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州县亏累问题
此前有不少学者讨论过清代州县的亏空问题。 [201] 刘增合指出:“清代州县在交代时出现亏空是非常普遍的现象,虽经过不断追缴、减免、清理,但陈欠未完,新亏又生,形成积亏。” [202] 清代巡抚、布政使通常会要求后任州县官承担前任的亏空,“少者数千,多者数万,不接不能到任”。 [203]
杜凤治日记经常提到的“亏累”(或简称为“累”),含义与“亏空”不尽相同,但两者有联系。“亏累”一词是站在州县官立场而言,意思是州县官因亏空而受累,不能委缺升官,甚至被参揭罢免,还会贻累子孙。入不敷出、积亏已多的州县便被视为“累缺”。
州县官的各种赋税上解、捐摊、公务支出、上司馈赠、往亏流摊,一直到家庭生活开支等是必不可减的,一些突如其来的支出如委员程仪、衙署维修、办差、赙仪、贺仪、“打把式”等,也是难以避免的。州县法定收入的项目不多,额外收入有很大随机性,因此,当州县官就得善于经营,胆子大、心思细、手段多,还得要运气好,否则就会亏累。
同治五年,杜凤治刚到广东还未去广宁赴任,就得知“(广东)七十余州县中十有九累,不得缺则已,一经接印竟有终身挂碍不克清厘者”,幸好广宁“历任无甚亏累,又无摊款及一切差使”,是个优缺。 [204] 四会任上,杜凤治在致友人潘其璿(顺德人,时在浙江任州县官)函中说:“(广东)通省情形大不如昔,又值蒋中丞骤减米价,在民未见富有,且未必知感,而州县艰苦不可言,著名如贵邑(顺德)自此亦不可为。捐摊、杂款之累甲于天下,牧令不绾绶尚为完人,一经南面,非特终身不得洁净,有为子孙之累者矣。” [205] 在此后的日记记载中,上至督抚,下至州县官,都说广东州县多亏累之缺。例如,肇庆府首县高要县是著名累缺,肇庆府幕客吴桢对杜凤治说:“高要每年必要赔八千金。” [206] 同治七年,有风声说肇庆知府不满意高要知县叶大同,有荐举杜凤治接署之意,杜凤治大为吃惊,因“高要署名赔累之缺”,“以上历任无不亏累”,自己广宁任上已有亏累,“再调高要,岂不身家性命均搁在内乎?” [207] 但这只是一场虚惊。三水县地当西江、北江交汇,是高级官员往来必经之地,办差支出特别多,“为最累之地”。同治十二年,蔡忠沼任三水几个月,“已亏征存四千余金,加以捐摊、杂款,此刻下来约亏八九千金之则”。 [208] 蔡署任三水时刻了一枚印章“从今长作岭南人”,意思是自己任这个著名累缺,交代难清,恐怕难以回家乡了。后来蔡忠沼没等到调剂优缺的机会就病故了,杜凤治担心他死后会“抄家追款,子孙拖累,颠沛流离”。 [209]
日记曾记:“番禺早列入累缺,东莞且列入最累缺。” [210] 此后,有一次杜凤治与巡抚张兆栋谈话,张说到广东“安得有不累之缺?”杜凤治则谈到一些著名优缺已大不如前,“番禺、东莞早成累缺”。 [211] 番禺、东莞都属于“广府六大县”,番禺还是首县,竟都被视为“累缺”,未免出人意表。广东巡抚李福泰、潮州知府何广龄都当过番禺知县,任上都亏累,李福泰是升任盐运使之后(一说升任布政使后)才把番禺任的亏空清理,何广龄未清理完就去世了。冒澄、徐宝符、张曰衔、杨先荣、胡鉴任番禺知县无不亏累, [212] 可见番禺为累缺系实情。
日记里记载了很多因亏累而苦不堪言的州县官,其中不乏两榜出身者。如唐泰澜原先是岁贡教官,50多岁时连中举人、进士,到广东后任过黄冈同知,黄冈是苦缺,必然亏累,唐后任安良局委员,收入无多,死后萧条。 [213] 杜凤治认为他原先当学官虽然清苦尚可温饱,当地方官则要亏累。彭君谷是翰林散馆“老虎班”知县,来粤后八年一直有缺,还两任新会优缺,但“累日重一日”。 [214] 张曰衔也是翰林散馆的州县官,任过南澳同知、嘉应知州,得病去世,“官亏且莫论,闲住日久,私债丛积”。 [215]
