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受无端攻击的鸭子，令人怀念的气味，可怕的朗戈里亚
除了新闻，我很少看别的电视节目（无论美国还是日本都没有我特想看的节目，遗憾）。不时有时遇上少见的或漏看的电影，我就准备一瓶啤酒和手抓小菜坐在电视机前的休闲椅上，快活两个小时。上次看了里根和南希夫人（那时两人尚未结婚，她的名字叫南希·迪比斯）联袂主演的《Hellcats of the Navy》（胜利潜航）。电影比听说的还糟，演技拙劣至极，令人哑然失笑。但当时我正在研究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美国潜水艇的结构，图像资料颇有用处。电影的确提不起来。
最近看的老影片中，最有看头的是库伯利克(1)最早期的作品《The Killing》（赚大钱）。一部极具纪实风格的黑白片，爽净利落，冷峻潇洒。其次是劳伦斯·哈维以战争结束后不久的东京为背景饰演孤独的日本血统美国摄影师的《多美子》，堪称罕见的珍品。另外一个收获是把因司各特·菲茨杰拉德写剧本而闻名的《Three Comrades》（三伙伴）和由莱蒙德·钱德勒(2)写剧本的《The Blue Dahlia》（蓝色的战栗）收进了录像带。前者看到最后有点累人，而由阿兰·拉德(3)主演的后者那黑乎乎懒洋洋的五十年代暗色调胶片情趣即使现在也能给人充分的艺术享受。钱德勒式的文法也英风犹在，引人入胜。
克林特·依斯特伍德主演、迈克尔·奇米诺执导的《Thunderbolt and Lightfoot》（晴天霹雳）尽管不很稀罕，但由于公映时没看，近来也在电视上看了一遍。推进速度有点缓慢，现在看未免有陈旧之感，但也惟其如此，风格才显得卓然不群，而这点的确不坏，值得一看（不过以当下眼光看，那时的依斯特伍德活活傻萝卜一个）。
对了，电影中有这样一个场面：扮演有怪癖的准坏蛋的乔治·肯尼迪朝围上来的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孩子吼道：“Hey，kid(4)…… Fuck a duck！”这样的说法还是第一次听到，觉得奇怪，而手头的几本英语辞典根本找不见“fuck a duck”。问辞典权威熟人柴田元幸，他说关德姆出版社新出的厚厚一大本俚语辞典（“Historical Dictionary of American Slang(5)”）中有。当即找来一查，果然有此说法。意思和英语中的“go to hell！”或“get out！”相同，总之即“滚开！”之意，并非字面上的“跟鸭子交配去”的意思。同鸭子交配这个视觉印象无论如何都荒诞不经。但是自那以来，每当外面有什么让我恼火的事，我就险些朝对方吼道：“Hey，fuck a duck。”自己都有些后怕。近来愈发想入非非，甚至有黑鸭子队(6)成员惨遭雪人(7)或其他什么强暴的场面掠过脑际。这个也够可怕的。
顺便说一句，若是“fuck the duck”，意思则大约为“工作中适当偷懒”——虽然我也知道记这玩意儿考试派不上用场。语言这东西千变万化很难掌握，仅仅交配一只鸭子就有“那里的一只鸭子”和“在那里的特定鸭子”的区别。英语真是恐怖，一个定冠词都马虎不得。
