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州县官与士绅的一般关系
州县官代表清朝治理一方,绅为官民中介,州县官本身具有政治、法律权威,又通过考试、教化、祭祀建立和强化在绅士中的文化权威,还以各种手段驾驭、笼络,对士绅的基层权力机构予以鼓励、授权,听取他们对地方事务的意见。另一方面,州县官对下层士绅可以拘押,可以向上司详请斥革其功名。
局绅的人选要经州县官批准任命,杜凤治有时还直接指定公局的首事绅士。州县官向公局颁发“局戳”(木制印章)作为行使权力的凭证,公局比较正式的文书(如对州县官的禀)要加盖局戳。州县官与公局之间的文书往来也参照衙门行文的规范,命令局绅办事用“谕”,局绅的回复、报告用“禀”。如杜凤治再任广宁,到任不久即在各乡村贴告示,又“谕绅士团防、保甲、交匪,谕帖亦每乡一份”。 [79] 告示是对全体居民的晓谕,谕帖则相当于专门对局绅的命令。
杜凤治下乡催征、缉匪,所到之处都会接见当地局绅和绅士,官绅相见的礼仪也参照官场的做法。如同治十三年十一月杜凤治到罗定的罗镜墟催征,“众绅上手本,分两班见”,“均不令坐”,杜凤治命将未能按上次承诺催完本族钱粮的张姓绅士六人收押,又申饬其他催粮不力的绅士,待众绅表示畏惧后方“让之两边分坐”。 [80] 局绅有事求见州县官,也如同下级官员见上司那样要送门包。同治六年七月,广宁局绅严凤山到县衙缴交剿匪费用400元,门包也要40元。 [81]
在多数地方,州县官下车伊始就要拜会当地绅士首领,首任广宁时,接印后连续三日与广宁绅士拔贡何瑞图、举人陈应星、举人冯毓熊、同知衔杨承训、道衔陈应芳等互相拜候。 [82] 再任广宁时,尽管此前同广宁绅士有过节,但接印后次日仍拜候绅士(多数绅士表示客气挡驾),还特地出城拜候新进士杨桂芳。 [83] 在广宁、四会、罗定任职时,杜凤治接印前手头已有当地同僚、主要绅士的“官绅单”。如署理罗定时,“官绅单”除列出文武官员外,还有“安良局绅士梁以文、黄亨衢、王寓辰、苏应春、陈殿镛、黄燎炘、黄暾林、谭肇章,德义祠理直绅士赖洲、陈荣时、彭肇庄”。 [84] 所以,杜凤治未到任即已对主要士绅有所了解。
在多数情况下,官员以正途出身的“正绅”为依靠对象,尤其依靠公局局绅。州县官会以召见、接见、公私函件往来等方式与士绅商讨公务及其他事务。如同治十三年十月十八日,罗定州局绅黄贯槎、陈晓阊便衣请见,同杜凤治商量了五件事:一、陈永义控梁子佐案,梁实理屈,兹判令充公,饬局绅饬梁子佐缴银;二、令黄亨衢等转谕县试雇请枪手之黄某:如捐助桥工,不仅不追究,且可与学政关说令其子入学;三、商议落实《帮助育女章程》;四、查复总督札谕本州办理义学情形;五、托以附城粮务。 [85] 这次讨论的问题涉及粮务、司法、考试、教育、桥工、救济等多项事务,官绅之间的讨论相当坦率务实。
做地方官者,本人无不注重“民望”,上司对州县官的评价也是如此。一般庶民百姓文化不高,同州县官很隔膜,也难有表达对官员态度的途径;而地方士绅不仅有较多机会接触州县官,且有表达态度以及扩大影响的办法,因此,一个州县官的所谓民望,基本上就是本地士绅对他的评价。清代曾任知县的何耿绳说:“凡绅士为一方领袖,官之毁誉多以若辈为转移。” [86] 杜凤治很介意绅士、县民对自己的评价。日记中不厌其详记载了不少绅、民的奉承话以及绅民所送万民伞等礼物。如同治七年十二月四会绅士致送德政匾额、高脚牌、万民伞等物的细节,详细记下参与此事的绅士姓名、印象。 [87] 又如同治九年六月,他在潮阳县当催征委员,因为不甚暴虐,当地绅士写了几首诗为杜凤治歌功颂德,尽管杜自己也认为“诗均恶俗不佳之至”,但也在日记里全文抄录。 [88]
州县官也会注重去职后或身后之名。一般州县官虽难有机会进入皇朝的正史,但有可能在地方文献留下记录。而一个州县官在方志中的形象,基本上是由他与当地士绅,特别是与当地士绅领袖人物关系决定的。多数州县修志虽以州县官做挂名主持,但实际撰写的都是本地士绅,方志就反映了他们的集体记忆和评价。
作为一个比较成功的州县官,杜凤治在处理与士绅关系方面可谓费尽心血(尤其是首任广宁之后),如广宁举人何瑞图,杜凤治私下对他评价不高,但何毕竟是在当地士绅中有影响的人物,他中举人后到各地祭祖牟利,不幸落水溺亡。其时杜凤治已调署四会,但当何瑞图棺柩路过四会时,杜“为之封船、拨役、发口粮送之东乡,人皆哄然传颂”。 [89] 此举在广宁、四会士绅中赢得不少好感,对杜凤治后来再任广宁有一定助益。
州县官有时还得冒着一定风险支持地方士绅。同治十年八月,南海石湾士绅通过安良局报来一宗抢劫案,称拿获十余名“劫匪”,乃缉拿私盐扒船之巡丁。 [90] 经调查,巡丁均系夜间在村内捉获,勇丁夜间入村本违法违规,就算确实是入村查缉私盐,事先也应该知会地方官。杜凤治知道,这是一起棘手案件。如果案件定为巡丁抢劫,案犯有可能被就地正法,缉私官员至少也要撤任。如果不是抢劫,石湾士绅则要反坐。但在南海县审讯过程中,石湾士绅态度非常强硬,而巡丁一方的供词和证人的说法都漏洞百出。盐运使钟谦钧偏袒缉私官员,要求杜凤治向士绅施压,让他们承认误拿勇丁,承诺不追究其误拿之罪,就此了事。杜凤治知道士绅们不会答应,就示意他们上控,士绅说如果上控,就不得不把知县也控告在内。杜凤治表示:“不妨尽言予审断不公,有心护庇绅士,官官互相照应,愈说得利害,愈为予卸火,绅等亦不必到案矣。” [91] 石湾士绅就按照杜凤治的提示办理,杜凤治推卸了责任,案件转由广州府谳局审理。此案的巡丁明显违法,人被捉获,缉私官员、巡丁在审理中的表现又太愚蠢,村里即使曾有私盐,证据早已消弭,石湾士绅处于主动地位。杜凤治在得罪盐运使钟谦钧和得罪士绅之间面临着选择,他没有按照盐运使意思去做,肯定做过权衡:盐运使毕竟不是督、抚、藩、臬等“正经上司”,对自己仕途难起关键作用,得罪了大不了受些气。但如果按盐运使意思向士绅施压,于法于理都说不过去,士绅不会接受,而南海的士绅盘根错节,背后的势力多大、何人会介入难以预测,一旦事情闹到不可收拾,自己有可能成为牺牲品。最聪明的办法是对士绅表示同情,再设法把这个案子推走,杜凤治做到了。在南海任上,杜凤治官做得比较稳,其中一个原因也是他善于处理官绅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