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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部
第八章绝不估息
副省长提出建议后,向阳坝的空气中似乎猛然间就陷入停顿,除了外面的雨声,就是屋内人的呼吸声。
这个诡异气氛让副省长猛然意识到自己冲动了。他在睡梦中接到大鹏矿和黑岭山矿相继溃坝的报告后,以最快速度来到现场。站在黑岭山山头看着满沟矿渣和瓢泼大雨,他心里明白二十五人肯定已经遇难。
带着对基层渎职干部的火气来到了阳和矿,还没有来得及安慰侥幸逃出生天的村民,就听说了一位镇书记居然殴打受灾村民,顿时一股怒气勃然而生,要求“组织处理”的话脱口而出,同时胸中升起了“为民除害的崇高感。
可是,村民们没有预料中欢呼,而是用一种陌生的眼光瞧着自己。副省长醒悟到有什么地方不对,他瞧见邓建国市长没有表情的表情,又瞧了瞧围在身边的村民,清了清嗓子就要继续讲话。
对于他来说,从部委到省上,都是在高级机关工作,一个乡镇党委书记在他眼里确实算不得什么。即使把话说说冲动了,到时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谁知,副省长还没有来得及开口,憋了一肚子火气的村支书陈民亮猛然间发作了。他从队伍中走了出来,另一支手抓住了老朴的衣领,将老朴拖得东倒西歪。
陈民亮对着副省长骂道:“你以为你官大就了不起,张口就要组织处理,处理你妈个。批。没有侯书记,这些人全都得死。你他妈。的要处理侯书记,老子带全村的人到党。中央去上访。”
他拍着胸膛道:“老子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是向阳坝的村支书陈民亮,今天就要骂你,不用你叫嚷组织处理,老子不干了,就是一个普通农民。”
他抬脚又踢老朴,道:“这就是被侯书记打的老朴。他死到临头还不肯离开家,被侯书记拖出来,这样才救了他一命。他的良心被狗吃了,为了自己的一点利益,如疯狗一样乱咬人。老朴,赶紧给侯书记道歉,否则老子要打你。反正老子不当支书了,和你一样是农民,打你白打。”
侯海洋没有料到形势会突然间急转直下,厉声制止道:“陈民亮,不要发疯,冷静。”
陈民亮火冒三丈地继续对着所有村民道:“这个当大官的不问青红皂白就要处理侯书记,你们这些灾民就跟我一起,先到省委去上访,给侯书记讨个公道。你们有没有良心,敢不敢去?”
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将抱着的孩子交给身边人,道:“没有侯书记,我和我儿都跑不了,侯书记就是救命恩人,哪个龟。儿子不去。”
在陈民亮大吼大叫之下,村民们朴素的情绪都被点燃。老朴想跑,被围上来的村民踢了好几脚。老朴老娘糊涂的脑袋又有些清醒,猛地又抱住副省长,道:“清官大老爷,他们又打我儿,你要给我们农民作主。”
杜高立和吉之洲两位书记交给侯海洋的任务是将灾民安置好,免得后院起火。侯海洋一直小心翼翼控制着向阳坝小学里面村民的情绪,而且准备带着他们看过现场后就分散开来,免得聚在一起情绪出问题,没有料到一个副省长会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作为了一位不是常委的副省长,对基层干部没有“斩立决”的威力,必须要通过当地走相应程序。所以一般情况下副省长对某个干部有意见都会在心里记一笔,而并非当场说出这种不着调的建议。
侯海洋从内心深处对这位草率的副省长完全没有好感,可是职责所在,必须得维护现场秩序。他望了邓建国一眼,见邓建国轻轻点了点头,便站了出来,大声道:“各位父老兄弟,听我说一句。”
