辨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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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人多谓廊屋为庑。按《广雅》(1):“堂下曰庑。”盖堂下屋檐所覆处,故曰“立于庑下”。凡屋基皆谓之“堂”,廊檐之下亦得谓之“庑”,但庑非廊耳。至如今人谓两廊为东、西序,亦非也,序乃堂上东西壁,在室之外者。序之外谓之荣,荣,屋翼也。今之两徘徊,又谓之两厦,四柱屋则谓之东西溜,今谓之“金厢道”者是也。

【注释】

(1)《广雅》:疑当作“《广韵》”,《广雅·释宫》释“庑,舍也”,而《广韵》上声虞部释“庑,堂下也”。《广韵》为陈彭年等于宋真宗景德四年(1007)奉诏编写而成,参考了隋代陆法言的《切韵》。

【译文】

今人多把廊屋称为“庑”。根据《广韵》记载:“堂下曰庑。”庑是指堂下被屋檐所覆盖的地方,所以说“立于庑下”。凡是建在房屋地基之上的建筑称为“堂”,走廊、屋檐之下的部分可以称为“庑”,但庑不是廊。至于现在人们把房屋两侧的走廊称为东序、西序,这也是不对的,“序”是指堂屋的东墙、西墙,或者是堂室之外的厢房。序之外称为“荣”,荣就是墙上和屋檐翼角相结合的部分。现在又把两侧的回廊称为两“厦”,若是四柱的房屋则称为东溜、西溜,就是现在所谓的“金厢道”。

梓榆,南人谓之“朴”,齐鲁间人谓之“驳马”,驳马即梓榆也。南人谓之朴,朴亦言驳也,但声之讹耳,《诗》“隰有六驳”是也(1)。陆玑《毛诗疏》(2):“檀木皮似系迷(3),又似驳马。人云‘斫檀不谛得系迷(4),系迷尚可得驳马’。”盖三木相似也。今梓榆皮甚似檀,以其班驳似马之驳者。今解《诗》用《尔雅》之说,以为“兽,锯牙,食虎豹”,恐非也。兽,动物,岂常止于隰者?又与苞栎、苞棣、树檖非类,直是当时梓榆耳。

【注释】

(1)隰(xí)有六驳:出自《诗经·秦风·晨风》。隰,低湿的地方。

(2)陆玑:又作“陆机”,字元恪,三国时期吴郡人。任太子中庶子、乌程令等。著有《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

(3)系迷:当为一种落叶灌木,果实小,红色,味甘。

(4)斫(zhuó):用刀斧砍。谛:仔细。

【译文】

梓榆这种植物,南方人称为“朴”,齐鲁一带的人称为“驳马”,驳马就是梓榆。南方人称为“朴”,因为“朴”就是“驳”,是声音相近而造成的讹误,就是《诗经》中所谓的“隰有六驳”。陆玑的《毛诗疏》说:“檀木的皮像系迷,又像驳马。有人说‘砍檀木不仔细砍成了系迷,砍系迷不注意又会砍成驳马’。”大概因为这三种树木形态相似。现在梓榆的皮很像檀木皮,因为它班驳的色彩很像马的花斑。现在解释《诗经》的人采用《尔雅》的说法,认为“驳”是一种野兽,有锯齿形的牙,可以吞食虎豹,恐怕不是这样的。兽应该是动物,怎么可能长时间停留在低湿的地方呢?又和苞栎、苞棣、树檖等不是同类,只能是指当时的梓榆。

