,龍目擡起帶笑觀。看著吃完茶半盞,就在那,黃袍袖內取東西。聖上拿出王親本,禦面堆歡遞與伊。
啊,酈先生,爾看一看,這是忠孝王廿五上的密本。
風流元宰一聞言,暗暗心中叫果然。必定家中通了信,芝田飛本上金鑾。真真不出明堂料,已認親時隱便難。
啊唷,好生惱恨!我方才做得主考出場,就被他們在此亂道。咳!芝田呀!你也忒大膽了些!
我今與你是師生,怎便輕輕奏了君。就曉也該觀個實,如何不等出場中。一封表奏元天子,你竟是,以勢來欺孟麗君。
啊,忠孝王呀!我酈明堂豈是被你藐視的!今朝論個理兒,也該制服制服你的少年心性!
風流相國一安排,遂即欣然立起來。紫袖高擡忙接本,故意地,眉頭蹙蹙假疑猜。
呀,忠孝王有什麽密本?陛下何不裁定施行?
一邊說著一邊詳,袖露春尖展本章。俊眼微凝觀句句,香唇半動念行行。從頭至尾俱瞧畢,假意地,冷笑連聲放下章。皺一皺,柳葉雙眉生怒色;變了變,蓮花粉面發威光。上前跪倒金鑾殿,無懼無驚奏帝王。
啊陛下呀:忠孝王上此本章,陛下信呢不信?
成宗天子欠龍軀,滿面春風說半疑。孟女真容前已見,委實地,與卿容貌沒高低。龍圖又道曾相認,教朕的,難辨其中是共非。酈君聞言心暗喜,一聲失笑伏朝衣。
陛下呀,臣呢,定非龍圖之女,然而這件事原有周折情由。
前者龍圖孟太君,只因她,病中思女日深沈。仲春初一其時候,孟侍講,親坐飛騎來請臣。備述諸醫難以治,特來求,大人賜藥求萱親。臣言未熟岐黃理,無非是,碰著機緣算有靈。侍講不依偏要請,只得去,望聞問切做醫生。觀觀孟府夫人脈,凝結憂思已不輕。開下煎方吞二劑,說下了,若然見效再登門。後來只爲多朝政,宿閣連宵竟未行。初五這天歸轉出,孟家的,家人候接甚殷勤。不時又往龍圖府,診脈方臨寢室門。首次看時原隔帳,孟夫人,這次不避露身形。端詳良久驚而起,她竟是,扭住袍衿叫麗君。臣走避時昏過去,龍圖等,群呼合叫杳無聲。見其如此垂危狀,不覺地,忽動平時側隱心。
啊陛下呀,常言道,醫家有割股之心,既承龍圖閣父子如此誠心相懇,少不得要醫她病好,也了結這件事情。臣想,孟夫人之病原因思女而成,既是見臣誤認,想是像她女兒的了。如若將錯就錯,倒也救了一人之命。那時臣偶然好戲,遂走到床邊道:母親不必。
臣一相呼竟醒還,那時間,雙開兩目啓牙關。不分皂白公然認,拉住了,女短兒長叫得連。埋怨說:母病爾爲何尚隱?埋怨說,夫家興旺怎猶瞞。其時侍講龍圖等,都向微臣訴苦衷。一個個,喜喜驚驚圍帳畔。一人人,拉拉扯扯繞床門。談別語,述離言,又是悲傷又是歡。倒使微臣難認得,無奈只好認椿萱。
陛下啊,伊等恁般埋怨,臣只得說:一則忠孝王已偕劉氏,二則現在罪犯明條,若使皇甫門中得知,豈不要當朝上本?
這一陳明改扮情,森森國法怎容輕。不如且自爲丞相,車騎來回可共親。臣本戲中隨口道,誰知弄假反成真。東平王子疏狂甚,也不等,察個分明就奏君。趁未出場先上本,竟將夫子當何人!真失禮,實傷倫,如此行爲太不尊。陛下天聰應洞鑒,爲什麽,聖心之內亦疑臣?這般密本留何用,覽完時,就合撕撕付丙丁。
咳!總是微臣少年爲相衆心不服之故。
忠孝王親太也狂,戲師誑聖上書章。這般言語公然說,全不想,禮法行來罪莫當。如若人人皆似此,酈君玉,被猜何以立朝中?
啊唷豈有此理!酈君玉叨蒙聖恩草白麻而拜相。自供職以來,惟有一點忠心,報九重聖德。今日當了滿朝文武,竟指臣是個女人,這怎麽講?倒要會集廷臣,論一論是誰人的不是!