经过这几天接触,侯海洋在九家人面前形成了极大的威信,建立了真正的鱼水之情,听到他说话,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侯海洋道:“我作为城关镇党委书记,和村社干部一起组织大家转移,这是职责所在,谈不上救命之恩。至于打人之事,组织调查自然会弄清楚真相。目前,全省全市全县都将精力关注在黑岭山救援之上,你们要想帮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配合政府一起搞好灾后重建工作。我希望在灾难面前众志成城,不仅要救灾,还要建好一个美好家园。至于我自己的事情,我相信组织一定会正确对待。”
听了侯海洋劝告,九家人这才安静了下来。他们不再群情激愤,但是也没有兴趣听副省长讲话,一哄而散,回到各自的临时休息点。
在现场只剩下被省政府工作人员拉住的老朴老娘,和被村民们揍了几拳踢了几脚的老朴。老朴老娘眼中只有儿子,一边哭一边挣扎,道:“他们又打我儿,清官大老爷,他们又打我儿。”
副省长已经知道自己做了错事,对这个误导自己的人有了几分厌恶,不再理睬老朴老娘。
侯海洋也确实没有兴趣再去面对副省长,走到邓建国面前道:“邓市长,等到雨停以后,村民们要去看溃坝点,然后愿意投亲靠友的就让他们去,我们会随时与他们保持联系。这个方案吉书记请示过杜书记的,杜书记同意了,还让我尽快把他们分开。”
邓建国点了点头,道:“那就按照即定方案执行。”
副省长弄得灰溜溜的,不愿意在向阳坝休息和吃早餐,转身就走出向阳坝。他脸色铁青,胸口不停起伏,暗自下定决心要在职权范围内将阳和矿所有的脏事查个底朝天。一般情况下,这种大矿和地方勾结很多,他不相信那个年轻的城关镇党委书记会和地盘上的大矿没有一点权钱来往。只要有一点漏洞,这个党委书记就必然会为今天的事情付出惨痛代价。
邓建国暗自摇头,跟随在副省长后面,沉闷地往走。
侯海洋意志坚强,情绪稳定,没有受到副省长更多影响,带着众人就去看现场。
九家人如今变成了八家人,由于老朴做出了没有良心的事情,超出了所有村民的底线,大家都不愿意跟着他一起。村民是聚集在一起生存的,有其自身的生存逻辑。如今侯海洋符合了他们的生存逻辑,因此他们站在侯海洋这一边。
人是集体动物,凡是被孤立以后,那个味别提多少酸爽。老朴就远远地跟着大队伍,狼狈得很。
每个群体都有好人有坏人,有高尚者有卑鄙者,有聪明的有愚笨的,凡是给每个群体贴上固定标签者,多半是才从书斋走出来的。
现了现场,从大鹏矿到山底的那一条清水潺潺的山沟消失不见,被盖上了一条黄褐色土层,土层从上而下,将所有阻挡者全部埋葬,别说房子,就连房子周围的大树都全部被推倒。看到这个现场,村民们都沉默起来,同时也明白在黑岭山下面的二十五人,压根就没有逃出生天的可能性。
“我们去找阳和矿,讨个公道。”一位村民发出了一声喊叫,顿时得到了群起响应。
侯海洋站在村民最前头,摆了摆手,道:“你们不要乱来,现在省市县都关注此事,肯定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陈民亮道:“听侯书记的,别添乱。”
村民们安静了下来。
在回向阳坝的路上,陈民亮已经平静下来,道:“我没有料想到老朴会在关键时刻撤烂药,侯书记,你会不会有事?那个副省长屁事不懂,也不了解情况,就随便放屁。”
侯海洋摇了摇头,道:“我估计省领导是刚从现场回来,心头有气,所有发了火。省领导只是建议,最终还得由地方来决策,就算要免职,还得启动相应程序。放心,我肯定没事。”
陈民亮道:“真没事?”