自古言楚襄王梦与神女遇(1),以《楚辞》考之,似未然。《高唐赋序》云:“昔者先王尝游高唐(2),怠而昼寝,梦见一妇人,曰:‘妾巫山之女也,为高唐之客。朝为行云,暮为行雨。’故立庙号为朝云。”其曰“先王尝游高唐”,则梦神女者怀王也,非襄王也。又《神女赋序》曰:“楚襄王与宋玉游于云梦之浦(3),使玉赋高唐之事。其夜,王寝,梦与神女遇。王异之,明日以白玉。玉曰:‘其梦若何?’对曰:‘晡夕之后(4),精神恍惚,若有所熹(5),见一妇人,状甚奇异。’玉曰:‘状如何也?’王曰:‘茂矣,美矣,诸好备矣;盛矣,丽矣,难测究矣;环姿玮态,不可胜赞。’王曰:‘若此盛矣,试为寡人赋之。’”以文考之,所云“茂矣”至“不可胜赞”,云云。皆王之言也。宋玉称叹之可也,不当却云:“王曰:‘若此盛矣,试为寡人赋之。’”又曰:“明日以白玉(6)。”人君与其臣语,不当称“白”。又其赋曰:“他人莫睹,玉览其状,望余帷而延视兮(7),若流波之将澜(8)。”若宋玉代王赋之若玉之自言者,则不当自云“他人莫睹,玉览其状”。既称“玉览其状”,即是宋玉之言也,又不知称“余”者谁也。以此考之,则“其夜王寝,梦与神女遇”者,“王”字乃“玉”字耳。“明日以白玉”者,以白王也。“王”与“玉”字误书之耳。前日梦神女者,怀王也,其夜梦神女者,宋玉也,襄王无预焉,从来枉受其名耳。

【注释】

(1)楚襄王:即楚顷襄王,楚怀王之子,公元前298—前263年在位。楚怀王于公元前328—前299年在位。

(2)高唐:楚王室在云梦修建的台馆。

(3)宋玉:战国时期楚国人,相传为屈原的学生,善辞赋,作有《高唐赋》《神女赋》等。

(4)晡(bū)夕:指傍晚。

(5)熹(xī):光芒。

(6)白:向……禀告。

(7)延视:目光留恋,不肯离开。

(8)澜(lán):波浪。

【译文】

自古都说楚襄王在梦中与神女相遇,根据《楚辞》考证,好像不是这样的。《高唐赋序》说:“过去先王曾经游览高唐,因为疲倦而在白天睡着了,梦见一位妇人,说:‘我是巫山神女,在高唐作客。早晨化为流动的行云,晚上化为飘洒的雨水。’楚人于是在那里建了祠庙,并将庙命名为朝云。”文中说“先王曾经游览高唐”,那么梦到神女的应该是怀王而不是襄王。此外,《神女赋序》说:“楚襄王与宋玉在云梦浦游览,命宋玉作《高唐赋》。这天夜里,襄王在梦中与神女相遇。襄王觉得很神奇,第二天就把这件事和宋玉说了。宋玉问:‘那是一个怎样的梦呢?’襄王回答道:‘傍晚以后,我感到精神恍惚,好像有一道光芒出现,就见到一位妇人,相貌非常奇异。’宋玉问:‘那女子相貌怎么样?’襄王说:‘容貌非常美丽,各种美好的品质都具备了;服饰非常华丽,难以估测她的来历;那美好的身材,简直无法胜赞。’襄王说:‘就是这样美丽,请你为我作一篇赋吧。’”根据文意来考证,这里所说的“茂矣”到“不可胜赞”等,都是襄王说的话。宋玉对此表示称叹是可以的,但却不应该说:“襄王说:‘就是这样美丽,请你为我作一篇赋吧。’”文中又说:“明日以白玉。”君主与他的臣下对话,不应当称“白”。此外,在他的赋中又说道:“他人莫睹,玉览其状,望余帷而延视兮,若流波之将澜。”如果是宋玉模仿襄王的口气来描述这件事的话,就不应当说“他人莫睹,玉览其状”。既然说“玉览其状”,那么这就是宋玉的话了,这样又不知道文中所谓的“余”是指谁了。由此考证,在“其夜王寝,梦与神女遇”这句话中,“王”字应该是“玉”字。“明日以白玉”应该是“以白王”。“王”与“玉”两字相互误写了。所以说,之前梦到神女的是怀王,这一夜梦到神女的是宋玉,和襄王没什么关系,一直以来都错担了这个名声。

