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讲 十九世纪法国文学(五)

一九九一年九月十五日

现代诗,波德莱尔开了一扇门,兰波开了一扇门。此后,门里涌出妖魔鬼怪。但波德莱尔和兰波可以不负责任。

气质和品味,我更近瓦莱里。但我一直偏爱波德莱尔。不忘记少年时翻来覆去读《恶之花》和《巴黎的忧郁》的沉醉的夜晚。我家后园整垛墙,四月里都是蔷薇花,大捧小捧剪了来,插在瓶里,摆书桌上,然后读波德莱尔,不会吸鸦片,也够沉醉了。

如果李商隐懂法文,一定与马拉美倾谈通宵。二十岁前,我曾一味求美,报纸也不看——受他影响。宋词。马拉美。后来醒过来了:一个男人不能这样柔弱无骨。是骨头先醒过来。

我爱的物、事、人,是不太提的。我爱音乐,不太听的。我爱某人,不太去看他的。现实生活中遇到他,我一定远远避开他。这是我的乖僻。艺术家的乖僻,是为了更近人情。

法国十九世纪诗,把这种手法用得隐晦,不可捉摸。托尔斯泰对此大加挞伐。托尔斯泰说什么,发什么脾气,让他说去,最好的办法是连连点头,说:“Yes Sir! Yes Sir!” 其实他骂的都是有才华的人。象征主义的败类出在二十世纪。托尔斯泰倒是骂得太早了。

兰波,无法对付的。永远那么自信,狂妄。他,马雅可夫斯基,叶赛宁,是世界不宠他们,他们自己宠坏自己,都是自恋狂。

上次讲了三派:浪漫派、高蹈派、象征派。高蹈派可以再讲讲。

法国十九世纪的一派诗风,在浪漫派之后,特点是反浪漫派,以戈蒂埃为开山祖。德·列尔是个代表,标榜避开主观感情、想象,注重客观、事实、理性,追求形式完美,手法参考音乐和雕塑。大陆的讲法,是形式主义。实际上,他的诗还是有主观想象,形式也没有雕刻那样完美。如此标榜,主要是想避开浪漫主义的流弊。

世上各种主义,都对的——对一面。要这样看。

浪漫派人物,有谢尼埃、雨果、缪塞,等等。到了高蹈派,已是1866年。德·列尔出一诗集《今日的巴纳斯》(Le Parnasse Contemporain ),众诗人参加,有普吕多姆、埃雷迪亚、科佩等。“巴纳斯派”,就是高蹈派。

依次讲。德·列尔(Leconte de Lisle,1818—1894)。生于法属非洲,少年时游历印度。回法后参加傅里叶(Fourier)的社会主义团体,热衷政治活动。后来写诗,弄翻译,译介荷马的《伊利亚特》(你们看,法国人也到十九世纪才看到荷马)。诗集有《上古之歌》(Poèmes antiques )、《悲歌》(Poèmes tragiques )。高蹈派的中坚。

在中国的文艺界,你问德·列尔,很少有人知道。克洛岱尔(Paul Claudel)还到中国来过,在福建为官数年——听到你不知道的人事,不要说:“我怎么不知道!”我要是听了不知道的人和事,感觉自己无知、惭愧、惶急,愿意听人讲。听了,就知道了——这是正常的,是对不懂的事物的态度。

德·列尔是诗人中的叔本华,是个悲观主义者。他对希腊有研究。顺便说,高蹈派的诗人都是慕古的。德·列尔反现代文明,赞美死亡。诗风优雅、光洁、纯白如大理石。现在对法国还有影响。

对中国一点没有影响。从前李广田出过《西窗集》,收入许多法国诗。

普吕多姆(Sully Prudhomme,1839—1907)。原是工程师,后潜心学哲学,诗集很多。《公平》(La justice )、《幸福》(Le bonheur ),以诗体写哲学伦理,不用哲学论证,用形象表达。对人类痛苦有很柔和的同感,文字上很恰当。法国哲理诗自他始,此后哲理诗成格局。

埃雷迪亚(José-Maria de Heredia,1842—1905)。特别讲究形式。高蹈派主张非情绪、非个人。埃雷迪亚严格遵从这信条,写古代战争,不带丝毫个人情感。名诗集有《战利品》(Les Trophées ),十四行诗(Sonnet)体裁(很像宋词的长调短调。十四行,前八行,后六行,可分上阙、下阙)。

科佩(François Coppée,1842—1908)。以诗和戏剧著名。家世贫困,一生在贫民窟度过,后来专写贫民生活,找到自己的风格。他以高蹈派精细的手法写平民:小贩、工人、贫女。