酈相言完立起身,微微冷笑叫奇哉。那時間,怒生兩道春山黛,嗔上雙痕紅粉腮。紫袖一扯拿起本,嗤嗤嗤,連聲幾響對撕開。巍然站在金鑾殿,眼看著,忠孝王爺把手擡。
啊呀忠孝王,你怎麽這樣荒唐?我是你個老師,如何竟戲弄起來!
雖然此事有深情,你也應,察個虛來察個真。任著少年狂妄性,竟把這,糊塗奏摺上明君。我居貢院無知覺,幾天中,弄出奇談與異聞。
啊呀真真奇絕!哪有個做門生的冒認老師爲妻?
綱常安在禮何存,戲卻師來又誑君。年少疏狂而若此,你分明,恃其勢大是王親。
啊,忠孝王,是老師可以戲弄的呢,還是王上可以誑奏的?難道說做了王親國戚就不怕的了麽?蓋世功名自莫誇,輕行妄舉就多差。劉門榜樣今猶在,你休將,忠孝清名去學他。酈相言完容發怒,勒了勒,紫羅袍袖挺烏紗。正顔厲色金階立,唬倒王親一少華。
卻說忠孝王一聽酈相所言,又見他在金鑾殿上撕了本章,正顔厲色地向著班中數落,不覺心中又驚又惑,又氣又慚,只羞得滿面通紅,一言不能答應。
武憲王爺變了容,朝靴踏地在班中。更面色,皺眉峰,眼觀文班叫孟公。
啊呀,孟親翁,這叫怎麽說?前者小兒曾到尊府見過岳母,還道:上本呢,由爾去上,只不要害了我的女兒。老親翁也說:索性奏明瞭也好。
少華連日放心腸,問得真情上了章。今日保和仍不認,倒是我,小兒大膽誑君王。
啊唷,了不得!我皇甫門中哪里當得起誑奏朝廷、戲弄大臣的兩般大罪!
親翁何不上金鑾,情實情虛出句言。岳父如其難爲婿,這兩樁,無端大罪到芝田。亭山國丈言完惱,孟龍圖,弄得昏昏似夢間。
話說孟丞相聽了酈君玉一番奏君的言語,也弄得半信半疑。及至聞得武憲王所雲,沒奈何出班質證。王親父子等,亦隨了上來。方才越衆,當先又閃出一家官宰。
襆頭象笏紫羅袍,按按冠來頓頓靴。怒色含眉嗔映面,出班來,一聲冷笑口稱奇。
啊呀,奇哉,奇哉!我梁爾明招了兩三年的女婿,說甚麽就是孟麗君!不知哪里來這些飛語?
梁相含嗔閃上來,朝靴飛步怒盈腮。胸橫牙笏趨金殿,搶過了,孟老龍圖跪在階。
臣梁鑒有話奏聞陛下:保和殿酈明堂贅入臣家久矣,他若是個女子,豈不露一點閨儀?況他連中三元,升兵部而拜丞相。歷來調停中外,燮理陰陽,所辦的事非臣輩所能及,哪里是閨門之女!望吾王萬勿生疑。忠孝此本無憑,望我王詳察。
梁公奏罷拜朝廷,在金階,力保明堂非女人。孟相時間無可奈,也只得,登階抱笏叫明君。
臣龍圖閣孟士元奏聞陛下:這酈保和呢,實與臣女一般容貌,一樣聲音,爲此生疑,請他看病。況于初五日臣妻欲絕時,哪相已認過父母。若說醫家有割股之心,所以將錯就錯,連老臣也昏慣了,不識其中端詳委曲。
龍圖學士奏完言,忠孝王爺也上前。但見他,柳葉淒清生怨恨,蓮花慘澹動悲顔。低頭拜在金階下,沒奈何,待罪彤廷叩首連。
臣皇甫少華,叨沐聖恩,居此藩王重位。臣原訪知,才敢奏聞。就是此事臣亦請教過了岳父母,方敢奏聞。如知內有虛情,怎敢欺誑聖聰?