《唐书》载(1):武宗宠王才人(2),尝欲以为皇后。帝寝疾(3),才人侍左右,熟视曰:“吾气奄奄,顾与汝辞,奈何?”对曰:“陛下万岁后(4),妾得一殉。”及大渐(5),审帝已崩,即自经于幄下。宣宗即位(6),嘉其节,赠贤妃。按李卫公《文武两朝献替记》云(7):“自上临御,王妃有专房之宠(8),以娇妒忤旨,日夕而殒。群情无不惊惧,以谓上成功之后,喜怒不测。”与《唐书》所载全别。《献替记》乃德裕手自记录,不当差谬。其书王妃之死,固已不同。据《献替记》所言,则王氏为妃久矣,亦非宣宗即位乃始追赠。按《张祐集》有《孟才人叹》一篇,其序曰:“武宗皇帝疾笃,迁便殿。孟才人以歌笙获宠者,密侍其右。上目之曰:‘吾当不讳(9),尔何为哉?’指笙囊泣曰:‘请以此就缢。’上悯然。复曰:‘妾尝艺歌,愿对上歌一曲,以泄其愤。’上以其恳,许之。乃歌一声《何满子》,气亟立殒。上令医候之,曰:‘脉尚温,而肠已绝。’”详此,则《唐书》所载者,又疑其孟才人也。

【注释】

(1)《唐书》:这里指欧阳修所撰《新唐书·后妃传》。

(2)武宗:唐武宗李瀍(chán),公元840—846年在位。

(3)寝疾:卧病。

(4)万岁后:皇帝去世的委婉说法,相当于一般人说的百年之后。

(5)大渐:病危。

(6)宣宗:唐宣宗李忱,公元847—859年在位。

(7)李卫公:即李德裕,唐代宰相。因为他曾被封为卫国公,故称。

(8)专房之宠:指皇帝只宠爱一位后妃。

(9)不讳:死亡的委婉说法。

【译文】

《新唐书》记载:唐武宗宠爱王才人,曾经想把她立为皇后。武宗卧病在床,王才人侍奉在他身边,武宗仔细地看着她很久,说:“我已经气息奄奄了,就要和你永别了,你可怎么办呢?”王才人回答道:“陛下万岁之后,我将以身相殉。”等到武宗病危时,她确定皇帝已经病故,就在宫帷后自尽了。唐宣宗即位,嘉赏她的节操,于是追赠她为贤妃。而根据李德裕的《文武两朝献替记》记载:“自从武宗皇帝亲政,就只宠爱王妃一个人,不料她因为傲娇妒嫉忤逆了皇帝,一天晚上就死了。大臣们对此无不感到惊惧,都认为皇帝即位之后,喜怒便难以预测。”这里和《新唐书》的记载完全不同。《献替记》是李德裕亲手记录的,不应该有什么错误,这里记载的王妃之死,固然已经不一样了。而且根据《献替记》所说,那么王氏很早就已经是妃了,也不是唐宣宗即位后才追赠的。根据《张祐集》中有《孟才人叹》一篇,文章的序说:“武宗皇帝病得很重,迁居到别殿。孟才人因为擅长歌笙而受到宠爱,亲密地侍奉在皇帝身边。皇帝看着她说道:‘我就要不行了,你怎么办呢?’孟才人指着装笙的袋子,哭道:‘我请求用它自尽。’皇帝感到很哀怜。孟才人又说:‘我以前很会唱歌,现在希望能给您献上一曲,来抒发我的感情。’武宗看她很是恳切,就答应了。孟才人刚唱了一句《何满子》,就缓不上气去世了。武宗让医官检查,说:‘才人的脉搏还有余温,但是肠子已断。’”根据这些内容,那么怀疑《新唐书》记载的可能又是孟才人了。

建茶之美者号“北苑茶”。今建州凤凰山(1),土人相传,谓之“北苑”,言江南尝置官领之,谓之“北苑使”。予因读《李后主文集》有《北苑诗》及《文苑纪》,知北苑乃江南禁苑,在金陵,非建安也。江南北苑使,正如今之内园使(2)。李氏时有北苑使,善制茶,人竞贵之,谓之“北苑茶”。如今茶器中有“学士瓯”之类(3),皆因人得名,非地名也。丁晋公为《北苑茶录》云(4):“北苑,地名也,今曰龙焙(5)。”又云:“苑者,天子园囿之名。此在列郡之东隅,缘何却名北苑?”丁亦自疑之,盖不知北苑茶本非地名。始因误传,自晋公实之于书,至今遂谓之“北苑”。