波德莱尔,什么派都不是。他在法国诗台的重要性不下于塞尚之于法国近代绘画史,是一个真正成功的诗人。纪德在《地粮》(Les nourritures terrestres )中说:“有个好公式:要担当人性中最大的可能,成为人群中不可更替的一员。”波德莱尔做到的。

我补充,在许多可能中找一个大的可能,塞尚找到了,大到自己完不成,那么多后人跟着去实现去发展。

“人群中不可更替的一员”,这是基本的。这就是风格。

伟大人物的话,想想有道理,想想有道理。比如芬奇说:“知与爱是成正比的。”知得多,爱得多。爱得多,知得多。

夏尔·波德莱尔(Charles Baudelaire,1821—1867)。不属于什么派,不属于什么主义。这是真正伟大的艺术家。向来称波德莱尔是“恶魔的诗人”,诗人是纯洁善良的,怎会是恶魔?我觉得很对——事物有各个面。过去的艺术只有一面景观,波德莱尔显示另一面景观。

有神性的一面,还有魔性的一面。波德莱尔对魔性有特殊敏感。神性是正面的诗的素材,已用得太多。魔性,别人还看不清时,波德莱尔已先看、先觉、先用、先成功。

但回头看,波德莱尔还是位天使。他是站在现代诗门口的铜额的天使。其实他的手法还是老式的。

现代诗,波德莱尔开了一扇门,兰波开了一扇门。此后,门里涌出妖魔鬼怪。但波德莱尔和兰波可以不负责任。

一部《恶之花》(Les Fleurs du mal ),雨果评:“你创造了一种新的战栗。”

他对声、味、色、香,特别敏感。写夜,写死,写尸布,写游魂,写怪鸟,写来都很美。一句老话:化腐朽为神奇。

闻一多学的就是波德莱尔。

生活上也追求神奇。吸大麻,情妇是黑种人,得遗产,一天用掉一半。但丁经过了地狱,波德莱尔从地狱里出来——都有话可以说。

波德莱尔推崇美国的爱伦·坡(Allan Poe)。爱伦·坡在美国无闻,先在法国给叫起来的:波德莱尔翻译了他的作品。波德莱尔的散文写得极好,你们读了,一定觉得:这样好的散文诗,怎么以前没有读过?

他这种印象、思维、感觉,我们都有,捉摸不着。他却很精巧,大大方方表现出来。例如《沉醉》:

你醒来,醉意减消,去问询微风波涛、星辰禽鸟,那一切逃循的,呻吟的,流转的,歌唱的,交谈的——现在是什么时刻。它们会说,沉醉的时刻,快去沉醉于诗,沉醉于美,沉醉于酒。

气质和品味,我更近瓦莱里。但我一直偏爱波德莱尔。不忘记少年时翻来覆去读《恶之花》和《巴黎的忧郁》的沉醉的夜晚。我家后园整垛墙,四月里都是蔷薇花,大捧小捧剪了来,插在瓶里,摆书桌上,然后读波德莱尔,不会吸鸦片,也够沉醉了。

他说:巴黎的夜晚,每个窗口亮着灯,真想走到每个窗口看看。

这种感觉,我们不是都有吗?

又说:香水用完,闻闻还香,伸给狗闻。狗打个喷嚏,走掉。

临死的一念:呀!世界上好看的、好听的、好吃的,我经历过些。可是我也可以弄好看的、好听的、好吃的,但还没有弄出来——慢慢死,弄出来。

让·黎施潘(Jean Richepin,1849—1926)。也不属于任何派。怪杰。漂泊四方。《穷途潦倒之歌》(Chanson des gueux )是他第一本诗集。小说、戏剧都有名,精于心理描写。调子惊世骇俗,曾被政府送入狱。

象征派,也叫象征主义。到底什么是象征主义?

也很简单。譬如爱伦·坡有诗《乌鸦》(The Raven )。乌鸦代表命运,代表他灵魂中黑暗的一面。凡写到乌鸦,就代表这——以一面代表另一面,以显的一面代表隐的一面。

象征,是很古老的手法。比、兴是也。

法国十九世纪诗,把这种手法用得隐晦,不可捉摸。托尔斯泰对此大加挞伐。托尔斯泰说什么,发什么脾气,让他说去,最好的办法是连连点头,说:“Yes Sir! Yes Sir!”

