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叫彼得的猫,地震,时间不停顿地流去
一如英国的先人所说,给猫取名字是非常困难的事。学生时代我在三鹰住宿舍的时候捡了一只小公猫。与其说是捡的,倒不如说是一天晚间我走路时它擅自“喵喵”地跟在后面,一直跟进我宿舍房间。褐色虎纹猫,毛长长的,两腮毛绒绒的活像连鬓胡,十分可爱。性格则相当倔强,但跟我甚是情投意合,那以来“两人”生活了很长时间。
一段时间里我没有给猫取名字(也没什么必要以名字叫它)。后来一天听广播深夜节目——记得是“通宵日本”——有一封读者来信说:“我养了一只名叫彼得的猫,不知跑去哪里了,现在寂寞得很。”我听了,心想那好,这只猫就叫彼得好了!如此而已,名字没什么深意。
彼得这猫绝对聪明能干。学校放假我回家期间它作为野猫在那一带设法自谋生计,我回来时又好端端地回到我身旁。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好几年。我不太清楚我不在期间它到底在哪里靠吃什么活着的。后来观察其行动,渐渐得知它大多靠掠夺和捕捉野生动物为食。如此这般,我每次放假回家彼得都变得愈发身强力壮,虎虎生威。
当时我住的地方还明显保留着武藏野往日的面影,周围野生动物也有不少。一天早上彼得把什么叼回来放在我枕边。“得得,你这家伙又把老鼠抓回来了?”我嘟囔着仔细一看,原来是只小鼹鼠。目睹真正的鼹鼠生来还是头一次。彼得肯定在鼹鼠洞前一动不动守了一夜,对方出洞时一把逮个正着,然后叼回来得意洋洋地给我看:“如何,我有两下子吧?”鼹鼠是够可怜的,但想到彼得整整一晚上的辛苦,还是不由亲切地抚摸它的脑袋,给它弄点好东西吃。
说起当时养猫的困难,不外乎我的经济状况往往捉襟见肘。主人都没钱吃顿饱饭,哪会有猫吃的呢!我当时根本谈不上经济计划(现在也不能说就有),身无分文的状态一个月当中一般都要持续一个星期。那种时候常向班上的女孩子求援。我若说自己因为没钱正饥肠辘辘,对方必定不理我:“活该!那是你村上君自作自受。”而若说“没钱了家里的猫什么吃的也没有”,则多数都会予以同情,说一声“没办法啊”,借一点钱给我。反正如此这般,猫和主人都穷困潦倒忍饥挨饿,有时猫和人还争先恐后地抢夺仅有的一丁点食物。如今想来真是艰苦岁月,但快乐倒也快乐。
结婚时还是学生,在宿舍里穷得叮当响,只好暂且在老婆娘家白吃白喝。但老婆娘家经营被褥店,岳父对我说:“猫万万不能领来。那岂不要给卖的东西沾上毛了?”那倒也是。别无他法,尽管可怜,也只能把彼得留下。它的独立谋生能力已然得到证实,剩下自个儿也不至于坐以待毙。
十月一个阴沉沉的午后,我把几件家具杂物和一些爵士乐唱片收藏品装上轻型卡车,在一无所有空空荡荡的房间里把金枪鱼的生鱼片给彼得吃。最后的美餐。“对不起呀,这回我结婚了,那边有那边的情况,不能把你领去的。”我简明扼要地对彼得解释说。但彼得只顾狼吞虎咽闷头吃金枪鱼(情有可原,生来从未吃过这东西)。终究是猫,不能理解主人种种啰啰嗦嗦的情由。
我把吃罢金枪鱼仍在“吧唧吧唧”舔盘子的彼得扔在身后,坐上轻型卡车离开宿舍。我们俩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老婆说:“算了,还是把那只猫一起带走吧,总有法可想的。”我们急忙返回宿舍,把仍在呆呆地思索金枪鱼的彼得紧紧抱在怀里。那时它已完全长成了大猫,觉得沉甸甸的。一贴脸,它腮上的毛像掸子一样蓬松松的。
