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生存本能的位置——恐慌心理的生物学根源
在前面几章里,我们讨论了焦虑和不适对生存本能的影响,现在,我们将注意力转向其作用机制。正如我们之前已经讨论过的那样,人的身体和心理都在不断地寻求平衡。但我们所追求的这种平衡感往往是稍纵即逝的,而且令人遗憾的是,长期的焦虑状态也会破坏我们的平衡感。虽然焦虑形成的部分原因是我们与外部世界之间存在不协调现象,但主要起源于我们内部的失调,比如机体细胞的失衡、人体内生物化学变化过程的失衡、神经系统的失衡,甚至大脑的失衡。事实上,大部分反应过程都集中在大脑里。一旦焦虑超出了人的管理能力,我们的身体和心理都将感到不适。问题是,这一连串微妙而深刻的事件究竟是如何发生的呢?为什么会存在这样一个反应过程呢?这就是我们接下来要探索的内容。
人类大脑的三个组成部分
事实上,我们人类的大脑可以区分为三个功能各异的部分:大脑核区(掌管生理功能的“生理脑”)、大脑边缘系统(控制情绪的“情感脑”)和大脑皮质(用来思考的“思维脑”)。可以说,我们拥有三个大脑,这是人类值得自豪的事情。这三个大脑反映了人类在不同历史阶段的进化和演变。大脑核区部分是我们的第一个大脑,也是最古老的大脑,其存在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人类还是爬行动物的时代。目前,爬行动物和鸟类也具有这部分大脑。对人类而言,这部分大脑包括脑干和小脑。毫不奇怪的是,这部分古老的大脑支配着人类非常基本却又至关重要的机能,并从我们的整个机体直接接收各种信息的输入,根据这些信息主导着我们的机能。比如,脑干主导着我们的心跳、呼吸、血压、血液循环、消化以及众所周知的“战逃反应”。脑干包括延髓、脑桥、顶盖、脑干网状结构以及大脑脚盖。小脑主导着我们身体各项运动的“编排”。大脑的这个区域有时被称为“R–复合区”[1]或“爬行动物脑”。这部分大脑的一个突出特征是它仅仅本能地、自发地掌管着人类根本的机能,比如呼吸、心跳、运动、睡眠、平衡、早期感觉系统等,而不能控制人们的情绪。它为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自发的,不需要我们去思考或感觉什么。
直到从爬行动物进化成哺乳动物,大脑才进入了一个新的进化阶段,这个新发育的大脑部位就是大脑边缘系统,它位于脑干和小脑的上部,也就是说,位于大脑核区的上部。大脑边缘系统从脑干接收信息,并根据这些信息操纵着人们的情绪反应。这就是为什么人类、灵长类动物、狗、猫和海豚等哺乳动物的世界里都有情绪反应。但是,如同脑干一样,大脑边缘系统的反应通常也是无意识的和自发的。
在下一个进化阶段,哺乳动物的大脑开始了新的进化,进化的结果就是形成了大脑皮质,位于大脑边缘系统的上部。哺乳动物的进化程度越高,大脑皮质越大。大脑皮质越大,大脑功能越发达。人类大脑皮质的外层有很多褶皱,这就是大脑皮层。人的智力和大脑的褶皱有关,大脑的褶皱越多,智力水平越高,思维能力越发达。正是这部分大脑使我们具有了更高级的推理能力,即分析思维能力、逻辑推理能力、问题解决能力、抽象思维能力和规划未来的能力。
如同文明的进步一样,人类大脑也是从原始状态朝着更加先进的状态进化的,每一个新的、更好的大脑都位于原有大脑的上部。正是得益于这种进化过程,人类才获得了新的手段与能力来提高自己的生存能力。换句话说,每一个新的进化阶段都能为我们人类提供一个更好的、更敏捷的大脑,可以帮助我们延长寿命,提高自我保护能力。随着大脑皮质的发育,我们突然发现自己能够更好地控制大脑边缘系统的冲动,或者说可以更好地控制自己对这个世界的情绪反应。大脑皮质总是试图调节并控制其下面较为古老的大脑边缘系统,这就是大脑自上而下的感知机理。但正是由于这种感知机理的存在,大脑皮质和大脑边缘系统总是认为自己的事情比对方的事情更重要,所以它们试图控制对方,结果导致人脑产生了很多内在的问题。