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然活着的幸太郎,信天翁的危险命运,章鱼的赴死之路
以前写道邻居家的猫幸太郎不见了以后,我担心它说不定冬天里得病或遇上什么事故一下子死了。但后来得知,幸太郎活得好好的。
一次在路上遇见房东史蒂夫,我试着问道:“近来见不着莫里斯(幸太郎的真名)了,怎么回事呢,你可知道?”史蒂夫告诉我:“啊,春树,莫里斯最近搬家了。它是在我旁边租房子住的詹姆斯饲养的,詹姆斯今年一月结婚了,在列克星敦买了一座房子,就领莫里斯去了那里。房子相当大,还带院子,莫里斯想必也欢天喜地。不过看不见它是有点寂寞。”
说实话,我原先怀疑史蒂夫想弄死幸太郎——史蒂夫总是把院子收拾得干干净净,而莫里斯/幸太郎时不时在院子里拉一堆屎(我都撞见过若干次),史蒂夫一气之下很有可能用耗子药什么的——用耗子药对付猫也够稀奇的——把它毒死,悄悄埋到什么地方去。老实说,做梦也没想到史蒂夫会想念不见了的幸太郎。看来不可无根据地怀疑别人。
可是,一想到其貌不扬的中年公猫幸太郎成了列克星敦豪宅里的居民,在前院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草坪上拉屎,或在门口张开四肢“吧唧吧唧”大舔那个不怎么美观的小鸡鸡,我就觉得有点儿怪。但愿新婚妻子别紧逼詹姆斯:“喏喏,养这么一只呆头呆脑的猫,我们的人生都没好运了,还不把它领到水塘那里一把甩进去了事!”当然喽,毕竟是别人家的猫,怎么都无所谓。
房东史蒂夫是个建筑师,住在剑桥费易艾特大街一座三层楼的一楼,我住二楼,三楼住着一对年轻医生。史蒂夫是我迄今为止的人生途中遇到的为数极少的地道房东之一。毕竟身为建筑师,房子有什么毛病马上前来维修。我提出再有个厕所就好了,他说“明白了,交给我好了”,下个月就把一个壁橱拆掉改建为厕所。十分了得。好说话,认真。
租房子时,出于慎重,我问不动产中介商:“那位房东真能够按照讲定的条件在我们入住前打扫干净和重涂一遍墙壁吗?”对方摇摇头回答:“那种事你就一百个放心好了。那个meticulous(认真)的史蒂夫怎么可能不打扫呢?不叫他打扫他都要偷偷打扫的。”当时听了心里仍不大踏实,但住进来一看,的确如其所言。总之从入住第一天开始,他就详详细细地告诉我们房子如何打扫、地板如何擦等等。房子固然清洁,但为了保持清洁,我们必须每天付出相当大的努力。
不过只要好好清扫,史蒂夫就决不说三道四。他举止沉静,知识分子味儿很浓。前面也说了,他喜欢侍弄院子,在后院小菜园里种了珍珠西红柿和火箭菜,夏天也让我们自由采摘。真是好吃。难得遇上那么友好的人。
以我丰富的搬迁经验来说,遇上地道房东的概率,比阪神老虎棒球队夺冠的概率还要低。而和史蒂夫在同一房顶下住了两年,双方从未发生不快。史蒂夫也说:“你们安静,房间用得非常整洁,好人!”不过坦率地说,每个月四肢着地往地板上打蜡两次可是够受的哟,史蒂夫!由于你每次来房间时都以严峻的神情仔细打量地板,作为我也不得不一个劲儿擦抹。
考爱岛的猫。走路时碰上的。一叫就过来了。看来,同新英格兰的猫相比,考爱岛的猫终究朴实些。
一对男女在考爱岛海滨一边远望落日,一边沉浸在气势恢宏的浪漫中。一看就知是正派夫妇。懂得欣赏这里的落日景观的,较之年轻的恋人,莫如说稍微上了年纪的人更多一些。音乐片《南太平洋》的实景拍摄地就是这一带,想必来这里的都是看过那部影片的那个年代的人。秃头的、胖的、磨损厉害的、疲惫不堪的——欢迎这些人的温馨环境仍保护得完好无缺。之后正确的选择是去附近酒吧,喝着热带饮料听乐队演奏的“巴里哈伊”。