岳父一开始大发脾气:“把猫领来了,开什么玩笑!还不扔到什么地方去!”但看样子他本来就不那么讨厌猫,所以很快就背地里喜欢上了彼得。当着我的面倒是常常没来由地抬脚踢去一边,但一大早在没人的地方却偷偷摸猫的脑袋,给它东西吃,彼得往婚礼用的褥子上小便,他也一声不响地——似乎说了句什么——换掉了事。虽然小学都没好好读完(决无歧视之意。现在不也混得不错么),人又有点古怪偏执,但到底是纯粹的东京人,改弦易辙倒也痛快。
遗憾的是,彼得在此未能养到最后。因为彼得是在乡下长大的,晓得独立谋生,没办法在文京区的商业街生活。肚子一饿,它就一溜烟钻进附近人家的厨房,毫不犹豫地把里面的食物叼走。我们得时常听附近太太们的抱怨:“府上的猫把我家剖开的竹荚鱼偷走了。”每次都要解释或低头(低头的往往是老婆的父亲)。但从彼得看来,这样的行为有什么不对它是不清楚的,再挨骂也不理解何以挨骂。它已彻底掌握了活命的智慧,对它来说此乃天经地义的生活常态。而且它是在武藏野的大自然中逮着鼹鼠自由自在长大的,这种到处是水泥和汽车的商业街生活弄得它心力交瘁,最后神经失衡,开始到处小便。这当然非同小可。
如此一来二去,我们只好把彼得脱手。住在埼玉县乡下的一个熟人接收了彼得:“我家旁边就有一大片树林,动物多得很。这样的猫该过得很幸福吧!”分别心里是很难过,但即使为了猫也还是这样好,所以一咬牙把彼得托付出去。最后喂它的同样是金枪鱼。
听熟人说,彼得在乡下过得自由自在快快乐乐。每天吃完早饭就钻进附近树林,在那里尽兴玩耍,玩够了回家。我听了,心想不管怎么样,对彼得来说这才是最幸福的生活。如此日子持续了几年。某日,彼得终于不再回家了。
现在我有时仍会想到静静地消失在树林里的野生公猫彼得。而一想彼得,我就想起自己还年轻还贫穷、不知恐惧为何物却也不知日后出路的那个时代,想起当时遇见的众多男女。那些人后来怎么样了呢?其中一个至今仍是我的太太,在那边吼道:“喂喂,衣柜抽屉打开也不关上,成什么样子!”
哪里一只不认识的猫。胖得圆滚滚的,甚为怡然自得。脑袋看上去的确好像不怎么好使,但很招人喜爱,或者说天真无邪,抑或说无忧无虑,怎么说呢……
哪里一只不认识的猫。地点是东京某条小巷。无论如何,晾晒的衣服够让人郁闷的。
九月××日,我回故乡芦屋和神户——许久没回去了——举办自己作品的朗读会。震灾(1)后我第一次回当地,看到过了八个月仍原封不动留在各处的严重创伤,我还是不能不感到惊愕。虽说是无可抗拒的自然灾难,但切近地目睹到了此番场景,还是不由深思这种事为什么偏偏又在这里发生。从懂事到十八岁之间我一直住在阪神地带,记忆中几乎没有经历过地震。来东京之后固然体验了很多很多次地震,但做梦也没想到大地震把阪神毁坏得如此惨重。人的命运真是无可预知的。
不过高兴的是,神户我往日常去的几家店都还在。靠近海岸的“金斯·阿姆斯”好端端地剩在那里(两侧的楼房已面目全非),吃过比萨饼的中山手大街的“皮罗基奥”也剩了下来。“托亚洛德”西式食品店的三明治柜台虽然无声无息令人遗憾,但店本身还在正常营业。走进这类久违的店铺,的确让人感到亲切。当时幽会过的女孩也倏然浮上心头。那时候只要在神户街头无目的地散散步,就开心得胸口怦怦直跳,可回想起来,竟已是四分之一世纪前的事了。时间静静地、不停顿地流向前去,惟独留下关于很多的猫和女友(这个数量没猫多)的记忆。
哈佛大学的猫。同前两只相比,毕竟显得聪明伶俐。这一带的砖铺小路,慢慢悠悠散步倒是极有情调,可惜年长日久,这里突出那里凹陷,不适合跑步,不小心会跌一跤。
剑桥(坎布里奇)费埃特街旁的猫。散步时经常打个照面儿。生性十分厚道,长相也够端庄。项圈上写着名字。看来很受主人疼爱。一叫就笑笑,但不过来。总是安安静静晒太阳,一副幸福的样子。我的知心朋友。
(1) 指1995年发生的日本大阪、神户大地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