具体来讲,大脑皮质认为自己比大脑边缘系统更聪明,往往借助自己的逻辑推理能力否定大脑边缘系统的情绪要求,并对大脑边缘系统进行过度的控制。而大脑边缘系统则觉得自己的需求更加迫切,不愿意服从大脑皮质施加的逻辑推理的节制,并通过促使人体产生各种情绪反应来实现自己的需求。就这样,大脑这两个部位就陷入了持续斗争的状态。虽然从整体上来讲大脑希望寻求平衡,但要缓和大脑皮质和大脑边缘系统之间的斗争绝非易事。虽然持续的平衡难以成为现实,但我们发现这两部分大脑的相对影响力呈现出了此消彼长的变化趋势。然而,我们的最终目标就是让大脑中这两个相互独立的部位按照协调的、和谐的方式相互配合,实现具有可持续性的整体平衡。
我在前面还简要提到过,大脑边缘系统就像我们的“爬行动物脑”一样,主要操纵着人类基本的生存功能,为我们提供较为原始的情感状态,尤其是愤怒和恐惧。需要注意的是,这些原始的情感是非常纯粹的,它们的产生无须经过大脑的分析、思考或解释。换句话说,它们的产生是自发性的和反射性的。由于大脑边缘系统从脑干接收信息,所以它能够非常迅速地促使人们产生非常原始的情绪反应,以达到实现自我保护与生存的目标。大脑边缘系统与自主神经系统及内分泌系统具有密切联系,我们稍后将会进行探讨。大脑边缘系统内部一个引起大量关注的部分就是杏仁核。杏仁核,又称“杏仁体”,是大脑边缘系统的一部分,是负责产生恐惧与愤怒等情绪、控制学习与记忆的脑部组织。在利用动物进行的科学研究中,科学家们切除动物的杏仁核之后,发现它们已失去了采取攻击行为的能力,甚至丧失了做出恐惧反应的正常能力。由于同样的原因,当科学家们刺激动物大脑的这一组织时,取得了相反的效果,动物表现出更多的攻击行为。
从解剖学上来讲,大脑边缘系统包括下丘脑、海马、杏仁核和伏隔核(伏隔核也被称为“大脑的快感中心”)等。因此,在大脑边缘系统内,我们能找到饥饿、疼痛、嗜睡、愤怒、恐惧和快乐等原始体验的根源。大脑边缘系统的核心部分是基底核,基底核包括伏隔核和腹侧纹状体,这两部分脑体组织对人类行为具有至关重要的影响,因为它们能分泌一种名叫“多巴胺”的神经递质和名为“内啡肽”的天然镇痛剂。多巴胺是大脑产生的一种化学物质,是神经传导物质,承担着脑内信息传递者的角色,帮助细胞传送脉冲,对人的习惯和嗜好具有强烈影响。内啡肽会影响到人们对这些习惯和嗜好的体验,尤其是愉快的体验。
当我们经历能够愉快的事情时,这些大脑化学物质强烈地影响着大脑的其他部位和整个身体,促使我们采取一切有可能的行为去寻求刺激,以创造愉悦感。让我们来举个例子。许多人发现自己在巧克力面前无法自已。这种现象有它的生理学根源:只要一想到或一看到巧克力,大脑边缘系统就会受到刺激,从而分泌更多的多巴胺。每当这两种情况(即看到或想到巧克力以及大脑分泌多巴胺)同时出现,这两件事情之间就会催生出更多的能量(这种情况也会发生在恋爱关系中,特别是在早期恋爱阶段。一看到或一想到新的伴侣,大脑就会分泌出更多的多巴胺,从而给人们带来兴奋的体验)。而当我们真正吃到巧克力之后,就会刺激大脑的“快乐中枢”,导致大脑分泌出更多的内啡肽,从而进一步加强我们对巧克力的爱好。关于多巴胺的一种有趣现象是,一旦我们得到想要的东西,比如当我们真正吃到巧克力之后,它的分泌水平就开始下降。因此,真正导致多巴胺分泌水平增加的是我们对巧克力的心理期待,而不是真正食用巧克力(我们都知道,在恋爱关系中,随着时间的推移,多巴胺的分泌会逐渐减少,最初阶段的感情也会变淡)。
相似地,暴食症在很大程度上也是由体内多巴胺分泌水平异常导致的。体内多巴胺水平较低的人,更有可能为寻求快感而暴饮暴食。比如,长期食用高热量食物之后,人体内的多巴胺水平就会下降,导致不适感增强。为了恢复多巴胺水平和舒适的感受,他们就不得不寻找自己非常渴望的食物,也就是最初导致成瘾性的那种食物。当然,这会导致暴食者陷入恶性循环:降低的多巴胺导致他们想要多吃一些,而一旦得到自己想要的食物,又会进一步降低他们的多巴胺水平。