这是前面出现过的佛蒙特的“ahiru（鸭）on a hill”照片。因是鸭子题材，这里再次出场。这回我也照进去了。“小姐、小姐，有好吃的给你，快过来啊，不用怕的！”——我正在用战后驻日美军大兵那样笨笨磕磕的语声招呼鸭子。不料鸭子十分谨慎，我们之间的距离很难拉近。夕阳缓缓落山。
四月二十九日星期六有一场由我所在的塔夫茨大学自治会主办的例行野外音乐会，今年由B·B·金(8)出场。Faculty（教职员）票价五美元。这个时期美国的大学课已基本上完，到考试和提交论文还有一点时间——类似所谓郁闷发泄临界期，学生当中有一种“想尽情大闹一场”的气氛。所以，大家全都带着装有冰镇啤酒的塑料袋聚拢过来。不过，美国严禁不满二十一岁的人饮酒，因此入口分为“二十一岁以上者”和“除此以外者”两个，只准二十一岁以上的学生每人带两瓶啤酒进场。在入口处必须出示两种证明年龄的ID(9)（在这个国家，不知是否因为一张不足为信，经常要求出示两张）。携带自动手枪的校警站在门口，郑重其事地严格检查。我倒是觉得都十九或二十岁了，喝瓶啤酒什么的有何不可。
话虽这么说，一旦过了入口，二者就在同一场所汇合了，哪里管什么二十一岁以上还是以下，只管吵吵嚷嚷大喝特喝。不知从哪里飘来了令人怀念的大麻气味。我对学生说“喂喂，好像一股大麻味儿”，学生就问“哦，老师（姑且被人如此称呼）你那时也有大麻来着？”开什么玩笑！那东西很早很早以前就有的嘛。大麻和大麻提炼的麻醉剂之类过去可是吸了个淋漓畅快……这么说倒是言过其实，当然。
不过在美国住起来，吸大麻的机会相当多，尤其是遇上婴儿潮那一代的大学老师，对方往往招呼道：“喂，春树，有好东西，不来一支？”当然没理由拒绝。“来一支吧！”于是去他房间，一边不胜依依地听着往日的杜兰(10)，一边重温旧梦，光景俨然那部《Animal House》（野兽山庄）中由唐纳德·萨瑟兰(11)扮演的新潮英文老师。
很早以前我为健康之故把烟戒掉了。从经验上说，大麻这东西的害处比烟少得多。它和烟不同，没有毒性。所以，只因稍稍吸一点大麻便被当作罪犯穷追猛打的日本社会风气实在匪夷所思。在美国，出于个人娱乐而吸一点大麻一般都被网开一面。各州情况多少有所不同，但携带大麻者即使被警察发现了，所问之罪大多是罚款了事。这样运用法律我想大约还是得当的。
有一点强调一下，在日本我绝对不吸大麻，因为不值得为这个冒风险。
原打算带啤酒进去，一边听音乐一边轻轻松松受用日光浴，不料这天偏午时分气温骤然下降，冷得根本顾不上啤酒。新英格兰时不时有这样的天气。本以为春天了暖和了，结果转瞬之间像掉进冰窖一般气温骤降，下冰雹都有可能。这一来，啤酒早已忘去九霄云外，冷得我只顾裹紧塑料薄风衣瑟瑟发抖。学生给了我一瓶啤酒，我也少见地剩了一半。而美国学生们却只穿一条短裤，光着上身，兴致勃勃地“咕嘟咕嘟”喝着啤酒跳舞起哄。至于这是精力旺盛还是故意逞能，是习惯了寒冷还是性欲亢进，抑或仅仅麻木不仁，我则难以判断。但无论如何也比不过他们这点是不容怀疑的。
不知何故，位于波士顿郊外山冈上的塔夫茨大学少有黑人学生，几乎全是白人学生（犹太血统居多），minority（少数派）中日本、韩国、中国等亚洲学生占多数。所以，作为情景同B·B·金音乐会那样的气氛似乎关系不大，但实际还是相当热烈的。学生们猛喝尚未喝惯的酒、烂醉如泥横躺竖卧的场面当然全世界任何地方都有，问题是还上演了一场剧烈的武打戏——似乎吸过毒的学生厮打得难解难分，最后被警察制服，扣上手铐押了出去。好一场龙争虎斗的音乐会。还有的学生因为跳到台上吻人家B·B·金而被赶下去。塔夫茨一般作为公子哥儿和千金小姐汇聚的大学广为人知，不料动起干戈来也真够可以的，令我大为佩服。学生就是要有这股干劲才行，就是要发疯胡闹才行。但愿他们继续发扬光大。
