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夏天我在中国、蒙古旅行,在千仓旅行
这个夏天我在中国、蒙古旅行,在千仓(1)旅行
六月二十八日乘全日空飞机从成田(2)飞往大连。此行是为了给一家杂志采访,同摄影师松村君两人去中国东北地区和蒙古共和国转两个星期。不过不仅仅是为杂志采访,作为我还有为眼下正在写的一部小说(《奇鸟行状录》第三部)进行个人采访的目的。或者不如说这个目的主要得多,虽然这么说有些明目张胆。不管怎样,由于我无论如何都想去一次中国这个国家,此次采访在感觉上不过是个“渡轮”罢了。毕竟在现阶段只身一人去中国内地从现实角度来说是极其困难的。
这么说来,似乎一切都顺顺当当如愿以偿,但我在这次旅行中其实有一个非常严重的个人问题。所谓一个严重问题,就是我是个极端的中华料理过敏分子。从小我就深受偏食倾向之苦,长大以后经过努力很多东西都能吃了——事实上也差不多吃了所有东西——而惟独中华料理无论如何都绝对不成。光是从千驮谷的“希望轩”门前经过(就在我家附近,时常经过)心情都不好受。横滨中华街那里横竖游逛不得。别说中华街,一闻烧卖味儿都受不了,甚至因此不愿在横滨站下车——过敏症便重到这个程度。出生以来拉面什么的一次也没吃过。这么说大家都好像以为我在开玩笑,可这的的确确实有其事。有好几次被请去中华料理店吃饭,而我根本没有动筷,尽管感到歉疚。
事情为什么这个样子呢?理由不得而知。我猜想大概是“幼儿体验”那类玩意儿造成的,可是想不起来到底在哪里发生了什么。说不定有希区柯克《白色恐怖》那样的秘密隐藏在什么地方。但不管怎样,存在这种未吃先厌的情绪这点是确切无疑的。作为证据,我家太太做了好几次根本看不出是中华料理的中华料理让我吃,而我只吃一口就识破了。有一种隐隐约约的香味儿或什么气味儿敲锣打鼓一般在我耳边炸响,告诉我“这可是正正经经的中华料理,只不过样子偶然不像罢了!”
如此一来二去,我那位性格相当固执的太太也终于心灰意冷,不再矫正我的中华料理过敏症,她自己想吃中华料理的时候就约别人出去吃。据说前几天她独自去拉面馆吃拉面时,遭到邻座一伙女孩的抢白:“就算上了年纪,我也不想成为一个人闷头吃拉面的女人。”结果她转而对我大发雷霆:“就怪你,就怪你不吃拉面!”所以,在哪里看见独自不声不响吞食拉面的四十左右女人时,千万别冷嘲热讽。人各有自己的种种具体情况。若是遭到嘲讽,她必定回来拿我出气。
“反正不吃拉面是人生一大不幸——真好吃啊!”她说。或许真是那么回事。如果可能,我也很想把大凡摆在眼前的东西不由分说一扫而光。那一来,我推想这个世界肯定变得简洁明快,变成幸福乐园。问题是不管我怎么想,只要稍一看见干笋啦、带有飞龙图案的大碗盖浇饭啦,我的勇气还是像梅雨时节的烟花一样一点点萎缩回去。
千仓海岸的“海之家”。小时候我在海岸附近住过好几年,每年都作为“例行公事”目睹“海之家”在7月初乒乒乓乓搭建起来,又在8月末哗哗啦啦拆除一空。每到拆除的时候,暑假也差不多结束了。浪大,还有水母。作业也必须完成。水母当然不会帮我做作业。如此这般,情景是很让人伤感的。我倒是一次也没同“海之家”打过交道……