另一方面,当大脑边缘系统体验到恐惧时,也会引发一个类似的过程。具体地讲,当我们变得害怕时,一种名为“促肾上腺皮质激素释放因子”(corticotrophin-releasing factor, CRF)的物质就会在大脑边缘系统的不同部位被分泌出来,尤其是下丘脑和杏仁核这两个部位。促肾上腺皮质激素释放因子一旦被分泌出来,就会促使人体产生一系列应激反应,因为这个过程还涉及垂体和肾上腺,所以在科学界,该过程被称为“下丘脑—垂体—肾上腺轴”(HPA轴)。下丘脑分泌促肾上腺皮质激素释放因子,进而刺激垂体产生促肾上腺皮质激素,促肾上腺皮质激素促进肾上腺皮质的组织增生以及皮质激素的生成和分泌。皮质激素的主要功能是调节动物体内的血糖水平和免疫机能。肾上腺还会做出进一步反应,分泌出其他肾上腺皮质激素,比如肾上腺素和去甲肾上腺素,从而激活交感神经系统。这就是经典的“战逃反应”的生理学机制。在这个过程中,你的心跳速度加快、血压升高,从而改变了全身的血液循环。但是,这个过程中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就是,促肾上腺皮质激素释放因子的激活行为会降低多巴胺分泌水平。因此,我们的恐惧反应不仅会导致身体不适与情绪不安,还会导致多巴胺的减少,进而造成非常消极的、烦躁的感觉。此外,如同多巴胺分泌水平激增会巩固某些引起愉悦的行为一样,这种多巴胺分泌水平下降的反应过程也会巩固某些引起不适和恐惧的行为,因为令人愉悦的循环过程会促使我们通过某些行为维持快感,而这种不适和恐惧的循环过程会促使我们想方设法结束不适。我们内部形成的这种终结不适和失衡的强烈欲望,是我们保护自我、实现安全的一个基本方式。具有强大网络的大脑边缘系统会不惜一切代价维护我们的安全,这是一个无法否认的需求,就是我们所说的生存本能。
因此,在我们的焦虑水平和不适水平越来越高并触发生存本能的过程中,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多巴胺分泌水平在下降。不适水平提升的时候,多巴胺分泌水平就会下降,而多巴胺分泌水平的下降又会提升不适水平,从而导致我们陷入了一个恶性循环。这就解释了为什么暴食症患者越吃越多或恐慌症患者越来越恐慌,而且虽然某些情形不会对他们造成伤害,但由于会消耗掉体内的多巴胺,所以恐慌症患者仍然竭力逃避这些情形。这些强烈的反应都是以大脑边缘系统的反应为基础的。无论是难以抑制对食物、性、毒品和酒精的强烈渴望,还是“下丘脑—垂体—肾上腺轴”引发了强烈的恐惧或愤怒,归根结底地讲,这些现象都表明大脑内部出现了失衡或失调状态。这些反应可以不知不觉地在大脑和身体内部催生其他失衡现象,进而引发新的问题,而不是解决原有的问题。
简而言之,快乐与痛苦会对大脑边缘系统产生强烈的影响,久而久之,便导致我们的生存本能变得过于敏感,在原始社会,这一点无疑有利于我们保护自己。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人类社会变得更加复杂和高级,原始社会那些能够威胁到人类生存的因素基本上都不存在了,而人类的生存本能并没有随之进化,仍然像以前那么敏感,无法准确地识别各种威胁因素的微妙差异,以至于不分青红皂白地把那些引发不适的因素视为了生存威胁。比如,如果你觉得不舒服,那么你的大脑边缘系统就会将其解读为“你的安全受到严重威胁”的一个信号,然后催生一系列剧烈的行动以应对或规避危险,并保证你的安全。从本质上来讲,出现这些问题的原因就是你的大脑边缘系统无法有效地评估不适或恐惧的严重程度。因此,这种原始的生存本能并不适应更加复杂的人类社会与现代文明的要求。但由于生存本能往往不加区别地把所有不适与恐惧都视为终极的生存威胁,生存本能带来的问题是难以避免的。