【注释】

(1)建州:治所在今福建建瓯。

(2)内园使:唐代掌管宫中园圃的官员,宋代成为虚职,作为武官的官阶使用。

(3)瓯(ōu):小杯。

(4)丁晋公:即丁谓,字谓之,北宋宰相,封晋国公。

(5)龙焙(bèi):烤制龙凤贡茶的场所。

【译文】

建州最好的茶称为“北苑茶”。现在建州的凤凰山,就是当地人相传的“北苑”,说是南唐时曾经派官员掌管此地,称为“北苑使”。我因此读了《李后主文集》有《北苑诗》及《文苑纪》,得知“北苑”乃是南唐的禁苑,在金陵,不在建安。南唐所设“江南北苑使”,就像现在的“内园使”。李煜时有一位北苑使,擅长制茶,人们竞相称赞,称为“北苑茶”。就像现在的茶具中有“学士瓯”之类的,都是因为人而得名,不是地名。丁谓的《北苑茶录》说:“北苑是地名,现在叫做龙焙。”又说:“苑是天子园囿的名字。而北苑却在天下诸郡的东南角,为什么叫做北苑呢?”可见丁谓自己也有怀疑,大概是不知道“北苑茶”本来就不是因地而得名。开始的时候是因为误传,从丁谓写在书里之后,到现在人们就把那里称为“北苑”了。

唐以来,士人文章好用古人语,而不考其意。凡说武人,多云“衣短后衣”,不知短后衣作何形制。“短后衣”出《庄子·说剑篇》,盖古之士人衣皆曳后(1),故时有衣短后之衣者。近世士庶人衣皆短后,岂复更有短后之衣?

【注释】

(1)曳(yè)后:拖在身后。

【译文】

唐代以来,士人写文章喜欢用古人的话语,但是却不仔细考证古人的意思。凡是说到武人,就经常说“身穿短后衣”,却不知道短后衣是什么样子的。“短后衣”出自《庄子·说剑篇》,大概上古士人的衣服都拖在身后,所以当时有穿着后摆缩短的衣服的人。近世士民的衣服都缩短了后摆,哪里还再有什么“短后衣”呢?

班固论司马迁为《史记》,“是非颇谬于圣人,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1),述贷殖则崇势利而羞贫贱(2),此其蔽也”。予按《后汉》王允曰(3):“武帝不杀司马迁,使作谤书流于后世。”班固所论,乃所谓谤也。此正是迁之微意,凡《史记》次序、说论,皆有所指,不徒为之。班固乃讥迁“是非颇谬于圣贤”,论甚不慊(4)。

【注释】

(1)处士:指隐居不仕而自命清高的人。

(2)货殖:指商人。商人一般被排在四民之末(士、农、工、商),而《史记》却有《货殖列传》,肯定商人的行为。

(3)王允(137—192):字子师,太原祁(今山西祁县)人。汉末任豫州刺史、从事中郎、河南尹、司徒兼尚书令等。

(4)慊(qiè):恰当,满意。原作“款”,据稗海本、学津本改。

【译文】

班固论司马迁写的《史记》,说它“是非标准和圣人不合,论大道时把黄老放在前面而把儒家的六经放在后面,叙述游侠时贬低隐士而称赞奸雄,讲述商人时崇尚势利而以贫贱为羞耻,这是他见事不明啊”。我考察《后汉书》记载王允的说法:“汉武帝不杀司马迁,使他写出了一部诽谤的书流传后世。”班固所论的那些问题,就是这里所谓的“诽谤”。然而这正是司马迁的微言大义,凡是《史记》中的篇目次序、文中的论说,都是有所指的,不是随便写上去的。班固却讥讽司马迁“是非标准和圣人不合”,这种说法很不合适。

人语言中有“不”字,可否世间事,未尝离口也,而字书中须读作“否”音也。若谓古今言音不同,如云“不可”,岂可谓之“否可”?“不然”岂可谓之“否然”?古人曰“否,不然也”,岂可曰“否,否然也”?古人言音,决非如此,止是字书谬误耳。若读《庄子》“不可乎不可”须云“否可”,读《诗》须云“曷否肃雍”、“胡否佽焉”(1),如此全不近人情。