王爺言訖伏當朝,悲憤交加氣不消。國丈亭山同進禮,望金鑾,三呼再拜赭黃袍。臣兒問岳方才奏,怎敢把,捏造之言本上標。孟相現雲初五認,不可聽,保和學士巧推敲。王親奏畢齊齊跪,元天子,暗裏疑思喜氣高。
話說元天子一聞酈丞相回奏的言詞,並見他發作門生的顔色,心內半信半疑。又聽了孟龍圖梁丞相及王親父子所言,坐在寶位上暗暗沈吟,默然不答。
少年帝主坐金鑾,低首沈吟默默然。一點春心藏密意,九重喜氣上天顔。心轉展,意盤桓,暗自思來暗自言。
呀,可奇可奇!難道酈丞相果然不是麗君麽?他說醫家有割股之心,自睹垂危而將錯就錯,朕想這句言語,倒有幾分清真的光景。
但是觀其美麗容,分明相像畫圖中。爲什麽,盡情抵賴皆推假?爲什麽,咬定牙關不透風?莫非是,嗔怪少華婚燕玉?莫非是,流連爵位倚三公?既然不欲歸皇甫,未知那,可有芳心在朕躬?
咳,且住!他既然不認此情,朕何妨幫他幾句。
留得風流酈相存,朕也好,時時相近與相親,總然難遂心中願,做一對,知己的君臣亦可忻。如此明珠和美玉,怎麽忍,輕輕易易付東平。
咳,寡人也長下私心了,且留下了酈相再處。
朝廷主意一安排,就把天顔變下來。雙皺龍眉嗔色起,半擡禦體怒容開。離禦座,扣高臺,大發雷霆叫怪哉。
啊唷,怪哉!怪哉!寡人的清靜朝綱,被你們在此興風作浪。好好的一個酈丞相,說怎麽他是個女子!保和學士如何是那孟麗君。
哪有巾幅位三台?你看他,如此能來如此才。梁相爾明言得好,豈有個,這般忠臣是裙釵?你們著實相欺朕,亂語胡言進奏來。
啊,忠孝王,好生大膽!一個老師,一個皇帝,豈是被你作耍的麽?若不念血戰功勞,治你個欺君誑師的大罪才是。
從今好好在朝中,有事三思再上章。你若是,這等狂爲仍複蹈,朕躬也,難留情分看昭陽。
啊,龍圖閣孟相,你也著實糊塗,怎麽連自己的女兒,也認不真切?
卿妻病內目昏沈,難道爾等也不明?一品大人賢相國,你們就,輕輕認誤當釵裙。真異事,實奇聞,竟指明堂作麗君。自己糊塗還罷了,如何縱婿戲師尊。今朝上此蹊蹺本,莫非要,斷送王朝極品臣。
啊唷,豈有此理!寡人的一個心腹能員,都被你們胡言亂語起來!
他雖年少立朝綱,才貌無雙第一奇。薦拔賢臣扶社稷,調停國政用心機。東文西武多多少,問你們,哪件之中及得他?內閣如非賢酈相,倒只怕,狂忝難決盡推愚。今朝胡亂來談論,想必要,推倒忠良顯自家。哪曉朕非偏聽者,了無切忌了無疑。
嗯!滿朝文武聽者:你等今後再有一人擅談酈相者,朕必從重治罪。
朝廷一旨下金鑾,滿朝中,文武齊聲領聖宣。忠孝王爺心氣忿,也只得,叩階請罪謝龍顔。孟公也在丹墀跪,說了聲,陛下天恩恕暮年。酈相明堂心得意,紫袍招展伏君前。
謝吾王明鑒之恩,臣當犬馬圖報。
風流帝主笑融融,禦手相扶叫宰公。朕不疑卿卿勿惱,好生辦事在朝中。外邊倘有人談論,立刻拿來見九重。無論官員和士庶,他若是,一聲亂道候追究。寡人可與卿爲主,酈先生,你莫存心但放胸。天子言完顔帶笑,金鑾大悅小三公。生喜色,動春風,執笏深深謝聖躬。當下散朝鑾駕起,寶殿上,蝦須簾卷帝回宮。
話說元天子著實愛護酈相一回,當下散朝退殿。那文武官員不敢多言,各自匆匆回去。這邊龍圖父子疑疑惑惑回家,武憲王爺也悶悶回府。
內中只有酈明堂,退出朝門喜氣揚。離卻禁城登了轎,悠悠喝道好威光。心轉展,意思量,暗叫東平忠孝王。
咳!忠孝王呀!你何苦當朝上這本章,因受了這一番的羞辱氣惱!