更严重的一点是,当人们发现自己陷入多巴胺不断减少的恶性循环时,不得不采取某些行为来暂时缓解自己的不适(比如暴食症患者会暴饮暴食,上瘾症患者会放纵自己),结果导致未来出现恐慌反应的可能性大大加强。促肾上腺皮质激素释放因子的长期分泌最终彻底破坏了大脑中的多巴胺受体。这种恐慌性的心理感知过程变得越来越敏感,以至于不需要许多不适因素就能引发恐慌,并激发生存本能,导致我们做出一系列的本能反应来保护自己。简而言之,我们越是感到不适,出现恐慌的可能性就越大,而我们越恐慌,就越不适。这两股力量相互加强,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导致人们深陷其中而难以自拔。
大脑边缘系统的影响往往超过大脑皮质的影响
由于我们的大脑边缘系统很难辨别恐慌因素的严重程度,所以,“新大脑”(即大脑皮质)的出现就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必要的平衡,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大脑边缘系统的不良影响,这给我们提供了更多更好的生存技能。正如我之前所描述的那样,作为人类“大脑”的最新组成部分,大脑皮质在更大程度上承担着思考性、分析性、理性和逻辑性的功能。这部分大脑一个非常重要的功能就是调节从大脑边缘系统传输过来的信号,解读原始的情绪和反应,确定其真实的严重程度。具体来讲,大脑皮质包含着一些十分重要的组织,其中一个就是前额皮质,因为前额皮质的主要功能就是平衡大脑边缘系统的冲动。就像一个公司的首席执行官同时指挥诸多分支机构和职能部门一样,大脑皮质能够同时分析大脑边缘系统对外界刺激因素做出的冲动性的、恐慌性的反应,看看这些反应是否合适、是否有必要。同时,它还能调节人们对快感的追求。所以,我们可以看到,随着人类的进化,随着人类文明和社会越来越发达,大脑皮质的功能也就显得尤为重要。它不再以非黑即白的绝对标准去评判外界不适因素是否会对人类生存构成威胁,因此缓和了生存本能的负面影响,让我们以更加灵巧的方式生存在这个世界上。
然而,要维持大脑边缘系统和大脑皮质之间的平衡,往往不是件容易的事。事实证明,这两部分不会互谅互让,它们之间的信息传递量并不是均等的,从旧大脑传递到新大脑的信号数量远远超过了从新大脑传递到旧大脑的信号数量。因此,就各自的力量而言,大脑边缘系统超过了大脑皮质。导致这种现象的部分原因可能是大脑边缘系统的进化时间比较早,能够让我们自发地、非常迅速地应对危险因素,而不必专门拿出时间来处理危险信号。曾几何时,当我们的生活经常出现危险因素时,大脑边缘系统的确会有益于人类生存,但我们知道,危险因素现在非常稀少。由于大脑边缘系统与大脑皮质之间的力量对比一直存在失衡,所以,大脑边缘系统,或者说我们的生存本能,就占据了上风,压倒了我们更理性的、能思考的大脑皮质。这就是本能反应往往优先于思考过程的原因所在,也解释了为什么大脑皮质难以控制住大脑边缘系统。这样一来,结果就可想而知了,我们必然会遭到生存本能的摆布,而且生存本能在现代生活中经常会出现反应过度的情况。
此外,还有一个重要的事实需要指出,即由于大脑边缘系统与交感神经系统具有更为直接的关联,其脉冲可以直接绕过大脑皮质,所以,我们经常发现自己的身体会莫名其妙地出现强烈的反应。比如,你有没有发现自己会突然心跳加速、身体发热或者出汗,当时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后来才找到原因?这种现象可能是因为你听到了别人说的某一句话,闻到了某一种气味,或者是被某种事物触发了对往事的回忆。请注意,当你出现本能反应的时候,你还没有意识到。所以,仅仅这些本能反应就足以给人体带来强烈的影响。