史蒂夫对这房子十分在意,所有房间禁止吸烟。我六月间搬迁离开了这里,随后入住的听说是热衷于瑜珈功的电脑程序编制员。“这回来的人好像也很安静、整洁。”史蒂夫笑眯眯的,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可我总觉得情形有点奥姆教(1)的味道。不要紧吧?但愿亲切友好的史蒂夫身上别有糟糕事发生才好。
六月离开史蒂夫的房子以后,我让太太回国,自己和摄影师松村两人横穿美国大陆。租了一辆沃尔沃客货两用面包车,经俄亥俄州、伊利诺伊州、南达科他州、蒙大拿州、犹他州一路向北行驶,花了差不多两个星期,一直开到加利福尼亚。好容易在美国住一次,最后想开车慢慢横穿大陆,看一看内陆地区。我家太太搬家搬累了,不愿意跟我长途跋涉,遂请精力充沛的松村同行。不过美国这个国家也真是大,无论走多远,也无论走去哪里,绵延不断的都是同样的风景,看到最后都懒得看了。一路上不由感叹,这么广阔的国土居然连边边角角都开发得像模像样!
美国大陆横穿完了,接下去在夏威夷的考爱岛住一个半月,我家太太从东京赶来在此和我相会——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会师,总之就是碰头。也许有人说在考爱岛住一个半月怕要晒黑的,遗憾的是没那回事。天天下雨,又有东西要写。每天早晨去附近体育俱乐部游泳池游一个小时,此外几乎哪也不去,闷在房间里写东西或躺着看书,时而在宾馆大堂的桌子上“砰砰”敲520电脑的键盘。从身旁走过的美国休假游客露出惊讶的神情看着我,仿佛在说:“日本人到这种地方还干活?莫不是傻瓜蛋?”有什么办法呢?有长篇要修改。
岛上有很多信天翁。从照片上就可看出,这是一种非常可爱的鸟。胖乎乎的,几乎没有戒心,走近它也不跑。若走得太近,它到底会“咔嗒咔嗒”弄响长嘴,吓唬道:“什么呀,你这家伙!什么呀,还不离开!”但并不怎么吓人,而过一会儿它也腻了,乖乖地偃旗息鼓。接下去只管呆怔怔站着不动,仿佛说“那就算了吧”。亦被称为“傻鸟”,难怪在世界范围内濒临灭绝。
幼小的时候,信天翁蓬蓬松松地长一身俨然如“前皇太子”的波浪形黑色绒毛。但不知何故,长到能飞上天的时候,黑毛全都掉了,成了光秃(呃,这可不是歧视性语言,真是那样)。长大了的光溜溜的信天翁想道,好了,得远行了,于是张开长长的翅膀飞上天空,两年时间里一直在大海上空飞翔,从不歇息(据说只落在轮船桅杆上歇息片刻)。两年后,它们准确地返回原有场所交尾,在那里安稳地下来养育后代。一种相当独特的鸟。
“不过,两年飞一回也真够厉害的啊,春树!”住在附近的冲浪手兼画家克里斯眼望信天翁深有感触地说,“它大概在想,‘打那以来整整两年过去了,差不多该动身了。’可是两年哟!啧啧。”
的确,两年飞一次是够厉害的,不过我熟人里边有的“只和老婆闰年有一回”,所以其实不怎么厉害也未可知。我是不大清楚。
又是毛发蓬蓬松松的俨然“前皇太子”的小信天翁。翅膀大大张开,终于拿定主意:我也该出飞了!可它还不太懂得怎么飞,每当有风吹来,就“啪嗒啪嗒”跑一阵子,稍稍飞离地面,如此反复练习。真能顺利起飞不成?旁观的我们也很为它担心。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根本不可能成功。不过,如今那只信天翁说不定正在大海上悠悠然凌空翱翔。