此事難言我薄情,誰家夫子嫁門生。方才如若分明認,笑倒了,合殿朝官文武臣。感荷九重相庇護,全不以,王親情面偏於人。立傳聖旨多嚴切,教那些,中外休言這段情。如此一來無疑慮,酈明堂,安安穩穩做公卿。
咳!只可歎母女的情分,又不能相親了。既然已走風聲,如何可來往。
明堂轎內自思量,想到劬勞又覺傷。一到府前人跪接,堂官們,齊齊叩首問安康。當時酈相傳聲免,跨下魚軒往內行。走進廳門無幾步,閃出個,新登金榜小兒郎。垂了袖,正其裳,喜色盈盈面有光。朝上端然深作揖,深深參見酈明堂。
老師大人台座,門生裘仲儀謹拜。
荷蒙訓教授愚知,如坐春風這幾時。今日又承提拔力,何當犬馬報恩師。裘郎言訖廳前跪,酈相國,笑滿蓮花挽已遲。
啊呀,不敢不敢。老襟丈請起。
我你本是兩連衿,莫論師生只論親。提拔一言是太重,秉公取士豈私心。明堂道罷相回禮,裘仲儀,拜畢方才立起身。又向岳翁恭見了,梁公扶住面含春。回頭笑對明堂拱,說是全虧指教深。言訖齊齊都進內,已見那,畫梁雕檻卷簾迎。
話說酈丞相一進內堂,先見了岳母梁夫人。歡容悅色坐談半晌,十分感激他提拔連襟。
于時酈相往花園,去問乾爹幹母安。閣老梁公思那事,怒容稍息挺朝冠。夫人笑問因何惱,今日裏,長婿成名該喜歡。梁相就將詳細說,那太太,眉尖一皺俏聲言。
啊,相公!據妾身看來,莫非果是個裙釵?
爲甚容顔這等佳,竟是那,傾城傾國占魁花。女兒也算非常色,彼尚奇姿勝素華。男子群中焉有此,莫非果是一嬌娃?梁公見語呵呵笑,叫一聲,懵懂夫人也信他。
咳!這也不過是新聞罷了,哪里可以相信。
裙釵哪有這樣能,定國安邦輔聖君。委曲朝端真不錯,調停王事實稱能。老夫雖則同爲相,內閣中,大半俱皆彼處分。就是貌嬌疑似女,婦人家,哪能有此大才情。
夫人呀!酈明堂若是個女人,豈有個女兒不知之理?你看她終日歡歡喜喜,何曾有些愁苦之狀?
若曉兒夫是女郎,必然慮後甚悲傷。觀他終日欣欣色,准擬其身有靠傍。只就女兒歡喜狀,便可以,不須疑惑你東床。夫人見說連稱是,遂當新聞事一椿。按下梁公談論事,且談元宰酈明堂。穿石徑,繞花牆,來見康家繼父娘。作揖請候福體安,承歡轉笑甚和詳。封君喜得眉頭放,相攜著,連叫明堂快進房。場內辛勤須保重,不可把,萬金身子當尋常。少年相國忙聲請,遂出花園進己房。梁氏夫人忙入內,寒溫幾句不須詳。于時相共香閨坐,梁素華,先把新聞報一椿。
話說酈丞相回到房中,梁夫人先就告訴說湖廣女子冒名一節。酈明堂驚問道:這是哪一天的事情?素華道:未久的新聞,就是仲春廿二。
風流元宰笑微微,對夫人,點首連連道也奇。現在麗君爲宰相,又有個,荊襄孟女上京邦。所雲富貴人人慕,這也常情莫怪伊。
咳!父母亦忍心之甚,她既然如此哀求,便認了有何妨礙?
我又無貪一誥尊,何如成就此釵裙。芝田得了荊襄女,也不搜求到本身。都是爹爹無大量,何必要,君前質證辨虛真?成人之美全然不,害卻她,埋沒深宮過一生。
咳!我倒是過意不去,怎能夠成就這假扮裙釵?
酈相明堂量甚寬,不惟不惱反生憐。就將朝內如何事,也向夫人說一番。梁氏素華聞此語,芳心著實欠安然。凝鳳目,蹙春山,搖首低低說可憐。
咳,可憐!小姐如何這樣心狠。
冰雪聰明鐵石腸,竟無恩愛念于郎。金鑾殿上撕他本,只恐怕,氣壞東平忠孝王。梁氏夫人言到此,倒不覺,翠蛾慘澹色淒涼。風流元宰微微笑,手按金貂道不妨。
咳!夫人,你自放心,不用這般過慮。他上有父母在堂,下有嬌妻在室,就是著了氣惱,還有勸解之人在彼。
況兼原是彼狂爲,這片言詞怎發揮。就便著些羞悔氣,也教他,後來不敢犯良規。明堂言訖容含笑,梁氏夫人暗皺眉。心內擔憂難出口,亦只好,千金怎樣自相隨。住談主考歸家事,且表龍圖父子回。
話說龍圖回歸家內,就與夫人告知詳細。韓夫人道:怎麽這樣千真萬真的事情,都會反復起來?