其实他骂的都是有才华的人。象征主义的败类出在二十世纪。托尔斯泰倒是骂得太早了。

象征派领袖,保罗·魏尔伦(Paul Verlaine,1844—1896)。少年成名,天天泡酒吧,少年人前呼后拥。公案:他碰到了兰波,两人一起闯了大祸。兰波当时从乡下出来,寄诗给魏尔伦,约见。魏尔伦发现兰波还是个大男孩,成了好友。魏尔伦爱兰波,抛弃妻子与兰波出走,二人浪游至英国、比利时,兰波却一再提出要离开,魏尔伦绝望中枪击兰波,兰波不死,魏尔伦入狱后,兰波撤诉,魏尔伦出狱,但从此消沉,五十几岁死。

魏尔伦有大才。诗集《今与昔》(Jadis et naguère ),情绪细腻而热烈。自云:

这里没有一行不是生命。

这是诗人的话。

“如果你愿意,那么一起走。不愿意跟随,那我一个人走。”他说。他把生命直接放到诗里,又把诗放在生活里。论文集也出色。名著《诗艺》(Art poétique ),第一个提出音乐是一切艺术的最高点:“艺术不必清晰,不必理论,不必要机智,而必须要音乐。”

他写诗不拘格律。“自由诗”始自魏尔伦。

写过宗教诗,据说是法国文学中最优美的宗教诗。说明他虽纵酒,但始终知道感情的升华。

品德、思想、作风,都好。他对兰波一往情深,而兰波是野马,不回头。

马拉美(Stéphane Mallarmé,1842—1898)。又是一个大诗人,可与魏尔伦并称象征派双璧。

马拉美终生做一个中学教师(舒伯特是个小学教师)。沉静的,自我完美的,柔和,高超,诲人不倦。他真是一代宗师。纪德什么的,都从他那里来。他说,我写诗,就是为了诗。德彪西是他的好朋友。《牧神的午后》(L’après-midi d’un faune ),以马拉美诗为本。

诗幽暗晦涩,连他的好友也不能完全理解。有时又会写得好比太阳出,一目了然。读起来要着迷,柔美、婉转,非常享受,好像吃东西。

还有《片叶集》(Pages ),富于音乐性。故法国以外读者少,连法国读者也少。以中文读,也可读出韵致。他是美文学,清醒,颓废,如果李商隐懂法文,一定与马拉美倾谈通宵。二十岁前,我曾一味求美,报纸也不看——受他影响。宋词。马拉美。后来醒过来了:一个男人不能这样柔弱无骨。是骨头先醒过来。

他是美人鱼之歌,水手都会迷得跳下去。

他人品道德硬铮铮的。纪德临死以前回忆马拉美,写得好,好得像是马拉美的遗嘱。纪德对他感恩戴德:“我们再也管不了这个世界。最近得到非洲少年来信,还在想人类得救问题,使我这个行将就木的老人还不至于绝望地死去。大地还有盐味。”

马拉美的学生中,有的信仰宗教,有的信仰法西斯。

兰波(Arthur Rimbaud,1854—1891)。至今还可说是西方诗的神童。极度早熟。今年(1991年)是他一百年殁日。我为文论兰波,两万字,11月出版。

一生下来,助产小姐出外取水,兰波已从床头爬下来到门口,双目圆睁。幼年读书,成绩令老师惊讶。后来翻翻画报,作起诗来。不要旅行的,翻翻画报就行了。很小就想离开家,每次出门,不带一分钱。

天才有共性,内在共通。去体会分析这种共性,很有趣,很有玄学价值。听到聂鲁达说马雅可夫斯基和兰波很相像,我心中狂喜。没有人知道我为什么狂喜。我写他,心中充满对他的爱。因为是爱,不能不说老实话。