【注释】

(1)曷否肃雍:出自《诗经·召南·何彼秾矣》,原作“曷不肃雍”。胡否佽(cì)焉:出自《诗经·唐风·杕杜》,原作“胡不佽焉”。

【译文】

人们说话时常用“不”字,“不”字可以用来否定世间一切事物,几乎天天要用,而字书中说这个字的发音应该读作“否”。如果说古今发音不同,那比如说“不可”,难道能读作“否可”吗?“不然”难道能读作“否然”吗?古人说“否就是不然”,难道可以说“否就是否然”吗?古人的发音,绝对不是这样的,只是字书写错了而已。比如读《庄子》“不可乎不可”一定要读成“否可”,读《诗经》一定要读成“曷否肃雍”、“胡否佽焉”,这样读完全不近人情。

古人谓章句之学,谓分章摘句,则今之疏义是也(1)。昔人有鄙章句之学者,以其不主于义理耳。今人或谬以诗赋声律为章句之学,误矣。然章句不明,亦所以害义理。如《易》云“终日乾乾”(2),两乾字当为两句,上乾知至至之,下乾知终终之也(3)。“王臣蹇蹇”,两蹇字为王与臣也。九五、六二,王与臣皆处蹇中。王任蹇者也,臣或为冥鸿可也(4)。六二所以不去者,以应乎五故也。则六二之蹇,匪躬之故也。后人又改“蹇蹇”字为“謇謇”,以謇謇比谔谔(5),尤为讹谬。“君子夬夬”(6),夬夬二义也,以义决其外,胜己之私于内也。凡卦名而重言之,皆兼上下卦(7),如“来之坎坎”是也(8),先儒多以为连语,如虩虩、哑哑之类读之(9),此误分其句也。又“履虎尾咥人凶”当为句(10),君子则夬夬矣,何咎之有,况于凶乎?“自天祐之吉”当为句(11),非吉而利,则非所当祐也。《书》曰:“成汤既没,太甲元年。”(12)孔安国谓(13):“汤没,至太甲方称元年。”按《孟子》,成汤之后,尚有外丙、仲壬,而《尚书疏》非之(14),又或谓古书缺落,文有不具。以予考之,《汤誓》《仲虺之诰》,皆成汤时诰命,汤没,至太甲元年,始复有《伊训》著于《书》。自是孔安国离其文于“太甲元年”下注之,遂若可疑。若通下文读之曰:“成汤既没,太甲元年伊尹作《伊训》。”则文自足,亦非缺落。尧之终也,百姓如服考妣之丧三年(15)。百姓,有命者也(16)。为君斩衰(17),礼也。邦人无服(18),三年四海无作乐者(19),况畿内乎(20)?《论语》曰:“先行。”(21)当为句,“其言”自当后也。似此之类极多,皆义理所系,则章句亦不可不谨。

【注释】

(1)疏义:即义疏,南北朝时期儒生接受佛教经典讲论方式的启发而形成的经典注释方式,即根据某一家的解释,逐字逐句地解释经文和注释的意思,“疏”作为对“注”的解释,必须坚持“疏不破注”的原则,即必须和原注者意见一致。

(2)终日乾乾:出自《易·乾》“九三”爻辞,意为整天勤勉不懒惰。

(3)“上乾”二句:出自《易·文言》,意为知道事情将要发展的程度,就持之以恒地做到那种程度。

(4)冥鸿:飞鸿,这里隐喻摆脱艰险。

(5)謇謇(jiǎn)、谔谔(è):均为正直、忠诚之意。

(6)君子夬夬:出自《易·夬》“九三”爻辞,意为君子以果决战胜优柔。

(7)上下卦:上卦指《易》六爻中的初爻、二爻、三爻,下卦指《易》六爻中的四爻、五爻、上爻。

(8)来之坎坎:出自《易·坎》“六三”爻辞,全句为“来之坎坎险且枕”,有人认为应断在“坎坎”之后,沈括则认为应该断成“来之坎,坎险且枕”,如此则意为来到陷阱边上,陷阱险而且深。

(9)虩虩(xì)、哑哑:恐惧的样子。

(10)履虎尾咥(dié)人凶:出自《易·履》“六三”爻辞,此句一般读为:“履虎尾,咥人,凶。”意为踩到老虎尾巴,会被咬到,所以是凶兆。

(11)自天祐之吉:出自《易·大有》“上九”爻辞,此句一般读为:“自天祐之,吉,无不利。”

(12)成汤既没,太甲元年:出自《尚书·伊训》书序,成汤即商汤王,又名大乙。太甲是商汤的嫡长孙,商汤去世后,王位先后由太丁之弟外丙和外丙之弟仲壬继承,仲壬去世后,伊尹拥立太甲继位。