侯海洋道:“省领导发了火就走了,最终要交给地方处理。杜书记了解现场情况,不会做出不符合事实的决定。这位省领导从其性格来看,不是一个大度的人。这次被你骂了一顿,他肯定会记在心上。”
陈民亮用无所谓的态度道:“我就是一个没有脱产的干部,本质上就是一个农民,与阳和矿没有任何瓜葛,骂了就骂了,他未必能把我啃两口。大不了不当支书,随便到哪个矿上去,当个副厂长没有问题。”
侯海洋笑道:“这倒是实话,在基层摸爬滚打三十年,这就是财富。”
看罢现场后,九家人对侯海洋态度又有变化,以前说是救命恩人只是从理论上来说,如今从现场回来,实实在在感受到了当日千钧一发的紧迫性。
秋云站在二楼上,旁边是体形巨大的杜建国,以及手提摄像设备的张晓娅,他们刚从黑岭山回来,准备采访一下安全转移的九家人。三人是第二次见面,不算是陌生人,就站在走道上交谈,等着侯海洋。
杜建国在灾害发生前来过向阳坝,当时还认为侯海洋有些过于紧张,没有料到居然当真会溃坝,当真会发生惊天动地的大案。
见到村民们回来,他带着张晓娅赶紧迎了过去。听说大部分村民们要离开,于是赶紧对村民们进行采访。九家村民里有八家村民都不约而同谈起了副省长的威胁,谈起了侯海洋的救命之恩,谈起了灾后重建的信心。
采访完八家村民,杜建国特意去采访了老朴和老朴老娘。老朴老娘见到大胖子杜建国,又习惯地要下跪。杜建国早有准备,伸手接住老朴老娘,尽管鼻子里塞得有餐巾纸,还是被臭得差点把老朴老娘甩开。
经过在大报数年锻炼,杜建国已经成为一个成熟的新闻工作者,按照即定策略,迅速就逼近了事情真相。当然,这也和他前期了解情况有关。
送走了大部分村民,已经接近了十点。侯海洋这才回到二楼办公室,新买来的T恤衫透出血迹。
杜建国看惯了侯海洋生龙活虎的样子,并不认为这个伤有多少严重,道:“蛮子,把衣服脱了,让张晓娅给你来一张特写。”
侯海洋道:“用不着吧。”
杜建国道:“来一张吧,这样才有震撼力。”
张晓娅就拿着相机拍照,透过镜头看着受伤的男性后背,她不由得想起了以前受伤的爷爷。她从小就跟着爷爷成长,爷爷在夏天睡觉时,她总喜欢用小小手指在爷爷身体上的伤疤上开小火车。如今看到侯海洋后背上的伤口,不由得有些心悸,又想起垂垂老去的英雄爷爷。
秋云看着爱人的伤,心里痛得很,道:“等会我们去医院,看来得重新处理。”侯海洋回头温柔地笑道:“没事,这点小伤还打不垮我。”
张晓娅在侯海洋回头笑时,按下了快门。
杜建国和张晓娅采访完向阳坝当事人,又回到黑岭山救援现场。救援现场云集了数十台各型机械,可是面对巨大的溃坝体,数十台机械都没有太大用处。
在临时主持的工作会议上,副省长讲完救援工作以后,黑沉着脸道:“目前已经过了宝贵的抢救期,本着不放弃一个生命的原则,继续全力救援……根据省委。钱书记的指示,要严格追查责任,绝不估息。由省安监局局长为组长的事故调查小组已经到了巴山,开始了调查工作。”他用拳头擂了桌子,愤怒地道:“必须查出真相,给死难者以交待。否则,作为分管安全的副省长,我就回家卖红薯。”
县长华成耀一直在现场指挥,累了十几个小时了,满眼血丝,心里充满了强烈不安。
救援在紧张地进行,上百台挖机在拼命地挖土,还有生命测量仪每一寸土地寻找幸存者。但是,多数人都明白,生存希望实在是渺茫。
向阳坝小学安置点在第二天晚上被撤掉,只有老朴和老朴老娘住在里面。
侯海洋在晚上发起烧来,有伤口发炎的因素,也有一直淋雨的因素。他长期坚持锻炼,身体壮实得如牛一样,很少生病。今天发起烧来着实凶猛,很快就烧到了四十度。
侯海洋看着坐在床边忧心忡忡的秋云,道:“没事,不就是四十度吗,定期发发烧,还能增强免疫力。”
秋云嗔怪道:“你也是太拼了,地球离开谁一样转,巴山没有你同样运转得很好。那位副省长在现场提出要把你组织处理,我忍不住都想说粗话骂人了。这和我爸爸当年情况非常接近,冒着生命危险打黑,反而被诬陷为黑社会,差一点去坐牢。”
侯海洋道:“我接受你的意见,现在救援没有我的事情,灾后重建还要放在下一步,所以我想请几天假,回一趟家,你与我父母见一面,定下婚期。我和你再到羊背砣走一趟,看一看我们曾经一起共同生活过的地方。”
秋云想了想,道:“等你退烧以后,我们先到羊背砣,看一看你洗的淋浴和种的果树,还要去看一看那个暗洞。然后再回家。”
侯海洋道:“可惜那个暗洞没有水了,牛清德在上游开矿,直接把水源断掉了。后来那个矿是废掉了,我读大一的时候去看过,还是没有水。”
秋云道:“这样说来,你有好些年没有去看过那个暗洞,说不定那个暗洞又有了水,重新有了很多尖头鱼。”
侯海洋道:“这是一个美丽的梦。”
秋云道:“据你描述,你不知道暗河是在什么地方被断掉的,所以,也有可能经过几年时间,又重新出水。一切皆有可能,要敢于做美梦。”
在侯海洋睡着不久,吉之洲来到了医院。
“吉书记,你好。”秋云知道吉之洲是侯海洋坚定的支持者,赶紧站起来打招呼。
吉之洲道:“小吕,侯海洋情况怎么样?”