有几项研究分析了人类是否能够有效地调节大脑边缘系统传达出来的信息,其中比较有趣的是对于“饥饿反应”的研究,这种反应以大脑边缘系统的伏隔核(伏隔核也被称为“大脑的快感中心”)为中心向外辐射。在这项研究中,研究人员为一组女性分发了一种她们非常想吃的食品,并告诉她们运用自己的认知技巧来控制大脑边缘系统对这种食物的反应。所谓认知技巧,主要是刻意告诉自己不饿,不应该吃那种食物。结果表明,当她们强迫自己运用认知技巧时,其大脑皮质的前额皮质会受到刺激,从而产生理性的力量阻止她们的食欲。然后,研究人员借助正电子发射层析扫描技术(PET)对这些女性的大脑进行扫描,以观察内部的电子活动,结果不仅发现她们的前额皮质受到了刺激,她们的“快感中心”也受到了刺激。因此,虽然这些受访的女性告诉自己不要对这种食物感兴趣,她们的大脑边缘系统却并不买账。
还有一些人把冥想者作为研究对象,希望通过对这个人群的研究来考察一下人类是否能够有效地改变大脑边缘系统向大脑皮质输入的信息。毕竟,如果冥想者能够非常有效地控制自己的意识,那么可以合理地推测他们能够比较好地控制其大脑边缘系统对外界刺激因素的反应。有趣的是,一些研究表明,有经验的冥想者的确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影响自己的岛叶皮质和杏仁核的结构。但即便如此,多数研究证明,冥想者需要付出很大的努力才能达到这样的效果,才能充分调节大脑边缘系统向大脑皮质输入的信息。
极端情况表明大脑边缘系统占据主导地位
大脑边缘系统对人类的影响力远远超过了大脑皮质的影响力。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这种极端的情况就能很好地说明这一点。最近这几年,随着很多参加过伊拉克和阿富汗战争的士兵陆续回国,这种疾病越来越为人熟知了。它恰如其分地说明了大脑边缘系统出错的后果:大脑皮质无法管理和控制大脑边缘系统的敏感性,也无法调节来自大脑边缘系统的信息,人们只得完全听从生存本能的摆布。科学家们研究了创伤后应激障碍对大脑不同区域的影响,结果发现老兵们的大脑皮质在控制大脑边缘系统的信息方面不像正常人那么有效,而大脑边缘系统的影响力更加强大,结果导致大脑在很大程度上失去了平衡和协调。
塔夫茨大学的莉萨·希恩(Lisa Shin)博士领导的一个研究小组也发现了类似的现象。他们注意到,创伤后应激障碍患者的杏仁核往往存在反应过度的情况,而大脑皮质或者说前额皮质的反应能力则有所降低。这就意味着这些患者的大脑无法像正常大脑那样有效地处理某些需要用到逻辑和理性的情况。相反,他们主要是受到大脑边缘系统的驱使,生存本能也经常会受到刺激而发挥作用。其大脑皮质几乎陷入了瘫痪,无法主导人们对外界事物的反应方式。
另外一个例子就是人们对于当众发表演说的恐惧。得知自己患有癌症与当众演讲发表演说,哪一个更可怕呢?如果你问别人,肯定有很多人选择后者。虽然很多人心里也清楚自己对当众演说的恐惧感其实是不理性的,但当他们真正面对一大群听众的时候,就会不由自主地陷入极度紧张恐慌的地步。这些听起来可能不太符合我们的直觉,但如果考虑一下当众演说意味着什么就不会这么觉得了。当众演说就意味着自己必须接受别人的评判、想要获得别人的接受和认可,而且有可能遭到别人的否定。对于生存本能异常敏感的人而言,大脑边缘系统会把这些情况解读为对生命的终极威胁,从而对异常敏感的生存本能造成重大刺激,生存本能激发一系列强烈的本能反应,而由于人们的本能反应深深地根植于大脑边缘系统,所以,这就很好地解释了为什么大脑边缘系统压倒了具有逻辑推理功能的大脑皮质。
这也有助于解释为什么创伤后应激障碍患者会出现怪异的、不理智的行为。2012年,有一则新闻报道说一位名叫罗伯特·贝尔斯(Robert Bales)的美国陆军上士在阿富汗开枪打死包括妇女和儿童在内的17名平民。消息一出,媒体立即就开始怀疑这位士兵可能患有创伤后应激障碍。真实原因肯定不止创伤后应激障碍这一条,还有其他很多原因,但当我在撰写这本书的时候,我们仍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如果我们可以看透贝尔斯上士在射杀平民那一刻的大脑活动,我们很有可能会看到他的大脑皮质已经崩溃,无法生成理性的力量,而他基本上完全受制于大脑边缘系统的摆布,生存本能受到强烈刺激,促使他把枪口对准了平民。