信天翁块头大,起飞相当麻烦,尤其是还飞不熟练的小信天翁,一定要选准风向,从远处快速助跑,否则很难一下子展翅升空。这样,适合信天翁养育子女的场所势必位于海边悬崖,面对风大的海面,崖顶比较平坦。无论怎么看,都难以说是乖巧的物种。
总之,小信天翁在平坦的崖顶一个劲儿拼命奔跑,摇摇欲坠地飞上天空,场面相当可观。顺利升空的时候,真想“呱唧呱唧”热烈鼓掌。不过,其中好像也有不能顺利升空而跌下悬崖送了小命的,可怜的小信天翁,真的很可怜!小说家的命运已经够不幸够险象丛生的了,而信天翁在这点上也决不逊色。
三年前考爱岛遭受历史上罕见的强台风“伊尼基”的袭击,岛上差不多全军覆没。风狂雨骤,多数人家的屋顶被风掀起倒塌,树木齐刷刷栽倒,有的地方连山体都面目全非。去考爱岛的书店,里面有《伊尼基台风记实》录像带出售,从中可以切实感受到那场台风的摧枯拉朽。有兴趣的人不妨买来一看。台风第二天一早就已创作出“伊尼基之歌”,左邻右舍聚在一起弹着四弦琴齐声歌唱——我边看录像带边想,不愧是考爱岛。不可思议的录像带。
这里住着我好几个熟人,他们都因台风而大触霉头。长时间停水断电,宾馆关闭大半,岛上居民的工作岗位急剧减少。但最倒霉的不仅仅是居民,大自然也留下了极大创伤。相隔许久去岛上一看,首先惊讶的是植物形态大为改观。考爱岛(尤其北部沿岸)以雨量充沛草木苍翠闻名,但细看之下,发现植物的种类以及树形在短时间内发生了急剧变化。
上次来的时候,我和一个第二代日本移民山手老伯去抓章鱼。黎明前起来,在退潮的浅滩上晃悠悠地走动着找章鱼洞,用鱼叉样的东西掘出来逮住。不过找章鱼洞可没有嘴上说的那么简单。章鱼也晓得被谁发现老巢可不得了,想方设法不让人找到。我怎么注意也全然发现不了,可是山手连连得手:“洞口不是堆着沙子么,喏!”一大早被堵在被窝里的章鱼自然乖乖就擒。那天早上六点之前一共逮了六七条。
逮来的章鱼怎么处理呢?一古脑儿扔进洗衣机里清洗。希腊的渔民把逮住的章鱼往水泥地上“咣咣”猛摔直到摔软,但美国逮章鱼的人到底不那么野蛮(politically incorrect(2)),而是按下“西雅兹”全自动洗衣机的“清洗”、“脱水”按钮,“呼隆呼隆呼呼隆隆”转一阵即算完事。我可不愿意当章鱼,正睡得怪舒坦的时候被不由分说拖出来,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便被扔进洗衣机“脱水”,简直乱弹琴。无论如何不想落得那个下场。
山手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参加了(实质上是半强制性的)第二代日本移民部队,在意大利和法国同德国精锐部队作战。惨烈的浴血战斗持续不断,部队近一半人非死即伤。山手告诉我,日前他和当时的战友们一起去法国访问经过激战所解放的那个法国小镇,时隔五十年同当时的居民重逢,激动地抱在一起重温旧情。不过,提起当年的战争,夏威夷的日本人都不大愿意开口。想必有不少辛酸事,而真正的辛酸是不可能轻易出口的。
遗憾的是这回“潮没意思”,没逮住章鱼。对章鱼来说倒是幸事。
夏威夷海滨风景。到底是夏威夷啊!从十米开外“投环”——把重达七公斤的汽车轮胎投了过来,三个好端端摞在一起。这纯属戏言。那里摞着的仅仅是出租浮圈。
(1) 指日本的邪教组织奥姆真理教。教主麻原彰晃。曾制造东京地铁沙林毒气惨案。
(2) 意为“政治上不正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