明明是我一親生,面貌聲音哪點更?況且認時還痛淚,豈有個,了無關愛合傷心?癡兒不過貪名利,說什麽,好戲之間叫母親。
啊唷,真真奇事!我只道天子能以開恩,小冤家出場來自然肯認了。
哪知安著怎心懷,巧語刁言會處裁。賴了此情還做作,竟將奏本對撕開。冤家既已推乾淨,倒只怕,父母衙中也不來。真可奇事真可怪,生你這,伶牙俐齒女裙釵。夫人說著容還笑,孟龍圖,只是狐疑面色來。侍講嘉齡旁言道,這無非,麗君妹子戀三台。如今又有朝廷護,再要相邀不易哉。韓氏夫人心著急,加嗔加恨更加哀。慢說孟相衙中事,且表那,老少王親下赤階。
話說老少王親出朝上馬,正是乘興而來,敗興而返,把一位忠孝王氣得啞口無言。
飛身一躍上雕鞍,坐未半邊就著鞭。白馬驚忙動四足,跳起來,追風趕日就飛前。沖大道,撞低簷,亂飛香塵就撒歡。忠孝王爺扯不住,一聲響亮落金鞍。只見他,氣惱交加力不強,官街墮馬撒絲繮。龍袍招展斜遮面,王佩飛鳴已落裳。響亮一聲橫在地,哄動了,往來士庶與經商。
啊唷,列位呀,這不是一位王爺麽?我們快些救駕。
衆口招呼向前跑,不分士庶喊聲高。這一個,扶將年少王親起;那一個,扯得追風鞍馬牢。這一個,就地扯扯垂佩帶;那一個,彎腰抖抖繡龍袍。王爺幸得身無恙,便向諸人說有勞。正欲攀鞍齊上馬,後邊又見數騎跑。只見那,隨護家丁趕上來,飛塵一片馬蹄開。喊聲一片慌忙到,跳下街心跪塵埃。
啊唷,小王爺受驚了!救駕來遲,奴才們罪該萬死。
王爺喝起衆家丁,國丈催騎隨後臨。驚問一聲還好否,你不該,三鞭連打馬飛騰。東平千歲稱無礙,跳上雕鞍複又行。默默再鞭容慘澹,呆呆低首意淒清。驚且惱,動還停,喪盡精神灰盡心。回到府前去錦轡,爺兒同進內宮門。
話說武憲王父子同入宮內,那太妃同蘇奶奶都在那裏坐等佳音。一見這般不樂的光景,忙問道:事情怎麽了?怎麽了?忠孝王冷笑了一聲道:這有什麽指望?只不過受些氣受些苦罷了!
言訖含嗔變了面,竟回靈鳳後邊宮。太妃驚得渾身冷,扯住亭山武憲公。連問孩兒因甚惱,莫不是,竹籃打水又成空?王親坐下長籲氣,便把朝端述始終。尹氏太妃聞此語,滿心歡喜變愁容。
啊呀,原來如此!或者果是孟親家一時糊塗,錯認了酈丞相爲己女。
世間女子便多才,哪有個,竟會官居宰相台。不料親家皆誤認,這番又是錯疑猜。
啊呀,朝廷也偏心之甚,爲什麽怒責我孩兒?
太妃當下好愁煩,悶悶無聊不喜歡。竇氏驚疑心亦駭,大家面面對相觀。丫鬟瑞柳威風減,乳母江媽壯氣添。來報多嬌劉郡主,笑哈哈,一邊拍手一邊言。
咳,何苦何苦!竹籃兒打水一場空。
我說如何有此情,女人竟會做公卿。果然今日成空了,都是那,瑞柳丫鬟瞎報聞。郡主聽,忙細問,江媽鼓舞說分明。多嬌見說微微笑,也不愁來也不忻。遂即出房臨外面,勸了勸,舅姑寬慰勿生嗔。住談舞彩宮中事,且表王爺向後行。
話說忠孝王萬分高興,秉燭待旦以進朝中,哪曉得受了天子與老師的一場責備。又著了這墜馬一驚,心內好不懷悶。回到靈鳳官來,也不除冠換服,只坐在榻椅上,呆呆地看著真容暗惱。
王爺氣得變容光,不換朝衣坐在床。仰面靠了交椅上,一聲清歎對紅妝。
咳!我爲你一片真心,你反視如陌路。
已於初五認萱堂,只道何愁事不全。實指望,禦斷婚姻偕伉儷。實指望,洞房合巹畢良緣。可憐孤,心神潦倒連宵內。可憐孤,舉止匆忙數日間。誰料你,似鐵如水情分淡。誰料你,舌劍唇槍語言頑。正容獨立金鑾殿,說得我,半句難回愧了慚。
啊呀孤家好恨!怎麽連娶個妻子,也這般千難萬難?