(13)孔安国:字子国,孔子十世孙,西汉大臣,经学家。参《辨证》卷三注。

(14)《尚书疏》:指唐代孔颖达所撰《尚书正义》。

(15)考妣(bǐ):原指父母,后用来称呼已经去世的父母。本句出自《尚书·尧典》,一般断为“百姓如丧考妣,三载四海遏,密八音”,沈括则认为当断成“百姓如丧考妣三载,四海遏,密八音”。

(16)有命者:指封有爵位的贵族。

(17)斩衰(cuī):指最重的丧礼礼服,用最粗的生麻布制作,断处外露不缉边。

(18)邦人:指邦国之内的平民。

(19)四海:《尚书正义》认为指四方边境的少数民族。

(20)畿(jī):古代靠近国都的地方称“畿”。

(21)先行:出自《论语·为政》,一般断成“先行其言而后从之”,意为自己要说的话应该先实行了,然后再说出来。沈括则认为应该断成“先行,其言而后从之”,意为先自己做好,然后才能教育别人。

【译文】

古人所说的章句之学,是通过分章断句而解经的学问,就是现在说的解释意义的学问。以前有人鄙视章句之学,认为这种学问不重视发挥经典的义理。现在又有人错误地把诗赋声律的内容理解为章句之学,这是错误的。然而如果分章断句不明白,那也会有碍于义理的理解。比如《易》说“终日乾乾”,两个“乾”字应当断为两句,上一“乾”字就是《文言》中的“知至至之”,下一“乾”字是《文言》中的“知终终之”。又如“王臣蹇蹇”句,两个“蹇”字说的是王与臣。九五、六二两爻是说王与臣都处在艰险之中。王是艰险的承担者,而臣则有避免的机会。六二中的臣之所以不离开王,是要与王共渡难关,所以六二的“蹇”就是爻辞所谓的“匪躬之故”。后人又把“蹇蹇”说成是“謇謇”,用“謇謇”来比“谔谔”的忠诚之意,这么解释尤其错误。又如“君子夬夬”句,“夬夬”也有两重意义,指对外要用义作为准则,对内要用义战胜私念。凡是卦名中遇到有叠字的情况,都是兼指上下卦,比如“来之坎坎”之类的,先儒多认为“坎坎”是联绵词,按照“虩虩”、“哑哑”之类的方法句读,这是错误的断句方式。又比如“履虎尾咥人凶”应当断为一句,君子刚毅果决,不会有什么过失,何况灾祸呢?“自天祐之吉”当断为一句,不吉而得利,那就不是天所保祐的。《尚书》说:“成汤既没,太甲元年。”孔安国说:“汤死后,到太甲即位时才称元年。”根据《孟子》记载,成汤之后,还有外丙、仲壬两位君主,而《尚书疏》又不承认,又有人说这是因为古书文字有缺失脱落,所以文献记载不详。按照我的考证,《汤誓》和《仲虺之诰》都是成汤时的诰命,应该是说汤去世后,到太甲元年,才有了《伊训》收进《尚书》。自从孔安国在“太甲元年”的位置断了句,并且做了注释,这才有了可疑之处。如果连通下面的文字读起来:“成汤既没,太甲元年伊尹作《伊训》。”那么文意就自然圆满了,也不是什么缺失脱落的原因。尧去世的时候,百姓像对待父母一样为他服丧三年。“百姓”是指有爵位的贵族,为君主服斩衰之丧,这是礼制。平民虽然没有服丧的规定,但是三年之中,连四方边境的少数民族都不奏乐了,何况君主自己的辖区呢?《论语》说:“先行。”当断为一句,“其言”自然应该是在行为之后的。像这样的例子极多,都和义理有关,可见分章断句也不能不谨慎。

古人引《诗》,多举《诗》之断章。断音段,读如断截之断,谓如一诗之中,只断取一章或一二句取义,不取全篇之义,故谓之“断章”。今之人多读为断章,断音锻,谓诗之断句,殊误也。诗之末句,古人只谓之“卒章”,近世方谓“断句”。

