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貓與洗衣機
壓力即知識(以及知識即壓力)—有機和機械—現在不需要翻譯者—過了兩百年的現代生活之後,搖醒我們心裡的野獸
我們在這裡要做一個大膽的推測,那就是有生命的每一樣東西,在某種程度上都具有反脆弱性(但是反過來說則不成立)。生命的奧祕似乎在於反脆弱性。
一般來說,自然——生物——視變異來源(和範圍)而定,兼具反脆弱與脆弱。人體會因為承受壓力因子而受益(變得更強壯),但最多只能到某個限度。舉例來說,你的骨頭如果偶爾承受一點壓力,密度會變得更高。一八九二年德國一位外科醫生提出正式的理論,將這種機制稱為沃爾夫定律(Wolff's Law)。但是盤子、汽車、無生命物體則不然——它們或許強固,但不具內在的反脆弱性。
一般來說,無生命——也就是不是活著的——物質受到壓力時,不是發生材料疲乏,就是斷裂。我看過的少見例外之一,是研究生布倫特.凱里(Brent Carey)報告二○一一年所做的實驗顯示,以某種方式排列的碳奈米管複合材料,會在合成材料中產生前所未見的自我強化反應,「類似於生物結構發生的局部自我強化」。這跨越了有生命和無生命之間的界線,可望藉此發展出適應性承重材料。
我們可以將這種差別,作為有生命和無生命之間的標記。人造物對我們來說需要具有反脆弱性,才能使用它作為生物組織,這個事實很能說明生物和合成兩者之間的差異。你住的房子、使用的食物處理機和電腦桌最後都會耗損,但它們不會自我修補。隨著年歲日深(如果是手工藝品的話),它們看起來可能更好,正如你的牛仔褲穿久了,看起來更加時髦那樣,但終有一天,時間會追趕上來,最堅硬的材料到頭來還是會像羅馬的廢墟。你的牛仔褲穿舊了,看起來可能更酷和更潮,但它們的材料沒有變得更強,也不會自我修補。不過,不妨想想,是不是有一種材料能使它們變得更強、自我修復和隨著時間而改善。①
沒錯,人雖然能夠自我療癒,最後卻會耗損(但可望在身後留下他們的基因、書籍,或者其他一些資訊——這是另一個話題)。但是老化的現象遭到誤解,主要是充滿心理偏誤和邏輯缺陷。我們觀察老人,見到他們變老,於是將變老和他們失去肌肉質量、骨頭衰弱、失去心理機能、喜愛法蘭克.辛納屈(Frank Sinatra)的音樂,以及類似的退化效應連結在一起。但是未能自我修復,主要來自失調——原因是壓力因子太少,或者壓力因子出現之間,讓人恢復的時間太少——而且我認為,失調是指一個人的設計和環境的隨機性結構(我用更技術性的語彙來說,指它的「分布或統計性質」)之間沒有搭配好。 我們在「老化」中觀察到的事情,是失調和衰老現象結合在一起的結果,而兩者似乎可以分離——衰老或許無法避免,也不應該避免(因為如同下一章要說的,這會抵觸生命邏輯);失調則是可以避免的。老化的不少現象來自誤解安逸造成的影響——這是一種文明疾病:人活得愈來愈長,卻更常生病。在自然的環境中,人不是在老化之後死去——或者是在很短的老化之後死亡。舉例來說,現代人的血壓等數據通常隨著時間而惡化,但狩獵採集者直到生命盡頭之前都沒有變化。
人為的老化來自內部的反脆弱性遭到窒息。
深奧(The Complex)
有機和機械的二分法,是個不錯的起點,可讓我們對兩種現象的差別產生直覺看法,但我們可以做得更好。社會、經濟活動和市場,以及文化行為等許多事物顯然是人造的,但會自行成長,到達某種自我組織狀態。它們可能不全然屬於生物,卻像生物那樣增生和複製——不妨想想謠傳、觀念、技術和商業都是如此。它們比較接近貓, 離洗衣機較遠,卻常被誤認為洗衣機。因此我們可以脫離生物和非生物,將兩者的差別概化。區分非深奧和深奧系統(noncomplex and complex systems)是效果更好的做法。