秋云道:“最高时发烧到四十度,现在温度降下来,他刚刚睡着。”
吉之洲道:“那就好好休息几天,把事情交给黎陵秋就行了。”
迷迷糊糊的侯海洋听到了吉之洲的声音,睁开了眼睛,翻身坐了起来,道:“吉书记,九家人除了老朴和老朴老娘,其他都各自投亲靠友。城关镇做了安排,每个镇领导联系一户受灾村民,有什么情况第一时间能了解,不会有什么异常情况。”
吉之洲感叹地道:“如果大家都和侯海洋一样负责,我就少操多少心。”
秋云想起副省长说过的话,道:“今天那位领导还说要组织处理侯海洋。”
吉之洲私下对那位新到任的副省长颇有些看不上。但是这种看不上只能埋在心里,绝对不能给任何人表达出来。道:“这只是信息不对称。”
侯海洋道:“吉书记,我想休息两天,带秋云见一见父母。前段时间憋得太紧,我得缓口气了。这两场大雨结束,估计今年不会再有这么猛的雨水了。”
吉之洲道:“今年确实压力大,从非典到暴雨,每个月都有一道坎。你好好休息几天,回来要满血复活啊。”
听到一向严肃的领导说出满血复活这种话,侯海洋笑了起来。
征得吉之洲同意以后,侯海洋也就潇洒地将城关镇的事情交给了黎陵秋和李绍杰。一位镇长和一位副书记都是经过了考验的同事,由他们两人来稳定局面,城关镇日常运转没有问题。
侯海洋顺口说起这种想法的时候,秋云笑道:“你是入戏太深了,城关镇离开了谁都一样转,你只是其中一个比较优秀的领导者而已。而且象我们现在的选择干部体制,不太可能把一个太差劲的人放在城关镇关键岗位上。”
侯海洋同意了秋云的看法。以前党委书记宋鸿礼主政城关镇的时候,城关镇干部们都认为宋鸿礼是最好的党委书记,都觉得城关镇要发展,离不开宋书记。而现实是走了宋书记,来了侯书记,城关镇一样运转良好。
至于阳和矿后事处理问题,由于此事太大,省、市、县领导聚焦于此,已经没有侯海洋多少事了。
等到退烧以后,侯海洋驾车离开了巴山县城,和秋云一起前往新乡。
侯海洋此时心情真正放松下来,道:“你的日记本上记录了当初我和你第一次到新乡的情景吗?”
秋云道:“记是记了,不知道和你的印象是不是一样?”