州县官本来就难做,上司多,经常受气,而且很辛苦,“十缺九累”,既然如此,为何候缺、候补官员还要想尽办法补缺?别说番禺、东莞这样的大缺,即使高要、三水这样的著名累缺,也不会没人愿任。这其实也不难解释。其时的官员,除了当官,几乎没有别的“就业”途径(能当幕客的也不多),长期无缺的官员会度日艰难,只有补了缺,才可以过“出则舆马,入则高坐;堂上一呼而下百诺;见者侧目视,侧足立” [216] 的日子,亲属也可过富裕生活。有缺愁累,无缺想补,州县官无不如此。缺有优劣肥瘠,争赴优缺肥缺、怕赴累缺瘠缺是人之常情,但得缺的机会转瞬可变,并非人人有后台、有本事挑肥拣瘦,因此,任何累缺、瘠缺都不至于无人赴任。州县官任累缺、瘠缺一段时间后,通常会被调剂到较优之缺作为补偿,这是累缺、瘠缺州县官的指望。此外,所谓亏空、亏累,是指是否完解正、部、杂各款而言,但州县官收入来源不仅是赋税。很多时候,亏空的是府库,州县官本人未必真亏。只要有心计、会经营、运气好,累缺、瘠缺未必没有盈余。如“开建虽名苦缺,然按部就班作去,每年尚可仗二千之则”。 [217] 如前文所说的张庆鑅,在所谓“累缺”东莞只署理一任,就获得五万两。知府张崇恪早年任州县官时善于理财,“甚如韶州府最苦之缺,卸事后余剩二千四百金”。 [218]
即使著名优缺,也是有的人做满载而归,有的人做就亏累不堪。南海县是全国著名、广东第一大优缺,钱粮额是一般州县的很多倍,获得额外收入的机会也特别多,但支出非其他州县可比,是个大进大出的缺。杜凤治的两位前任赓飏、陈善圻善于催征,日记虽没有写他们的宦囊如何丰厚,但也没说两人亏累,以常理言,收入应该不少。但杜凤治的后任张琮,人有点书生气,太顾情面,在钱银上心不算太狠,杜凤治早预见他会吃亏。 [219] 张琮任上又碰上瑞麟丧事、英翰到任、俊达丧事等大事,支出颇巨。巡抚张兆栋原先就对张琮有看法,因张琮西樵禁赌办理不善,将张撤任。本来,在州县官已垫付大宗开支后,上司一般会给予时间弥补收入再撤任,但张琮突然被撤,他自己说这样一来要亏八万两。杜凤治认为没有那么多,大概是三四万到六万两。日记说张琮不仅欠下钱庄、银号大宗借款,私人债务也不少,其账房一空如洗,连挑夫钱也拿不出。杜凤治感叹:“真自来南海卸事所未有者也。” [220]
但也要看到为亏累叫苦连天是州县官的例行表演,无论累缺、瘠缺、中缺、优缺都如此。叫苦求卸,往往是想在没有收入却有开支的时段卸任,或想调剂到更优之缺,或求减少、推迟上解数额,或诉穷以避免“打把式”等额外支出。真亏空者固然有,随时面临亏空的也不少,但州县官实际的亏空,往往不如他们自己说的那样严重。有一次,广州知府冯端本(其时署理盐运使)同杜凤治议论番禺胡鉴为何说“亏累至极”,但又要继续当下去(胡鉴未引见署理首县,本不合例)。杜凤治回答:
南海一进一出尚无出入,不过自己用去,而归咎于缺中用去,人人皆有此技俩,所谓官亏私不亏。其实缺何负人?番禺即以去年论,南海丁米收至十四万三千两,番禺收至十三万四千两,解款较南海短少万余,岂不与南海同乎!税契一项,南收产价七十余万两,番亦收六十余万两,以四六分派,南实吃亏。南胜于番者,只封赌馆一项每年有一万元进项耳。以此比较,南尚进出可以相准,番何独不然乎?若夫妻兄弟,穷奢极欲,衣服器皿、饮食起居靡不讲究,挥霍散漫,到时算总帐,不言自己靡费,而归咎于应酬上司、帮贴同寅用去,则看各人良心,难言之矣。 [221]
杜凤治对南海、番禺收支的比较有片面之处,但“官亏私不亏”五字道出了很多州县官“亏累”的真相。他所说胡鉴生活奢侈,也部分解释了胡鉴想继续当首县知县以及亏累的原因。
同治三年,巡抚蒋益澧奏定了一个“奏销处分”,规定“未完不及一分者均照例停其升转,罚俸一年”,未完八分以下者有不同处分,“未完五分以上照例革职”。也就是说,所有州县完粮九成即可,但多数州县官不甚理会这个规定,杜凤治认为,“处分倘如此认真办理,广东州县要无此等处分者百无一人”。 [222] 法不责众,很多州县官即使有钱也不清解。如四会是瘠缺,乌廷梧任四会七年,“共短解正款银七千两零”,但私人有巨额资金存于银号生息,“人言共有五六万”。 [223] 普宁知县宋锡庚卸任后仍欠征存六千两,征存是已征收并割串的钱粮,必须上解。面临参劾,宋锡庚恳求首县知县杜凤治向上司求情,先解三千两免参劾,但布政使让杜凤治转告宋至少得解五千两。因为宋还有其他可参的情节,宋希望上司承诺此时不参,年终也不列入大计。宋锡庚担心解了五千两年终仍被参,上司就认为宋患得患失、有钱不解。 [224] 巡抚有一次问杜凤治,前开建知县俞增光交代未清,“闻甚有钱,何故观望?” [225] 光绪二年,交代局总办沈传经(拜庚)禀告总督:杜凤治、彭君谷、胡鉴等官“或赍项归家置田产,或将银留此存铺贪重利,而交代公事则置若无事然”。 [226] 杜凤治说沈是恶意中伤,但从杜的日记看,沈所言确为事实。杜凤治交代未清,但寄了很多银两回乡购置产业,为子侄、亲属捐官,还在家乡投资了钱银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