人造的機械和工程新發明,產生的簡單反應相當複雜,卻不「深奧」(complex),因為它們缺乏相互依存性。按個鈕,例如按下電燈開關,便會得到正如你所要的反應,結果不可能曖昧不明,就算在俄羅斯也是一樣。但深奧系統的相互依存程度很高。你需要從生態環境的角度去思考:消除特定的動物,就會破壞一條食物鏈:獵食者會挨餓,獵物的生長則會不受節制,結果造成錯綜複雜和一連串瀑流式的副作用。迦南人、腓尼基人、羅馬人,以及後來住在黎巴嫩山上的人,消滅獅子之後,愛吃樹根的山羊數量暴增,導致山區林木消失,而這樣的後果,事先很難預料。同樣的,關閉紐約一家銀行,會從冰島到蒙古產生漣漪效應。
在深奧的世界中,「因」本身的概念值得懷疑;我們不是幾乎不可能察覺它,就是根本無法定義它——這是我們不該看報紙的另一個理由,因為它們總是在為各種事情找原因。
壓力因子是資訊
現在談到深奧系統的要義。深奧系統包含交互作用的各個部分,它透過壓力因子,或者由於這些壓力因子,將資訊傳送到這些成分。你的身體不是透過邏輯官能、智力,以及推理、運算、計算的能力得到環境資訊,而是透過壓力、經由荷爾蒙,或者我們還沒有發現的其他傳訊物質。我們見過,在你(短暫)受雇於鋼琴搬運公司之後,你的骨頭會因為承受重量而變得更強。下個耶誕假期,如果你進入無重力太空站一遊,或者花很多時間騎自行車,那麼骨頭會衰弱(極少人知道這件事)。如果你一整個夏天待在蘇聯式的合作農場,你的手掌會長繭。你的皮膚在冬天會變亮,夏天會變暗(尤其是如果你有地中海地區的血統,但愛爾蘭或非洲後裔,或者來自一整年氣候變化比較不大的其他地區,則比較不可能這樣)。
圖二
這張圖說明為什麼我喜歡骨頭。你可以在印度、非洲和美洲的傳統社會,看到頭上頂著水或穀物的情景。黎凡特甚至有首情歌,描述迷人的婦女頭上頂著雙耳酒罐。頭頂重物的效益,可能高於用藥物提高骨質密度—但是這種治療形式,對製藥公司的盈餘沒有好處。
來源:Creative Commons
此外,錯誤和它們帶來的後果是資訊;小孩子的邏輯官能不是很發達,所以疼痛是唯一的風險管理資訊。對深奧系統來說,一切都是為了資訊。而且,資訊傳輸機制遠比我們觸目所及還多。我們將其稱之為因果不透明性(causal opacity):我們很難看出從因到果的箭頭,使得標準的邏輯和不少的傳統分析方法不適用。我說過,特定事件的可預測性很低,而可預測性會那麼低,是因為這種不透明性。不只如此,更由於非線性的存在,我們需要高於一般系統的可見性——可是我們得到的卻是不透明性。
再拿骨頭來說。我偏愛骨頭,接下來要討論的觀念,重點放在舉起重物,而不是利用健身房的機器。從我找到傑拉德.卡森提(Gerard Karsenty)和他的同事在二○○三年《自然》(Nature)期刊發表的一篇論文後,便迷上了骨骼。人們傳統上一直認為老化讓骨骼退化(骨質密度下降,變得更脆),好像荷爾蒙只有可能帶來單向的關係(女性在停經後開始有骨質疏鬆症)。卡森提和其他研究人員此後進一步研究發現,反過來說大致上也是對的:骨質密度下降和骨頭健康退化也造成老化、糖尿病,男性則喪失生殖能力和性功能。我們無法將深奧系統中的任何因果關係獨立出來。此外,骨頭的故事和人們對相互依存關係的相關誤解,說明了缺乏壓力(本例中是指骨頭承受重負)可它p何導致老化,以及剝奪渴望壓力的反脆弱系統所承受的壓力因子,如何帶來很大的脆弱性,並且傳送到本書第二冊所探討的政治體系。上一章談到我觀察且試著模仿的萊尼運動方法,似乎除了強化肌肉,也能給骨頭帶來壓力和強化骨頭——他不是很懂其中的機制,卻以試探啟發的方式,發現承受重量對他的系統能做某些事情。圖二中的婦女由於終生頭頂水罐,健康十分良好,體態也非常優美。
我們的反脆弱性存在一些條件。壓力因子發生的頻率有它的重要性。急性壓力因子對人的好處,優於慢性壓力因子,尤其是在前者發生之後,有充分的復原時間,因此允許壓力因子執行傳訊機制的功能。舉例來說,看到一條蛇從我的鍵盤爬出來,或者吸血鬼進入我的房間,情緒大受震撼之後,經過一段夠長的舒緩期(喝了洋甘菊茶和聽了巴洛克音樂),恢復控制情緒,將對我的健康有益。不過前提當然是我在使盡渾身解數,像英雄般戰鬥,殺掉蛇或吸血鬼之後,能夠站在死屍旁照張相。這種壓力因子當然比主管、抵押貸款、稅務問題、拖拖拉拉不申報所得稅而感到內疚、考試壓力、雜事、電子郵件尚未回覆、表格尚未填寫、每天通勤上下班等溫和但持續不斷的壓力要好,因為這些事情讓你覺得身陷在生活中難以自拔。換句話說,這些壓力是文明帶來的。事實上,神經生物學家告訴我們,前面那種壓力因子對我們的健康有其必要,第二種則會傷害我們的健康。要知道承受低水準的壓力因子,卻缺乏復原期會造成什麼樣的傷害,不妨想想所謂的中國水刑:一滴水不斷掉在頭上相同的位置,始終不讓你有復原的機會。