侯海洋笑道:“当初你是一个冷美人,根本不理我。”
秋云道:“在报到那一天的日记里,我写的最多的是我爸的冤案,我沉浸在那件事情上不能自拨,对你只有淡淡一笔——有一个中师生分到新乡小学,和我一个车。”
小车在前往新乡的县道上奔驰。这条县道经过前年改造,已经是全程水泥路。从新乡到县城仍然是盘山道路,所用时间大大缩短,新乡和县城的距离实际上缩短了。
侯海洋很有感慨地道:“我们其实相当有缘分,第一次坐在一起是在长途客车上,第一次听你说话也是在长途客车上。”
秋云道:“再给我讲讲细节。”
侯海洋讲起了秋云日记本上忽略的事情:“当时,有一个冷面女子面无表情地坐在靠窗的位置,将行李放在腿上,有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那个冷面女子就是你,高傲得很。新乡班车很拥挤,车上没有买到坐票的男男女女站在车道上,空中还有浓重鱼腥味和汗臭味。我现在都记得起车上的浓重鱼腥味道,以前很讨厌这个味道,但是现在不仅不讨厌了,还觉得亲切。当时我有幸和你坐在一排,有一个胖大妇女站在我身边。这个女的总是靠着我,吃我的豆腐。”
听到这里,秋云笑了起来,道:“你不要吹牛了,当初你就是中师毕业,还嫩得很。”
很久以来,大鹏矿都是悬在侯海洋头上的一把剑,如今这柄剑终于断掉,危机解除,侯海洋心情非常轻松,调侃道:“老牛吃嫩草,这句话你应该记得。”
“自吹自擂!”秋云又道:“你刚才说第一次听见我说话,也是在车上,难道我们一天遇到几次,都没有说话?”
侯海洋道:“你当初真的很高傲,嘴巴闭得紧,一直不说话。”
小车此时进入了新乡境内。新乡位于巴岳山深处,峭壁悬崖,浅溪清澈见底,颇似旅游风景区。
秋云打量着两边的风景,道:“怪了,在我的日记里从来都没有写过新乡风景秀丽。”
侯海洋道:“旅行就是从自己住厌的地方到他人住厌的地方,所谓风景是游人对山与水的解读,生于此间的人们看山就是山,看水就是水。”
秋云将思绪从风景中转了回来,继教追问道:“那我和你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侯海洋道:“你当时肯定受不了车内的味道,将头扭向打开的车窗,回避浑浊空气和拥挤人群。客车一路颠簸,到半山坡突然向右倾斜,你没有注意到,一下就撞在我身上,然后和我说出了第一句话——对不起。从中午吃饭开始,你与我数次碰面,这是第一开口,我印象深刻的原因是你说的不是巴山话,而是茂东城里口音。对于岭西省城来说,茂东城里口音很土气,对于巴东县来说,茂东城里口音很时尚,所以印象很深。还有,我答了没有关系后,问你是不是到新乡中学报到,你态度依然冷淡,将脸扭向了窗外,明显不愿意继续和我交谈。”
秋云抿嘴笑道:“那时我一直想到被双规的父亲,谁还有心情搭理你这个小屁孩。”
在谈笑间,小车开到了新乡。在新乡没有停顿,直接开向羊背砣。
羊背砣村小如今完全破败。实行计划生育多年以后,适龄儿童大大减少,往往将几个村小合并在一起。羊背砣村小规模小又偏僻,学生就转移到其他村小。目前墙内杂草丛生,有鸡和狗在草丛里欢快地跑动。
侯海洋牵着秋云轻松地垮过垮掉的围墙。
秋云道:“我要看那间自制的浴室,日记本上着重写到这间浴室,在羊背砣洗淋浴,对于当时的我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羊背砣村小有四间房屋供老师居住,由于只住了侯海洋一个人,侯海洋就奢侈地将一间房改造成淋浴。
原来的房间长期不住人,地面潮湿得生了青苔。他为了改造浴室,特意推倒了一小段围墙,取下来的砖块就铺在了这间房里,砖缝则用三合土细细地抹了,四周墙角铺上马蛮子提供的竹筒,这样可以将水导流出门,形成了能排水的浴室。
十年时间,侯海洋原本以为这间浴室已经不复存在。此时来到荒废的校园,推开虚俺的房门,他吃了一惊,浴室居然仍然是浴室,里面长满了杂草,导水竹筒大部分腐朽,但是痕迹依然存在。
侯海洋道:“我走了以后,又分来了一个年轻女教师住在羊背砣,她应该是利用了我做的这个浴室。后来并校以后,估计就没有人来过这里了。”
二楼,以前装水的大桶锈得只剩下最底下一圈。楼板破败不堪,看上去仿佛随时会倒塌。
“蛮哥,蛮哥。”住在隔壁的马蛮子早就发现有人,他站在院墙边看清楚侯海洋以后,立刻高兴地喊叫起来。
秋云问:“那就是马蛮子?”
侯海洋点头道:“正是,今天晚上就住在他家。”
秋云有些犹豫,道:“他家干净吗?”
