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可救药的塔尼亚,驯猫队,被发现的诗人
二月十日。我被盗的“大众·科拉德”终于时隔两个月从修理厂回来了。偷走的轮胎和BBS合金车轮都已更新,这里那里检修一番,车身油漆得焕然一新,防撞杆换了,一共花了七千美元,差不多都是保险公司出的。轮胎本来就相当旧了,正想更新,车身也因为停在路上而伤痕累累,所以老实说可谓“此其时也”。但毕竟有两个月的租车费用(一千二百美元)未能报销,而且同保险公司负责此事的塔尼亚这位C大调(说法未免陈旧)女士再三用电话交涉也实在把人折磨到了极点。非我开玩笑,神经早已支离破碎。塔尼亚这个人所作所为极端敷衍了事、about(1)(这也够陈旧的),打电话也经常不在公司,转眼就把东西弄丢,明知是自己的过错也毫无反省之意,做了硬说没做,没做偏说做了,简直是双倍恶梦的化身。假如此人办事地道一些,修车一个月都用不上。
所幸擅于交涉的堀内先生的太太中途把心力交瘁的我热情替换下来,由她同塔尼亚唇来舌去,这才使得车在两个月后返回家来。若无堀内先生的太太,拖上三个月也未可知。堀内先生是牛顿的牙科医生,担任波士顿马拉松理事(我通过马拉松同他相识),太太是纯粹的东京人,精力充沛得简直都能画在画上拴上线放飞到天上去,娘家在神田(2)开糕点店。但是,就连“比喜欢三顿饭还喜欢舌枪唇剑”的她都说“险些顶不住塔尼亚的赖皮”。这一场恶战堪称龙虎之战、《终结者2》(Terminator 2)、泰德·肯尼迪对纽敦·金格里奇,从中得以窥见美国社会的万丈深渊和阴森可怕,我是肯定抵挡不过的。
不过,同这家保险公司的细节性交涉至此并未全部结束,后来也啰啰嗦嗦麻烦不断,一一写来话长,这里就免了。总而言之,费了好一番折腾才好歹告一段落,精神上也已疲惫不堪。我们夫妇——我不擅长现实性交涉,她又不擅长外语,缺陷对缺陷——这种时候尤其焦头烂额。国外生活若无纠纷倒还快活自在,然而,“犹如没有不缺的满月,也不存在没有纠纷的生活”(村上·彼得定律(3)),有时总得面对困难局面。
日语叫“树冰”。英语怎么说来着?忘了,当时倒是记得的,抱歉。这天早上气温急转直下,直到第二天下午全城树木都一直这个样子。金灿灿地反射着阳光,漂亮得很。这是在大学校园里拍摄的。即使在寒冷的波士顿也很少冻得这么漂亮。报纸上说,五年或十年才有一次。
二月十五日。
继续说猫。
日前波士顿一条商业街搞了场“弗里斯基”主持的“Cat Show”(猫展),超过三百种的珍稀猫们欢聚一堂,甚至搞了驯猫表演。遗憾的是我因为忙着修改小说没能去成,但因为对“驯猫表演”感兴趣,遂派调研员兼摄影师去了会场(总之即我家太太去看了热闹)。
据波士顿环球报报道,率领这支驯猫队的是一位名叫司各特·哈特的老资格驯兽师。哈特说教家猫表演节目比教狮子还难,“因为猫不懂得忍耐”。确实如此。猫这东西,较之被人教什么,更习惯于教什么给人。然而此人在电影《百年》(centenary)中完成了一幕复杂表演:让一只猫叼一只假鸟,放下,盯视女演员,呜呜叫,重新叼鸟跑开。端的身手不凡。
哈特断言任何猫都能训练。其根据是:
(1)猫总会饿肚子。
(2)从根本上说猫比人脑袋好使。
不过(2)似乎是少数例外。倒是觉得可以理解。
教猫表演的起步阶段是:叫一声“绿子”,让小绿子走来这里。这是第一步(其实也不易做到)。猫不同于忠实的狗,特别能伪装,明明听见了也装作没听见(小说家中也有若干如此人物)。教猫表演,必须准备好发出特殊声音的BB机之类的东西和奖赏用的食物。一段时间里,给猫吃它最喜欢的食物的时候用BB机发出“B——”声。这样,猫就以猫的智慧认识到“噢,原来这食物同B——声有某种关系”。确认猫产生这样的认识之后,把“B——声”同表演巧妙结合起来即可,总之,即所谓“巴甫洛夫猫”。
作为教猫表演的奖品,婴儿吃的奶酪比什么都有效。哪位有时间不妨一试。在此基础上不断加大训练力度,一般说来,“坐”、“趴”、“后退”这样的动作任何猫都能做到。据哈特介绍,训练猫用抽水马桶大小便也不是什么难事。真的……?诸位不妨一试,试成功了,请告诉我一声。依我的经验,那玩意儿并不容易。同教“后退”相比,教小说家在月球上行走或许稍微容易一点,不是吗?