三四年前就定親,參差一直到如今。奸臣賊子劉奎璧,害得我,美姻良緣幾變更。盼至眼前問喜信,又是個,望梅止渴枉歡欣。
啊呀,劉奎璧呀,都是你這萬惡的匹夫逼走了我麗君!
當初不是你圖謀,爲什麽,她改男妝作遠遊?蹤迹全無兩三載,害孤家,參差難就鳳鸞儔。今朝又是空歡喜,好教我,一念婚姻記舊仇。
咳!孟氏芳卿呀,你莫非還爲這劉奎璧的匹夫舊恨,所以冷淡孤家?
亦是高堂主意差,陷兒薄幸娶劉家。芳卿見有仇人妹,你自然,冷了心腸怪少華。今日當朝還抵賴,分明要,此生一世頂烏紗。
啊唷,好生煩悶!只說我一本陳情,自然朝廷做主。
何期偏護酈明堂,不許人言是女郎。正色厲聲威嚇我,全沒有,一些情分看昭陽。朝廷既已傳將諭,以後如何再上章?花燭成親休指望,洞房合巹莫思量。今生結果心非願,我少華,做甚東平忠孝王!
呀,且住。酈丞相萬一不是麗君,我豈非著實得罪了?
荷蒙夫子大提攜,挂榜招賢上帝京。不是老師焉得貴;今日裏,反行冒犯認爲妻。真我錯,實我非,難怪當朝動虎儀。
咳!我本是酈老師的一個得意門生,這一來倒有些不能親近了。
丞相朝前這等嗔,正顔厲色發雷霆。孤家就去相陪禮,未必恩師肯諒情。從此一朝沖犯後,怎樣得,朝堂夫子恕門生。不知到底真和假,好教我,事在疑難沒處分。忠孝王爺思至此,坐在那,金交椅上悶沈沈。書僮皆捧衣冠立,伺候王爺換便衿。千歲于時更了服,掀簾竟進內房內。長歎氣,短籲聲,一展宮袍倒在衾。
話說忠孝王這一上床,竟直到點燈時候。也並非是睡著,不過自言自語,長籲短歎。那節孝夫人勸解了公婆一番,原要走來看看小王爺的。才上得白石玉階,只聽見在房內罵道:劉奎璧這奸賊,絕不應令爾完屍而死!劉郡主聽了暗想道:他既在此罵我哥哥,我何必進去討厭。遂輕輕轉往東院去了。
王爺臥在牙床上,獨身地,轉展尋思只慘傷。罵幾句,已死仇人劉國舅。怨幾聲,酈相偏訴小君王。自言自語全無住,氣一場來痛一場。直至房中開了窗,走進個,十三四歲小梅香。叫聲千歲起身罷,夜膳端整擺在堂。一席酒,年少王爺言不吃,丫鬟答應去忙忙。移時僕婦端盤入,笑嘻嘻,飯菜俱皆送進房。
啊,小千歲,請起來用些罷,不要著惱了。
王爺性起發雷霆,床上擡靴一腳蹬。僕婦人等拿不住,打翻了,魚湯大碗與雞羹。叫聲可惜忙忙退,面面相覷立定身。千歲怒言吾不吃,難道要,你們勸勸就依聽?快些拿往前宮去,休得多雲惹我嗔。僕婦彷徨連答應,捧盤收盞出房門。歸於舞彩從頭告,國丈夫妻歎幾聲。
咳,怎麽好!他是氣壞了。
武憲王爺色慘淒,眼看尹氏叫賢妃。孩兒自是遭君責,難怪今朝氣不低。況且出朝曾墜馬,又驚又惱欠和宜。晚食不用休相強,停一時,可往宮中勸勸伊。尹氏太妃稱曉得,眉頭蹙上只長籲。于時膳罷擡身起,侍女提燈引道行。一至後邊靈鳳處,書僮是,開簾迎接報如飛。東平千歲聞娘至,沒奈何,斜扣紗冠立起身。
啊呀,怎麽又要母親到此?