侯海洋道:“不干净?”
秋云使劲摇头,道:“那还是算了。中午在他家吃饭,下午看一看暗洞,看完暗洞就回城。”
侯海洋早年承包的果树园在近几年给马蛮子带来不少收益,因此,每次马蛮子看到侯海洋回来总是忐忑不安。侯海洋深具领导者的气度,也了解马蛮子的心思,见面就道:“马蛮子,以前的协议还算数,你不要多想。今天有老朋友来,弄点好吃的。”
马蛮子打量了秋云好一会,才道:“你是吕老师。”
秋云日记里也有马蛮子,今天见到真人,果然与日记中一样“粗”。她打招呼道:“马蛮子,和十年前没有变化啊。”
马蛮子显是有些羞涩,道:“老都老了,还能有啥变化。”
几人坐在马蛮子院子里面聊天,侯海洋问道:“这间小学破败得这样厉害,村里应该租出去?没有人住的房子,败得更快。”
马蛮子道:“这个地方上不着天下不沾地,谁来租?租来没有任何用处。如果不是有这片果园,我都要搬家了。”
吃午饭时,侯海洋仍然是滴酒不沾,但是从车上带来了两瓶岭西红送给马蛮子。岭西红是好酒,价格不便宜,马蛮子难得喝到如此好酒,不等侯海洋来劝酒,左一杯右一杯,很快就干了半瓶下去。岭西红有六十度,干了半瓶以后,马蛮子醉倒在床,鼾声大作。
马蛮子老婆最怕马蛮子喝酒后耍酒疯,见到马蛮子喝醉,干脆找个借口到场镇去。
侯海洋拿着工具进了果园,将暗洞入口处打开,与秋云一起进入洞中。
洞中有些凉幽幽的,空气极新鲜,没有酸腐败味道。秋云牵着侯海洋的手,道:“这个洞好黑,我有点怕。”侯海洋道:“没事,我太熟悉这个洞,再走几百米就有岔道,走了第二个小岔道就是暗洞,暗洞和外边是通的,不会出现有毒气体,就是要防蛇鼠。”
走过第二个小岔道,听见了潺潺流水声。走得越近,水声越急。两人来到暗洞时都惊住了。
暗河水量大,里面有无数的尖头鱼在欢快地游来游去。
连续暴雨让暗河水量很大,哗哗声音在洞内回响。
秋云蹲下身,仔细看着水里的尖头鱼,道:“这和我日记本里写的尖头鱼一个样,菜市场的尖头鱼没有这么漂亮,一点都不生动,也不健康。”
侯海洋笑道:“你的日记真是一个百宝箱,什么都记得有。”
秋云道:“这算是我的一个好习惯。”
侯海洋眨了眨眼睛,道:“我们曾经在这个暗洞里留下过美好回忆,记得吗?”
秋云知道这是指的什么,脸上飞起一朵红云,道:“这是一个秘密,我不给你说。”
暗洞意外地又恢复了生机和活力,这让侯海洋心情极佳。他找了块干净石头坐下,将鞋子脱了下来,伸进河水,河水清凉,有尖头鱼在脚下游动。
这一刻,侯海洋觉得生活是公平的,给了他许多磨难,也给了他慷慨回赠。
两人并排而坐,坐了很久。
秋云依在侯海洋怀里,仰头看头顶的洞口。洞口在半山陡坡上,约有一米大小。透过洞口可以看见蓝蓝的天,有无数白云缓慢地飘过。她感慨地说了一句:“如果时间就停在这一刻,那人生就完善了。”
侯海洋道:“这话有问题,时间停在了这一刻,我们就没有小孩,小家庭就不完整。要不,我们现在就来为人类做贡献。”
秋云道:“我见过你坐在台上的严肃劲,很难想象部下们听到你如此调情,会是什么表情。”
侯海洋刮了秋云的鼻子,道:“生儿育女,这是人之大伦,在任何场合都可以理直气壮地说。”
秋云双手抱着侯海洋的脖子,热烈地亲吻着,过了良久,她抬起头,道:“我们去登记结婚。”
“现在?”