这样的人前往几乎只有中华料理的中国,事态无疑非比寻常。我这么如实对编辑一说,对方一副不以为然的口气:“哦,你吃不了中华料理,那是有点麻烦。不过拉面饺子什么的总能吃吧?不要紧的!”看来此人一无所知。若是能吃拉面饺子之类,我也不至于抱怨嘛。于是我详细解释了一番。“是吗?就那么不喜欢?那是为难啊!”说法倒像非常同情,而眼睛却充满笑意,一点也不为难。辛劳和痛楚这东西,若非实际降临到头上,别人是没办法正确理解的,尤其在不是一般种类的辛劳和痛楚的情况下,如此倾向更为明显。
从结果上说,旅行期间最终什么也没吃。中国之行本身诚然兴奋至极新鲜至极有趣至极,但惟独饮食确是一场悲剧。在大连吃了日本食物,在哈尔滨吃了比萨饼(去中国吃比萨饼的傻瓜怕是找不出来),在长春吃了俄罗斯风味红甜菜肉汤(嘿嘿,味道不好),在海拉尔半强制性地往胃里塞了一顿名为西餐实则莫名其妙的东西。在蒙古边境附近一个小镇上用点火器煮荞麦面条吃了。此外吃的就是粥、酸梅干和自己带去的压缩饼干。自己都觉得自己可怜。得得,何苦跑来这里吃什么压缩食品呢?这么着,中国之行一塌糊涂。
离开中国去蒙古也是一样,全国上下到处是羊膻味儿,简直忍无可忍。去土耳其内地旅行时的确也为铺天盖地的羊膻味伤脑筋来着,好在土耳其吃羊肉以烧烤为主,膻味是一次性的,不很厉害,风一吹就跑掉了。而且膻味很干,想忍受也能忍受,硬着头皮吃也不是不能吃。可是蒙古主要的吃法是用水“咕嘟咕嘟”煮烂,致使水煮羊肉味儿无可救药地深深渗入全世界所有物件之中。毫不夸张地说,从车座到钞票全都膻味儿扑鼻,弄得我根本上不来食欲,什么心情都上不来。总的说来,我是个喜欢清淡食物的菜食鱼食主义者,肉类几乎不入口。牛肉的瘦肉部位偶尔吃一次,烤肉店则一次也没进过。火锅我也只吃蔬菜和魔芋粉丝。所以老实说很不好受,真的很不好受。这以前经历了许许多多艰难困苦的旅行,但在饮食方面如此狼狈还是第一次。说实话,现在的身体情况都好像别别扭扭的。
在蒙古一个村庄里去村长家作客,村长杀了一只羊招待我,活活一场苦难。羊是在眼前杀了处理掉的,在汤里涮一下,就连骨头一起端上来一大盆,这东西我死活吃不下去。但毕竟我算是一座主宾,大家都眼睁睁看着,主人劝我吃我不能不吃。“对不起,吃肉并非politically correct(3)”——这么说是行不通的。这里不是马萨诸塞州剑桥。于是囫囵吞枣似的吃下一点点。
实话实说,摄影师松村君也对付不了羊肉,遂说“我实在吃不来这东西”。因为人家是摄影师,所以道一声“对不起我去那里照一张相”,就随即离席去外面把放进嘴里的东西随便吐在哪里了事。而我无论如何不能那样,只好把嘴里的东西整个吞咽下去。肉味儿实在膻得难以忍受,为了冲淡膻味儿,便大口大口喝主人递过来的酒。酒的确正好用来消除羊肉的膻味儿,但终因酒精度数太高,加之劳顿和紧张,席间我几乎人事不省。对方好意招待这点固然不胜感激,但那天晚上又是羊膻又是醉酒,简直昏天黑地。真不太愿意回想当时的情景。
七月十八日,也是为了恢复在中国和蒙古倍受摧残的我的饮食生活,和我家太太两人去千仓玩了两天一夜。本来的目的是试开从熟人手里买的二手车,同时访问住在白滨的落田谦一和洋子夫妇(说起来,我曾用这对夫妇的画装饰过书的封面)。听我这么一说,在千仓长大的安西水丸(4)说“那么我也一起去好了”。不用说,有当地人陪同,我的胆子也壮了起来。