海克力斯控制九頭蛇的方式,就是燒灼剛砍掉頭部之處的傷口,防止頭部再生,而展現反脆弱性。換句話說,他干擾了九頭蛇的復原機會。
表二列出兩種類別之間的差異。請注意機械和有機之間可能存在中間步驟,但情況傾向於集中在一邊或另一邊。
表二 機械與有機(生物或非生物)
機械,非深奧 有機,深奧
需要不斷修補和維護 自我療癒
厭惡隨機性 喜愛隨機性(小變異)
不需要復原 需要在壓力因子發生之間能夠復原
不存在相互依存性或者相互依存性很低 相互依存性高
壓力因子造成材料疲乏 缺乏壓力因子導致萎縮
因為使用而老化(磨損和耗蝕) 因為不使用而老化②
震撼之後補償不足 震撼之後過度補償
時間只帶來衰老 時間帶來老化和衰老
第二冊要談的主題,也就是由上而下干預政治體系(或者類似的深奧系統),將遇到的中心問題,讀者從這裡應該掌握了一點眉目。脆弱推手誤將經濟當作洗衣機,需要每個月維修,或者將你身體的特質,曲解為像音樂光碟播放機那樣。亞當.斯密(Adam Smith)將經濟比喻作鐘錶,一旦設定好就會持續轉動。但是我敢說,他並不是以這些名詞來思考事情。其實他是從有機體的角度觀察經濟,只是缺乏一個架構用於表達。亞當.斯密發展出「看不見的手」這個概念,可見他了解深奧系統的不透明性和相互依存性。
但是柏拉圖和亞當.斯密不同,不是很清楚這件事。他用十分有名的國家之船(ship of state),將國家比喻成有如一艘海軍艦艇,當然需要艦長監控。他最後表示,適合當艦長的唯一一人是哲學王,也就是一個仁慈的人,握有絕對的權力,並能接觸至善的理型(Form of the Good)。有時我們會聽到有人高喊「誰在統治我們?」,好像世界需要有人統治似的。
均衡,不再均衡
社會學家以「均衡」(equilibrium)一詞,描述相反的力量(例如供給和需求)之間取得的平衡,如此每當出現小小的擾動,或者往某個方向偏離,就像鐘擺那樣,便會往相反的方向調整回來,使情況恢復穩定。簡單的說,這被認為是經濟體的目標。
更深入了解這些社會學家希望我們到達的境界,會發現這種目標可能是死亡。深奧理論家史都華.高夫曼(Stuart Kaufman)利用均衡的觀念,區分表二所列的兩個不同世界。非有機、非深奧系統(例如桌子上的物體)處於慣性的狀態就會達到均衡(依傳統的定義)。因此對有機物來說,只有在死亡的時候才達到均衡(依前面所說的意義)。以高夫曼使用的一個例子來說,你的浴缸中,一個漩渦開始形成,之後旋轉個不停。這種狀況永遠「絕非均衡狀態」——而有機體和動態系統似乎以這種狀態存在。③對它們來說,正常狀況需要某種程度的波動性、隨機性、不斷交換資訊和壓力,而這可以解釋:一旦被剝奪波動性,它們可能受到傷害。
對孩童犯罪
我們不只厭惡壓力因子,也不了解它們,但我們為了消除波動和變異,而對生活、活著的東西、科學和智慧犯下罪行。
每當我想到每十個中學年齡以上的美國人,就有一個在服用某種抗憂鬱症藥物,例如百憂解(Prozac),就感到生氣和挫折。現在,每當你的情緒波動起伏,就得為自己不服用某種藥物找理由辯解。在嚴重的病理情況中,或許有服用藥物的一些好理由,但我的情緒、我的悲傷、突如其來的焦慮,是智慧的第二來源——甚至可能是第一來源。下雨的時候,我會感到愉快,失去活力,慢慢陷入沉思之中,而且往往愈寫愈慢。當雨滴打在窗上,便會出現法國詩人魏爾倫(Verlaine)所說的秋之「哽咽」(sanglots)。有些日子,我進入帶有詩意的憂鬱狀態,也就是葡萄牙人說的懷舊之情(saudade),或者土耳其人說的悲(hüzün;來自阿拉伯語的悲傷一字)。其他日子,我的攻擊性較強,精力比較旺盛——這時會寫得比較少、散步得較多、做其他事情,和研究工作者爭論,回覆電子郵件,在黑板上畫圖。我應該變成一株植物,還是當快樂的蠢蛋?