遗憾的是怕冷的我没怎么上来兴致。况且我个人中意布鲁斯，觉得舞台还应该再有点野味。但最后的压轴戏《刺激不再来》（Thrill is gone）还是无可挑剔的。
塔夫茨大学校园B·B·金音乐会场景。B·B·金的侄儿加入乐队吹萨克斯。作为乐队的音响合成虽不甚讲究，成员却一大堆。有可能把附近的亲朋故友一古脑儿拉了进来。无所谓倒是无所谓。
五月十日，正在剑桥一座高级公寓楼的大厅里等人，一个投递员拿一份文件走来对管理员说：“斯蒂芬·金来通知单了！”我听了差点儿从沙发滑落下来。斯蒂芬·金住在缅因州，在剑桥也有房子，时常来看波士顿红袜队(12)棒球比赛，此事尽人皆知。斯蒂芬·金到底以谁为对象、来了怎样可怕的（大概）通知单呢？作为我极想知道，遗憾的是因时间关系未能看个究竟。
几天后，得知原来波士顿有一家和斯蒂芬·金同名的地毯商——令人兴奋了半截——总之不过是通知送地毯罢了。一场虚惊，嘘！顺便说一句，金氏在剑桥的房子带着个挺棒的怪兽状滴水嘴，因为有空，我还特意跑去看了。别人来看我的房子我不高兴，而自己反过去看别人的，人这东西真是自私，或者说不争气也未尝不可。
说起斯蒂芬·金，以其中篇小说改编的短电视连续剧在ABC电视台播映了。名字很奇妙，叫《朗戈里亚》，一次两个小时，分两天播完。就我看的第一次来说，可谓妙趣横生。主演是蒂恩·斯托克韦尔，电影《秘密花园》中的女孩也出来了。报纸电视评得一文不值，加之同是ABC拍摄的短电视连续剧《货摊》（Stand）也一败涂地，因此没抱多大希望，只是心血来潮地斜眼瞄了几眼。不料第一次实在妙不可言。走红的《Shawshank Redemption》和由凯希·贝茨(13)演反面角色演得很卖力的新片《沉默》（Dolores Claiborne）作为电影也的确不坏，但摄制者的姿态多少有点班委会学生干部那种直来直去的火药味儿，仿佛在说“那你想怎么样？”相比之下，还是《朗戈里亚》更为方便食品式、流行麻将式，轰轰烈烈吵吵嚷嚷，也就是富有斯蒂芬·金色彩，反而别具一格。于是兴冲冲看了后一半……得得，什么呀，这是？最后现出原形的朗戈里亚不过如此罢了，只能一笑了之。说到底，最可怕的还是客串的斯蒂芬·金逼真的演技。啊，我晚间宝贵的四个小时究竟是被怎样的黑暗空间、被怎样的朗戈里亚吞食掉的？再不看什么电视了！
俄勒尼克家的小姑娘。才十四岁，漂亮得不得了。上过日本小学，会讲不少日语。同俄勒尼克一家去过附近的爵士乐夜总会，一起听了琼斯的现场演奏。
(1) 美国电影导演（1928—1999）。
(2) 美国小说家（1888—1959）。硬汉派的代表人物。
(3) 美国电影演员（1913—1964）。
(4) 意为“喂，小鬼”。
(5) 意为“美国历史俚语词典”。
(6) 中国的女声演唱队，成立于1984年。
(7) 传说中生长在喜马拉雅山的人形生物。
(8) 美国黑人吉他演奏家（1925— ）。
(9) Identification之略，身份证明。
(10) 即“杜兰杜兰”，英国乐队名。
(11) 美国电影演员（1935— ）。
(12) 美国马萨诸塞州波士顿的棒球队名称。
(13) 美国女电影演员（1948— ）。1990年获奥斯卡最佳女主角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