他写过《醉舟》(Le bateau ivre ),我以之题名《醉舟之覆》。开头是引弥尔顿诗“恶呀,你来作我的善吧”。

我爱的物、事、人,是不太提的。我爱音乐,不太听的。我爱某人,不太去看他的。现实生活中遇到他,我一定远远避开他。

这是我的乖僻。艺术家的乖僻,是为了更近人情。明白这种乖僻,对米开朗琪罗,对贝多芬的荒诞行为,感到特别亲切。

我爱兰波,总得说几句话。一拖四十年,今年终于将这份债还了。

兰波与马拉美也很好。兰波诗中也富音乐性。

我在文中很残酷地处理兰波。我对他进行了一次情杀。魏尔伦打中他的左手,我中其心脏。

兰波,无法对付的。永远那么自信、狂妄。他,马雅可夫斯基,叶赛宁,是世界不宠他们,他们自己宠坏自己,都是自恋狂。

作品有《地狱一季》(Une Saison en Enfer )、《彩画集》(Illuminations )。不多讲,大家看我的文章。

还有象征派诗人拉佛格(Jules Laforgue)、古尔蒙(Remy de Gourmont),略过。

讲讲十九世纪法国的戏剧和批评。

百年中,法国文坛非常热闹。小说丰富得满出来,诗都是第一流的。现在不得不讲一讲戏剧和批评——法国的光荣是在十九世纪。以后不再了。

中国的唐朝,离我们太远了。以后要出,只有像曹雪芹那样的文学上的孤家寡人。

十九世纪法国戏剧是随浪漫主义一起来的(所谓打倒古典主义,是打倒伪的、僵化的、教条化的古典主义)。当时法国剧坛上,伪古典主义是有霸权的。

大仲马(Alexandre Dumas)写了一百多个剧本。《亨利三世及其朝代》(Henri III et sa Cour )、《奥托尼》(Antony )是代表作。《亨利三世》是丈夫逼妻子诱其情夫来,杀之。《奥托尼》是情人杀人妻,告诉丈夫说:“她是纯洁的。我杀她,是我爱她,她不爱你!”

雨果、维尼、缪塞,都写剧本。雨果(Victor Hugo)向以情节胜场。《欧那尼》(Hernani )写一个贵族女不爱王子,爱强盗(庄子也爱强盗)。《吕布拉》(Ruy Blas ),叙皇帝爱上了仇人派来的间谍。这种诡谲的剧情,也只雨果大手笔才能写得华婉动人。维尼(Vigny)写了《查特顿》(Chatterton ),细腻活泼。缪塞(Musset)的剧本放肆任性,以为上不了舞台,上演后大受欢迎。而最轰动的,还是小仲马的剧本。

小仲马(Alexandre Dumas Fils,1824—1895)。大仲马的私生子,家教严,被关起来,写完再放出来。有《茶花女》(La Dame aux Camelias )等二十多个剧本。论技巧,胜于大仲马,结构严密,人物真切,在法国长期有影响。

到了亨利·贝克(Henry Becque,1837—1899),风气转移,以直觉观感入剧,开“自由剧”先河。

安德烈·安托万(André Antoine,1858—1943)。写法比较现代,将人生一片片切开,放到舞台上,较自由,但不加渲染的真实,观众难以接受。

莫里斯·梅特林克(Maurice Maeterlinck,1862—1949)。比利时人,法文写作,象征主义。

当时社会剧和心理剧写中产阶级形形色色。作者有白里欧(Eugene Brieux)、拉夫顿(Lavedan)等。

以下讲文艺批评。法国在1824年创办《地球报》(Le Globe ),指导文艺运动,引介各国作品。

十九世纪法国第一位大批评家是维尔曼(Abel-François Villemain),作品是他的文学讲义,他是文学的史家。

尼撒(Nizard)与维尔曼观点相反,重理想教导,认为文艺是知性的,时代、个人,他不管。

哪个对?都对。对了一面。

更大的批评家上场了:圣伯夫(Sainte-Beuve,1804—1869),即批评指导福楼拜的那位。本为医生,谈谈谈谈,就弃医从文,在报上发表谈话、文论,汇成《星期一评论》(Causeries du Lundi ),历十一年。他的治学方法是个案研究,常为了深究某一个作家,闭关十五天,从家世、生平、性格,慢慢体味。他在《文人写照》(Portraits littéraires )中试图建立一种批评的科学,立意伟大。但这是不能成功的。

丹纳(Hippolyte Taine,1828—1893)。师承圣伯夫,立科学批评法,仍嫌偏激。先是教师,后专攻文学。说“生活是为了思想”,出《英国文学史》(Histoire de la littérature anglaise ),序言标榜,治文学史须从三项下功夫:一,种族;二,时代;三,环境。每个作家受制于这三大影响。这种极平常的见解,当时竟被奉为圭臬。后来才有人批评他过于机械,越到近代,丹纳的方法越遭非议。

勒南(Ernest Renan,1823—1892)。与丹纳相反,重理想,偏怀疑主义。对宗教有深入研究,不像丹纳那样立模式。游耶路撒冷,写《耶稣传》(Vie de Jésus ),写成一个伟大的人,出书后轰动,中译本称《人之子》。又有《基督教的起源》(Histoire des origines du Christianisme )。文体庄严细腻,真正的基督徒,破迷信,还耶稣真相。

这两课一共讲了多少?斯塔尔夫人……

“我对普希金,一直未解除‘敬意’,但和海涅是赤脚兄弟,打打闹闹。”图为民国版海涅作品书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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