水丸同我们下榻的“千仓馆”主人铃木君也很要好,晚饭后两人兴之所至地去哪里玩耍(我因蒙古羊后遗症的关系,刚到九点半就困得昏昏沉沉),我半开玩笑地叮嘱道:“水丸,你们俩莫不是去菲律宾酒吧?”画伯(5)温和的脸上一瞬间现出严峻的神情:“何至于,我哪里会去那种场所呢?”把我并非全无根据的一丝疑念轻轻抹去。我也自知怀疑别人不好,但最终两人那天晚上去向不明。
白滨与千仓之间沿海岸有一座桥(我擅自命名为“千仓镇桥”),那条人行道的石板上嵌有本地伟人安西水丸的两块瓷砖画。除了水丸的,还排列着当地小学生的画。不甚有鉴赏眼光的狂傲之徒说什么“看不出哪个是水丸先生的画哪个是孩子们的画”,其实绝无此事。两块画简洁美观、温情脉脉,有兴趣的人务请亲眼看看,马上就可看出此乃水丸的大作。
水丸的画自不必说,白滨一带海岸到处横躺竖卧着很多很多含义不清的雕刻和绘画什么的,视觉上有时很累。因为风景本身是质朴而美丽的,没有必要画蛇添足。我看了是觉得遗憾(例如有人画了五颜六色的鱼,把清爽干净的白色码头涂得满满的),但这终究是别人的地方,或许不该由外来人说三道四。把这种事写出来,必有当地人来信叱责,说那是无知的外乡人乱写乱画的。在此我事先道歉,这仅仅是我百无聊赖的自言自语。
落田夫妇搬来白滨之前在三浦半岛(6)住过,乘坐久里滨和滨金谷之间的渡轮来外房(7)找房子,结果在千叶安顿下来了。在地图上看,从三浦半岛来这里距离相当不近,可一旦上了渡轮,实在近在咫尺。不过,虽说瞬间可达,但横须贺(8)和馆山(9)的风物有很大差异。用我家太太的话说,简直和同样乘轮渡在意大利的布林迪西和希腊的帕特拉斯之间往来差不多。那么说来,我也觉得怕是那样。至于这样的比较能有多少人感同身受,我却是不得而知。
偶尔有狗倒也不坏。千仓港里的渔民老伯和他的狗。老伯的缠头巾蛮有房总(今千叶县和茨城县一带——译注)风味。拖鞋也够时髦的了。狗也一副同缠头巾、拖鞋相得益彰的样子。有生以来我只养过一次狗,没什么印象了,只记得是一条极普通的狗。猫倒是全部记得一清二楚。
这也是千仓海岸。不过,日本海水浴场放的音乐真够吵的了。我家附近的大矶海岸也从早到晚吵个不停,什么“山茶”啦“Tube”啦“沙滩男孩”啦等等。对方想必以为是免费服务,实际上完全是制造麻烦。作为背景音乐,波涛声足矣,其他动静纯属多余。务请手下留情——这么说肯定无人理睬。
但渡轮这东西确是给人以不可思议之感的交通工具。从飞机上下来,马上会产生“噢,这已是别的地方”那种毅然决然的感觉,而乘上渡轮这东西,从抵达目的地到实际适应过来格外地花时间,还好像带有类似内疚的伤感(连车一起乘渡轮时尤其如此),虽然我个人倒是非常喜欢这样的心情。
(1) 位于东京东南、千叶县房总半岛南部的镇,面临太平洋。下文的白滨在其附近。
(2) 东京的国际机场。
(3) 意为“政治上妥当的事情”。
(4) 日本画家(1942— )。毕业于日本大学艺术系,多次为村上春树作品画插图。
(5) 日本人对著名画家的尊称,这里指安西水丸。
(6) 位于神奈川县东南,与房总半岛隔东京湾相望。
(7) 房总半岛靠太平洋一侧的地区(靠东京湾一侧为内房)。千仓和白滨均在这一地区。
(8) 位于三浦半岛东部的港口城市。
(9) 位于房总半岛靠东京湾一侧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