“就在现在。”
侯海洋道:“那好啊,我马上打电话,让社会事务办搞婚姻登记的小李留下来,给我们办结婚证。但是,我还没有准备礼物!”
秋云将脖子上那条铁丝做成的项链拉了出来,道:“什么礼物能比得上这条项链。只是,我们结婚还没有给父母讲。”
侯海洋道:“他们一定会尊重和理解我们,会给我们祝福的。走吧,我们现在就出发。”
两人充满激情地离开了溶洞,临走前,侯海洋还是小心地将洞口封住。
秋云道:“这个溶洞怎么处理?”
侯海洋道:“这是上天送给我们的结婚礼物,到时以我爸的名义将这一块地租下来,重新在羊背砣修一套房子。在农村修房子花不了多少钱,不用拿产权,能住几十年就行。山背后是果园,前面可以再搞点果园,这房子就是管理用房。我们周六周末就过来休假,吃点尖头鱼,生生孩子,还有比这更加惬意的事情吗?”
侯海洋描述的画面强烈地感染了秋云,秋云道:“那我就不到岭西大学,能不能联系茂东学院。”侯海洋道:“茂东学院是从专科升上来的,以你的学历相比,到这个学校任教有些不划算。”秋云道:“我们两个人能够在一起就足够了,何必在意这些身外之物。”侯海洋道:“确实如此,我着相了。”
小车里回荡着《梁祝》的优美旋律,直奔县城。回到县城之时已经过了下班时间,侯海洋又给小陈打电话,道:“小陈,今天麻烦你等一等。”小陈在办公室里笑得十分愉快,道:“侯书记,我等在办公室,你不用急。但是今天我有一个要求,要吃喜糖。”侯海洋道:“这是肯定的。”
城关镇里聚了很多人,班子成员和二级班子都在办公室里等候着新人到来。
得知侯海洋回来的消息,黎陵秋站在走道上喊,“快点,快点,侯书记回来了。”平时挺稳重的副书记李绍杰提着礼花,急匆匆跑到一楼,进了办证房间。
侯海洋和秋云走进办公楼时,办公楼人去楼空,很是安静,包括办证室也关着门,没有灯光。他有些疑惑,道:“我刚和小陈通了话,她应该在的。”
推开门,只听得一阵啪啪响声,小屋里至少有十几支礼花被拉开,同时,房间里彩灯被打开,照相机闪光不停。整个房间被五彩礼花所包围,侯海洋和秋云身上披了厚厚一层。他们两人是临时说起要结婚,都穿着平常衣服,衣服上布满了礼花以后,色彩斑斓,这才有了结婚的氛围。
音乐响起,《婚礼进行曲》顿时就布满了整个空间。
黎陵秋送了一大把玫瑰给侯海洋,道:“侯书记,今天是你的大喜事,我们全镇机关干部决定给你搞一个简单又隆重的仪式,五楼已经布置出来,等会办了仪式以后,我们上楼联欢。没有表演,就是传统的击鼓传花,玩一个小时,我们再送你们进婚房。”
侯海洋抱着玫瑰,道:“结婚是临时动议,婚房根本没有准备。”
黎陵秋笑道:“我们买了新被子,到时给你换。”
这间民政办结婚室是在黎陵秋建议下重新装修的,里面可以举行简单婚礼。结婚室正中是国徽和一张台子,设有化妆室、更衣室和亲友观礼区。小陈是专门抽调过来的大学生,正式称呼叫做颁证员,条件之一是相貌端正,这个很好理解,结婚是喜事,颁证员若是个丑八怪,那就是纯粹恶心人;条件之二是普通话尚可,声音洪亮,口齿清晰,这个也好理解,就不细说。
小陈有些腼腆地道:“侯书记,我们需要你和吕姐的相片?”
侯海洋道:“这个,我们还真没有准备。”
办公室小林道:“我这里有侯书记的相片,但是没有吕姐的。”
大家都有些为难,结婚是神圣的,断然没有推迟时间之举,可是没有相片,结婚证上的钢印就没有办法盖上去。侯海洋道:“我办公室有十几张和秋云的合影,剪下来,也可以用。”
小林一路小跑,上楼进入侯海洋办公室,从抽屉里找出了十来张相片。这些相片都是侯海洋和秋云的合影,但是从姿势来看都和结婚照相差挺远。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出主意,最后就分别将最接近大头照的头像剪下来,做为结婚照。
弄好了相片,小陈又为难地道:“侯书记,结婚证上面我不敢填?”