【译文】

古人引用《诗经》,多取《诗经》的断章引用。“断”发音为“段”,读音如“断截”的“断”,意思是说一首诗中,只截取其中一章或者一两句的意思,不用全篇的涵义,所以称为“断章”。现在的人大多读为“断章”,“断”发音为“锻”,是说诗的末句,这完全是错误的。诗的末句,古人只称为“卒章”,近世才称为“断句”。

古人谓币言“玄五两”者(1),一玄一为一两。玄,赤黑,象天之色。,黄赤,象地之色。故天子六服,皆玄衣裳,以朱渍丹秫染之(2)。《尔雅》曰:“一染谓之”,,今之茜也,色小赤。“再染谓之”,,也(3)。“三染谓之”,盖黄赤色也。玄、二物也,今之用币,以皂帛为玄(4),非也。古之言束帛者,以五匹屈而束之,今用十匹者,非也。《易》曰:“束帛戋戋。”(5)戋戋者,寡也,谓之盛者非也。

【注释】

(1)币:指祭祀或赠送宾客的礼币。(xūn):黄赤色。

(2)朱:指朱砂。丹秫(shú):古代用作染料的赤粟。

(3)(chēng):浅红色。

(4)皂帛:黑色的帛。

(5)束帛戋戋:出自《易·贲》“六五”爻辞。

【译文】

古人提到礼币时说的“玄五两”,是以一玄一为一两。玄是赤黑色,代表天的颜色。是黄赤色,代表地的颜色。所以天子的六种礼服,都用玄衣裳,用朱砂浸渍的丹秫来染色。《尔雅》说:“第一次浸染称为”,就是现在的茜色,色泽淡红。“第二次浸染称为”,是浅红色。“第三次浸染称为”,就是黄赤色。玄与是两种东西,现在使用礼币,把黑色的帛当作玄,这是错误的。古代所谓的“束帛”,是把五匹布对折捆在一起,现在用十匹布是不对的。《易》说:“束帛戋戋。”戋戋就是少的意思,说成是多,这是不对的。

《经典释文》如熊安生辈(1),本河朔人(2),反切多用北人音;陆德明,吴人,多从吴音;郑康成(3),齐人,多从东音。如“璧有肉好”(4),肉音揉者,北人音也。“金作赎刑”(5),赎音树者,亦北人音也。至今河朔人谓肉为揉、谓赎为树。如打字音丁梗反,罢字音部买反,皆吴音也。如疡医“祝药劀杀之齐”(6),祝音咒,郑康成改为注,此齐鲁人音也,至今齐谓注为咒。官名中尚书本秦官,尚音上,谓之尚书者,秦人音也,至今秦人谓尚为常。

【注释】

(1)《经典释文》:唐代陆德明编撰的音韵学著作,三十卷。陆德明(约550—630),名元朗,以字行,唐代经学家。熊安生(?—约578):字植之,长乐阜城(今河北阜城)人。北齐时为国子博士,通经学。

(2)河朔:泛指黄河以北地区。

(3)郑康成:即郑玄,高密(今属山东)人。汉代经学家。参《辨证》卷三注。

(4)璧有肉好:古代把玉璧上的圆孔称为“好”,把玉的部分称为“肉”。

(5)金作赎刑:出自《尚书·舜典》,指用金钱赎减刑罚。

(6)疡(yáng)医:古代治疗疮伤的外科医生。祝药劀(guā)杀之齐:出自《周礼·天官·疡医》。劀,刮,刮除。齐,同“剂”。

【译文】

《经典释文》所收各家的注音中,熊安生本来是黄河以北的人,所以反切注音时多用北方人的语音;陆德明是江南人,所以注音时多从江浙语音;郑康成是山东人,所以注音时多从山东语音。比如“璧有肉好”,说“肉”读音为“揉”,这是北方人的语音。“金作赎刑”,说“赎”读音为“树”,也是北方人的语音。至今黄河以北的人还把“肉”读为“揉”、把“赎”读为“树”。又如“打”字读作“丁梗反”,“罢”字读作“部买反”,这些都是江浙语音。又如说疡医“祝药劀杀之齐”,“祝”读音为“咒”,郑玄改为“注”,这是山东人的语音,到现在山东人还把“注”读为“咒”。官名中的“尚书”本来是秦国的官职,“尚”读为“上”,“尚书”是秦人的语音,到现在西北人还把“尚”读为“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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