尹氏王妃坐下言,特來看看問情端。出朝墜馬無驚否?至晚如何飯不食?父母一生惟養你,必須要,自己保重慰椿萱。王爺聞語躬身應,母勿擔憂但放寬。兒是武臣經大敵,何在這,當街墜下馬雕鞍。只因胸脯難舒展,既飽重加恐欠安。尹氏點頭稱也是,拉著了,東平千歲叫芝田。
啊,芝田兒啊,你不要惱了,或者酈相果不是麗君。
你做門生犯老師,這番威福也應施。總然受了羞和辱,只好低頭忍耐心。如若明堂原孟女,論來不是你差池。
啊,孩兒嚇!你既上了本章,她還不肯相認,這是她負你,不是你負她了。
麗君既已恁無情,枉托殷勤一片心。何苦獨眠靈鳳室,是這般,衾寒枕冷萬千辛。我觀燕玉東宮位,她倒是,賢德溫柔數內人。況且姿容生得美,雖難如畫一娉婷。勸兒撇下私心罷,想什麽,薄義疏情孟麗君。彼既這般你守甚,倒不如,今宵送你進房間。太妃言著容含笑,忠孝王爺歎一聲。
咳,母親又來了!都只爲娶了她,方生出這般疑難之事。
若然依我守三年,酈丞相,如是他時已早言。只爲娶將劉郡主,故而弄得這般難。今朝再進東宮去,此段婚姻莫想全。千歲說完長歎氣,王妃耐性又重言。既然不肯聽娘勸,也由你,枕冷衾寒獨自眠。須要消消心內惱,休把這,萬金身子等閒看。明堂今已非原聘,且候那,雲貴書章到關前。孟女改妝逃出來,婦人家,伶仃豈會遠方潛。多因還在家鄉近,別省追尋故此難。現可遲遲觀動靜,麗君或者隱雲南。
咳!親兒呀!你若氣壞了身子,使父母如何了局。
必須上體父娘懷,自解愁恨自免哀。雲貴表文猶未至,竟或者,一朝送了麗君來。東平千歲聞娘話,也只得,強把眉頭放放開。
咳!雲貴若無好信,孩兒也死了心罷了。
母親放意勿心焦,兒怎敢,上負爹娘恩德高。此刻十分心不快,請萱堂,且歸舞彩外宮寮。黃昏勞動真擔罪,少華是,名教之中孝已抛。千歲說完垂下淚,太妃起立整鸞綃。
啊,孩兒保重,我向前宮去了。
于時千歲送娘行,尹氏王妃轉了身。一衆書僮來伺候,各皆吩咐不須存。轉身關好宮門戶,又攜燈來觀春容。叫幾聲來觀幾遍,風魔了,金枝玉葉小王親。消停方始歸床睡,悶悶和衣倒在衾。冠也不除袍不脫,嗟籲一直至天明。次朝仍是心煩絮,語少言單飯不吞。燕玉那邊無興去,只總在,真容左右歎和嗔。慢題忠孝王爺事,且表新科得意人。
話說那些新進士,一大半是酈丞相中的門生,並及求看文字,慕名拜認者,于時春闈得意,一個個紅纓白馬,參謁師座,絡繹不絕而來。
酈相門前碌碌忙,新科進士共來參。紅纓白馬門邊系,盛服華冠府外連。一起退回重一起,雙班謁過又雙班。門包疊疊如山積,手本紛紛向內傳。元宰明堂真貴顯,他在那,虎皮交椅坐端然。戴一頂,金貂翠翅三公帽。披一領,紫蟒團雲宰相衣。圍一條,細刻瓊瑤寬寶帶。扣一副,明雕琥珀小連環。挂一個,良玉繡袋紅垂絡。登一對,粉底宮靴綠撤邊。嬌滴滴,蓮泛兩腮紅杏露;細纖纖,柳分雙黛翠含煙。相爺高坐金交椅,排列著,紗帽堂官十二賢。凜凜威風居極品,翩翩雅態正青年。待參時,合班進士呵腰起;問話時,大衆門生垂手言。講經綸,真是奇才和博學;詳禮儀,果稱闊論與高談。新科貴客多多少,看見了,這樣師尊甚抱慚。十九三公人罕有,無雙美貌惟推先。門生都比師年長,皆讚歎,酈相風流第一先。拜遏紛紛俱過了,又將到,季春殿試日初三。
話說新進士殿試,元天子又點了保和殿學士。酈丞相選取了一十名上等的文章,呈送朝廷禦定。元天子看卷大悅道:主考無私,便取出這般良士。遂欽點取第一甲第一名狀元于瓚,第二名榜眼河南秦景化,第三名探花崔攀鳳,第四各傳臚裘仲儀。于時除授于狀元爲修撰,秦榜眼、崔探花、裘傳臚等俱點翰林學士。其餘內外用也不能詳述。