侯海洋道:“为什么?”
小陈道:“侯书记是书法家,我那几行字写在结婚证上,实在不好意思。”
侯海洋就坐在颁证桌子上,亲笔写下了自己和秋云的资料。写完了资料,又亲手盖上钢印,这才到更衣室换上新衬衣。
秋云则被黎陵秋等女同志拥到了更衣室,换上了洁白婚纱。在换衣服的时候,黎陵秋道:“得知你和侯书记要在今天结婚,有的同志提出要逗份子,我说现在纪委查得紧,就别逗份子,大家一起给侯海洋和你搞一场热门的婚礼,祝福比份子更重要。这套婚纱是我们班子共同买的,虽然是在我们民政办的颁证室里结婚,也得把女人最美的那一天留下来。”
秋云端正在坐在镜前,保持着微笑姿势,由宣传干部杜芳帮着化妆。凡是城关镇搞大型活动,多是由杜芳帮助化妆,其化妆水平很不错。
当穿上白色婚纱、化了妆的秋云出现在大家面前之时,屋内都静了静。所有男人都涌出了一个共同心思:“侯海洋太幸福了,娶了一个国色添香的女子当爱人。”
侯海洋这一段时间天天与秋云在一起,见到容光焕发的秋云还是愣了愣,也久久挪不开眼睛。
一对新人手挽着手来到了颁证台前面。
黎陵秋亲自充当颁证员。她换上白衬衣和黑西裤,依着程序提示表开始一问一答。最初大家都还在笑着窃窃私语,可是随侯海洋和秋云满脸虔诚迅速打动了所有人,让大家安静了下来。
黎陵秋道:“我是城关镇黎陵秋,很高兴能为二位颁发结婚证。今天是个神圣的日子,请二位郑重回答我的问题:请问你们是自愿结婚吗?”
侯海洋坚定地道:“我们是自愿结婚。”
秋云同样坚定地道:“我们是自愿结婚。”
黎陵秋:“请二位面对庄严的国旗和国徽,一起宣读《结婚誓言》。”
侯海洋和秋云一起宣读《结婚誓言》:我们自愿结为夫妻,从今天开始,我们将共同肩负起婚姻赋予我们的责任和义务:上孝父母,下教子女,互敬互爱,互信互勉,互谅互让,相濡以沫,钟爱一生!今后,无论顺境还是逆境,无论富有还是贫穷,无论健康还是疾病,无论青春还是年老,我们都风雨同舟,患难与共,同甘共苦,成为终生的伴侣!我们要坚守今天的誓言,我们一定能够坚守今天的誓言。
誓言宣读完毕,秋云眼泪如滂沱大雨,流个不停,冲坏了妆容。
十年爱情长跑,如今终于有了圆满结果,这让侯海洋心潮澎湃。他压制着内心激动,当着众多部属的面将秋云抱在怀里,用纸巾为爱人擦去眼泪。
现场掌声如雷,久久不息,心软的女同志眼里都泛起了泪花。
被众人从办公室簇拥着出来,刚走到大门口,在大楼前就响起了礼花。由于事起突然,没有特别准备大礼花,就从附近商店里买来十几个春节期间没有卖完的礼花,在院中齐放。
礼花在天空开出了绚丽花朵,引得城关镇居民们都站在窗边观看。如今巴山城市里富裕户们遇到喜事,都喜放礼花,居民们见到礼花齐放就知道有喜事,等到礼花放完,又各做各事。
在城关镇五楼会议室里张灯结彩,大家玩起了击鼓传花游戏,这也是每年城关镇游园活动的心备节目。当花传到侯海洋心里的时候,所有人都喊:停、停、停。
结果,这朵花就留在了侯海洋手里。
侯海洋和秋云手拉手,唱起了那首唱的改过歌词的《重逢》:男:你慢慢走来走进我的视线这样重逢像是梦女:多少年过去深情已是曾经如今终于我们重逢 男:忘记你多么难你该知道女:离开你多么苦你该明了
合:你有你我有我原有不同的路感谢天让我们今天重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