要是上個世紀就能買到百憂解,波特萊爾的「愁悶」、埃德加.愛倫.坡(Edgar Allan Poe)的心緒、西爾維亞.普拉斯(Sylvia Plath)和其他許多詩人的悲嘆,每個靈魂的每樣事情都會沉寂下來⋯⋯
如果大製藥公司能夠消除四季,它們也許會去做——當然是為了賺錢。
還有另一個危險:除了傷害孩子,我們也在傷害社會和我們的未來。我們採取一些措施,目的是減低孩子生活中的變異和波動,卻也會減低我們說的「文化全球化大社會」的變異和差異。
遭到轉譯的懲罰
我們可以在語言的學習中,看到另一個被遺忘的壓力因子特質——我沒見過有人學說母語是從看教科書開始、從文法練起,每季接受兩次考試以查核學習情形,並以系統化方法,將字詞塞進學得的規則中。當你在一種情況中遇到困難,犯過一個又一個錯誤,或者需要在多多少少吃力的情況下和別人溝通,尤其是必須表達迫切的需要時(例如在熱帶地方吃過晚飯後,身體上的需求),才能把一種語言學得最好。
我們不是像書呆子那樣死背去學新字,而是靠另一種努力:和別人溝通,主要是為了不得不了解別人怎麼想——所以只好把害怕犯錯的恐懼心理暫時擱置一旁。成功、財富和科技使得這種學習模式變得窒礙難行。幾年前,沒人對我感興趣時,外國的會議主辦單位不會派臉書英語(Facebook English)說得很流利、擅長巴結奉承的「旅遊助理」給我,所以我被迫學會照料自己,比手畫腳,跌跌撞撞,摸索試驗(就像孩子那樣),而學會外國字詞——不靠掌上型裝置,不用字典,什麼都沒用。現在我享受到一些特權和安逸舒適的禮遇——我當然無法抗拒安逸舒適——卻遭到懲罰:有個英語講得很流利的人,在機場拿著拼錯名字的牌子歡迎我,沒有壓力,沒有混淆不清,除了醜不拉幾(但編得井然有序)的教科書,不必接觸俄羅斯人、土耳其人、克羅埃西亞人或波蘭人。更糟的是,這個人嘴巴很甜;在必須適應時差的情況下,諂媚奉承,囉唆個不停,叫人頭痛不已。
不過,學習一種語言的最好方式,可能是在外國被關進牢裡。我的朋友查德.賈西亞(Chad Garcia)的俄羅斯語大有進步,必須歸功於一種無中生有的疾病,只好不情不願地待在莫斯科一家醫院的隔離區。那是一種狡猾的醫療綁架。蘇聯的統治結束之後,情勢一片混亂,醫院因此有機會敲詐旅客,強迫他們待在醫院,除非支付高額費用,才肯在他們的文件上蓋章。查德的俄文原本講得零零落落,卻不得不苦讀托爾斯泰(Tolstoy)的原作,結果學到相當多的辭彙。
觀光化
讓我的朋友查德身受其益的那種混亂,由於現代的觀光化(touristification)疾病而愈來愈少見。這是我造的一個詞,用來反映現代生活中,把人當作洗衣機,擁有簡化的機械反應——並且發給詳細的使用者說明書——的一種現象。我們用有系統的方法,消除事物中的不確定和隨機性,試圖讓最微小的細節也能高度預測。所有這些,都是為了舒適、便利和效率。
觀光客相對於冒險家或漫遊者,就像觀光化相對於生活;它將各種活動(不只是旅遊)轉化成像是演員照本宣科的劇本那樣的東西。我們將見到觀光化如何閹割喜歡不確定的系統和有機體,將最後一滴隨機性從它們的體內抽走——同時給它們得到利益的錯覺。教育體系、計畫撥款給有目的的科學研究、法國的中學畢業會考、健身房的機器等都是元兇。
還有電子行事曆。
但是最糟的觀光化,是我們現代人休閒時過著有如囚犯般的生活:週五晚上聽歌劇、參加早就安排好的聚會、在預定時間發出笑聲,這就像是關在黃金監獄裡面。
這種「唯目標馬首是瞻」的態度,深深傷害存在的自我。
對偶然的秘密渴望
這把我們帶到隨機性的存在層面。如果你不是洗衣機或布穀鳥鐘——換句話說,如果你是活的東西——你的靈魂深處會喜歡某種程度的隨機和混亂。