狀元榜眼探花郎,三鼎甲,統帥全英喜氣揚。白玉階前行國禮,黃金闕下拜君王。於雅夫,學深材廣容儀正;秦景化,目朗眉清品格方。崔攀鳳,豐骨天然神俊雅;裘仲儀,禮矩自在步安祥。朝廷看了諸新貴,喜動天顔亦讚揚。各賜金花和寶帶,衆英才,三呼再拜出朝堂。好貴顯啊!紅纓白馬出瓊林,大會同年一榜人。宴罷各歸家共寓,真正是,杏花香散滿堂春。梁衙太太多歡喜,悄囑東床裘蕙林:金榜題名爲翰苑,好迎家眷入都中。傳臚遂即修書信,去接嬌妻老母臨。攀鳳探花深得意,亦封手劄報泥金。身榮迎養高堂母,並接那,梅府夫人與細君。及第之家多喜悅,可憐那,落第士子喪精神。
話說那些下第士子,也有些是卿相的門生。這番不中,著實有怨望老師之心。這位酈明堂是何等聰明之人,豈不知外邊有不第之人相怨?一到那班新貴參謁過了,竟下帖邀請那幾個不中的門生。
席間宛轉訓諸人,爲他們,講解詩書與五經。窮苦之間貽路費,分散了,宰官俸祿數千銀。在當時,言言指點開茅塞,句句調和慰衆心。勸門生,須惜寸陰勤苦讀;勸門生,莫辭長夜坐寒衿。一班舉子皆羅拜,泣謝明堂酈大人。各領盤川忙參拜,齊聽良訓感高恩。少年元宰行仁義,外面的,賢相之名天下聞。
話說酈丞相行了一番禮義,不但登科的進士感激大人提拔之恩,連那不第之人,也荷老師周全之德。
少年相國貴當朝,才又廣來文又高。受謙之人無不領,真個是,大元賢相點頭標。休言酈相聲名振,且說東平心自焦。受氣回家連日後,思量著,師生思義豈堪抛。遂同國丈登梁府,請罪求寬拜相寮。
卻說王親父子同至梁府請罪,酈相令人回說不在家,只得悶悶而返。忠孝王自己又去了三次。頭一次,回說相爺手下事忙。二次回說,相爺身子不快。忠孝王著急道:既是相爺欠安,門生正該問候了。門上又出來覆道:傳命致謝,相爺避風,日內不便請見。
千歲連朝不得參,朱門如隔萬重山。心似火,意如煎,要見師尊竟甚難。酈相在家原沒事,故意地,叫他怕怕這威嚴。只因國丈曾來過,勉強去,盡盡人情走一番。到了說聲相拜望,匆匆也去下魚軒。王親父子相迎接,他卻是,喝道鳴鑼坐轎還。忠孝王爺真悶氣,終朝使性與生煩。偶逢武榜同年等,都說是,師對吾們頗有言。道及君侯真喪禮,竟將夫子等閒看。我雖十九還年幼,少不得,體有尊卑法有先。如此狂爲深可恨,從今後,師生無用敘寒暄。這回原是君侯錯,怎拿了,夫子爲妻奏聖顔?惱了保和丞相性,今朝修好萬千難。王爺聽得同年話,抱歉之心更不安。
話說忠孝王聽了老師對同年們的言語,心內更覺不安。這日國丈夫妻及劉郡主都在舞彩官坐著,小王爺反背了手踱來踱去,忽然想出一個主意來。
隨即回身叫父娘,孩兒一事請商量。未知虛實先移本,原是前番欠主張。求配老師爲正室,怪不得,明堂夫子說吾狂。連朝拜謁不相見,難道將他撇在旁。提拔之恩深似海,更難圖報怎生忘。雖然決絕孩兒了,也須當,兩下調和設個方。
啊,爹娘呀,據孩兒的主意。
師生到底是師生,斷沒有,他絕情而我絕情。況受薦賢恩德重,吾家怎做負心人。孩兒大料難求見,意欲令,金雀東宮走一行。一則請安相問候,二則來,登門請罪替兒身。老師如若留情面,自然是,不復生疏見一巡。
啊,爹爹母親呀,媳婦若能求見得,那就容易調停了。
只須委曲就衷腸,夫子心中氣也降。慢慢調和消釋了,就免得,這椿事件挂胸中。不知父母言然否,若可行時就主張。國丈夫妻聞此語,一齊交口說該當。
陳端生:再生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