[猫展调研员的报告]“挤得一塌糊涂啊!驯猫表演开始前三十分钟跑去一看,台上空空荡荡的,只有前座的二流猫在神神经经地做二流表演。这样子看也没什么意思,就在周围转了转消磨时间,看了很多猫。到开始前十五分钟,我估计差不多该表演了,不料回去一看人山人海的,根本看不见。”
“怎么搞的,岂不是关键场面没看就回来了?”
“瞧你说的,不是因为一片混乱看不到吗?既然那么想看,自己去看好了,哼!”
瞧她说的,我不是正忙着吗!不管怎样得先挣生活费嘛,哼!
不过,据调研员的个人见解,较之看场内聚集的珍稀猫、高价猫,看在那里卖猫的饲养员的长相要有趣得多。所以她好像没正经看猫,而光看猫饲养员了,对猫毫无印象。“脸长得那么奇形怪状的人聚在一起的场面生来第一次见到。若是还能看一次那种奇异光景,再去一次猫展会场也未尝不可。”为什么美国长相那般奇特的猫饲养员为数众多呢(我没说日本的猫饲养员,请别恼火)?原因全然不解。或许有某种特殊情由。毕竟不好当面问个为什么。
但细想之下,文豪托尔斯泰曾经说过:“幸福的家庭大体相似,而不幸的家庭各有不同。”这点在人的长相上面也是一样。例如提起“动人的美女”,脑海里基本上能够即刻浮现出图像,但若有人说“真是奇丑无比几乎叫人晕过去”,听了脑袋里也一片茫然,是吧?听我家太太那么说,我拼死拼活地想象聚集在猫展会场里的“脸长得那么奇形怪状的人”,可是根本不成。我这有限的想象力实在没办法接近那种超现实的现实。唔,去了多好,遗憾。
以前写过我常听谢里尔·克劳(Sheyl Crow)的CD。现在也常用组合音响装置听。其中收录的走红歌曲《我想做的一切》(All I wanna do)的歌词我一直觉得很“酷”很hip-hop(4)很有冲击力。前几天看波士顿的报纸,上面介绍了歌词的作者。看来这歌词到底引起了很多人注意。
此人受雇于佛蒙特一所没有名气的小大学,任创作专业老师,全然默默无闻。本来是诗人,但一如世上绝大多数诗人那样,出了诗集也完全卖不出去。无奈——不知是否出于无奈——只好在大学主持一个“小说的写法、诗的写法”那样的讲座,以此维持生计。也是屡见不鲜的模式。这支《我想做的一切》是他很早以前收进自己诗集发表过的一首诗,但依他的说法是“全世界除了我大概没人读过”。当然也没有反响,自生自灭了。
不料为自己的曲拼命地到处寻找好歌词的谢里尔·克劳,不知通过什么途径在旧金山偶然拿到了这本诗集,当视线落在《我想做的一切》上的时候,脑袋里当即闪出火花:“对了,就是它!”于是提笔“刷刷刷”——是否“刷刷刷”我不晓得(“刷刷刷”地想象各种场景是小说家的痼疾)——谱下旋律。以后如众所周知的那样一炮打响。重复部分改动了一下,其他基本原封不动。仔细听听好了,的确够“酷”的。一个人开车听它的时候,我常常跟着唱重复部分。
二月街头的猫。一看就知它很冷。显然在说:“呜——,咔喳咔喳的,这样的天气真是懒得出来啊!”尾巴也晃悠悠乱蓬蓬的。不过,猫想必有非外出不可的什么大事。比如去买今天上市的保罗·杰姆的新歌CD啦什么的……不至于吗?
“居然有人把那种书拿在手上看,难以置信啊!”诗人至今仍在怀疑(看来此人实在悲观得可以),但几星期时间里他就拿到了相当于去年全年的收入。可喜可贺。近年来少有的好消息。人生真是充满变数。“没有不好转的局面,一如没有不圆的新月”——若能在此化为定律就好了,不能如此明确断言是叫人心里不大好受。“还是事物的阴暗面容易化为斩钉截铁的定律”——这又是一条村上·彼得定律。
恕我啰嗦,又是“树冰”。不是“树冰呀树冰……”那样快活唱歌的树冰——莫非“雾冰”?——总之冷得要命。新英格兰冬天的太阳从树枝间探出脸来。就连去附近超市购物,脚下都吱溜溜打滑,险象环生。
(1) 粗略、粗线条、马马虎虎。
(2) 东京市区的地名。
(3) “彼得定律”是认为人必定由“有能”变化到“无能”、因此社会上必定充斥着无能者的“定律”。见于罗莱士·彼得和雷蒙德·哈尔所著的《彼得定律》一书。
(4) 20世纪80年代前期在纽约黑人之间兴起的感觉新颖的文化,如摇滚乐、霹雳舞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