我們有一種心癢難搔的感覺和隨機有關。我們都喜歡溫和的(和高度馴化的)競賽世界,包括吸引許多觀眾的運動比賽,以及下一次去拉斯維加斯,擲雙骰子時屏息以待的那種感覺。我自己在寫這些段落的時候,試著不受制於精準和明確的計畫,希望文字能從自己內心不透明的地方湧出,帶給自己驚喜。寫作只有在能給我們冒險的悸動感覺時,才有其價值。這也是為什麼我喜歡寫書,而不喜歡被報紙七百五十字的言論版文章約束的原因。就算報紙編輯不那麼庸俗而惹我厭煩也一樣。還有,真的,下筆時自己覺得無聊的作者,一定令讀者感到無聊。
如果我能十分精準地預測自己將來的日子像什麼樣,我會覺得和一隻腳踏進棺材沒有兩樣。
此外,這種隨機是過真正的生活之所必需。世界上所有的財富,也不能買到一種液體,比口乾舌燥時喝到水那麼愉快。極少事情給我們的亢奮勝過在火車上丟掉皮夾(或者筆記型電腦)失而復得。此外,在先人的棲息地中,人類受到自然刺激因子——恐懼、飢餓、渴望——的激勵,促使我們設法去適應環境。如果有孩子被壓在車下哭喊,我們很容易就生出力氣將車子抬起來,或者見到兇猛的野獸過街而來,很容易就會拔腿逃命。不妨拿這些和每天安排好下午六點硬撐著前往健身房,以及被個人訓練師冷嘲熱諷相比——當然了,除非你打算鍛鍊得看起來像保鏢那樣。也請想像:由於環境中的隨機性,我們不得不因為缺乏食物而有一頓飯不吃,做起來有多容易——而「嚴以律己」,執行十八天的節食計畫,卻相當困難。
有一種人,對他們而言,生活就像某種專案。和他們談過之後,幾個小時內,你的心情都不會太好;生活品嘗起來開始像是不加鹽巴煮出來的菜。我這個愛找刺激的人,心裡有一具察覺別人在鬼扯的偵測器,和我的無聊偵測器不相上下,好像我們人裝有一種自然的過濾器,總是想要避免單調無聊。先人的生活中沒有家庭作業,沒有主管,沒有公務員,沒有學業成績,不需要和院長交談,不需要諮詢企業管理碩士,沒有作業程序表,沒有申請單,不需要出差到新澤西,沒有文法難題,不需要和讓你無聊的某個人講話:生活充滿隨機的刺激,而且不管好壞,沒有一樣事情讓人覺得像是工作。④雖然危險,卻絕不無聊。
最後,具有變異性(因此具有隨機性)的環境,不會使我們像在人類設計的系統中那樣,受到慢性壓力的傷害。走在凹凸不平的非人造地面上,不會有兩個步伐完全相同。而缺乏隨機性的健身房機器,給你的則恰好相反:強迫你無止境地重複非常相同的動作。
不少現代生活帶來慢性壓力傷害,但那是可以避免的。
接下來我們要探討進化這個偉大的反脆弱專家使用的招數。
①用另一種方式來看:機器會受到低水準壓力因子的傷害(材料疲乏),有機體卻會因為缺乏低水準壓力因子(毒物興奮效應)而受到傷害。↑
②佛拉諾.巴洛維克(Frano Barović)讀了這一章之後寫信給我:「機器:使用它和失去它;有機體:使用它或失去它。」並且指出每一樣活的東西需要壓力因子,但不是所有的機器都不要去用——後面討論退火的時候會再談這一點。↑
③根據物理學家伊利亞.普里果金(Ilya Prigogine)的研究命名,這些是所謂的耗散結構(dissipative structures),狀態和簡單的均衡結構相當不同:它們是在永遠不均衡的狀況中,透過交換能量和物質產生的效應,而形成和維持。↑
④法國哲學家盧梭(Rousseau)和英國哲學家霍布斯(Hobbes)都不是這麼說的。沒錯,那個時候的生活可能「殘酷且短暫」,但是要我們有所取捨,承受古人生活上的不便,作為避免現代折磨的必要成本,則是犯了嚴重的邏輯錯誤。我們沒有理由不同時擁有古今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