如果大脑皮质不能有效地管理大脑边缘系统做出的过度反应,那么你就不能有效地控制你的恐惧感,也不能准确地衡量恐惧感的严重性或危害性,这就为生存本能发挥作用埋下了伏笔。如果我们不断遭遇不适和恐惧,那么久而久之大脑内部原有的平衡机制就可能受到损害,由此导致的一个不幸结局便是大脑边缘系统时刻处于激活状态,我们对大脑边缘系统的控制能力越来越低。不适状态维持的时间越久,我们对不适因素的敏感度就越高,我们的生存本能就越有可能经常“启动”。最终,引发恐惧反应并激发生存本能所需的不适感越来越低,大脑边缘系统的反应受到的调节越来越少,生存本能和不适感在我们生活中发挥的作用越来越大,对我们的行为方式和机体内部的化学反应机理施加的控制也越来越大。
另外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就是,当大脑边缘系统体验到恐惧并引发交感神经系统的“战逃反应”之后,创伤和恐惧就会更加深入地根植于大脑和身体之内。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创伤性事件或经历可能导致人的情绪和行为发生巨大变化。大脑和身体在经历创伤之后会有所“进化”,这些进化会让我们深刻地铭记这些威胁生命的情况,这样我们就可以在未来避开它们,从而实现更大程度的安全。不幸的是,大脑边缘系统和交感神经系统之间的关系是根深蒂固的,从而导致我们很难实现安全,反而越来越容易受到外界刺激因素的影响。
为了说明问题,我们再举一个例子。请想象一下,假如你在坐飞机回家的途中突然遭遇了极端的颠簸,引发了强烈的恐惧感,同时,其他乘客的恐惧和担忧又深深地感染了你,结果导致你产生了强烈的交感神经反应。你很可能会发现,从那以后,自己对坐飞机形成了深刻的恐惧。正如一句老话所说的那样,跌下马背要跃然而起,意思就是在经历挫折之后,要立刻振作精神重新开始。如果你无法立即克服跌下马背的恐惧感,你就可能对马和骑马形成永久的恐惧。恐慌症和焦虑症容易发作也是由于这个原因。如果在拥挤的公路上产生了焦虑,那么以后再处于同样的环境中时,你肯定还会担心恐慌症发作。
已故心理学家唐纳德·赫布(Donald Hebb)认为同时发生的事情将会产生联系。换句话讲,如果两件事情同时发生,它们就会在大脑内部形成一定的关联性。因此,即便是两个相互独立的事件同时对大脑的两组神经元产生了刺激,仍然会在大脑中形成一定的联系,而且这种联系是长期的,一旦未来遭遇到其中一个情景,就会触发神经元联想到另外一个情景。所以,当司机在公路上出现恐慌时,未来在同样路况下,神经网络很有可能继续使他体验到同样的感觉。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情况呢?因为在这种情况下,司机体验到的恐惧感非常强烈,以至于这种感觉和在高速公路上驾驶这两个事物之间形成了固定联系,导致未来在类似情景下驾驶就会出现类似的感受。事实上,这种感受还会扩展到其他情形下的驾驶体验,比如在公路上驾驶或在你的社区里驾驶。即便从大脑皮质角度来看这种感觉的形成并不合乎逻辑,但大脑边缘系统的生存本能现在牢牢地控制着人的机体,它会把任何可能引起恐惧和危险的驾驶行为解读为潜在的死亡威胁,所以未来会竭力避免这些情形。
那么,有没有什么办法来操控这些神经网络呢?很多研究都得出正面的结论,认为这种办法是存在的,人们完全有可能阻止创伤事件产生破坏性的影响,并改变它们对大脑边缘系统形成冲击。从本质上来讲,要缓和甚至完全抑制恐慌反应是能够做得到的。β–受体阻滞剂等药物可以通过干扰交感神经系统来实现这种目标,大幅缓解受伤经历的负面影响,减轻应激反应,大大加快人们康复的速度。
我们的基因承担着风险
生存本能会令人们陷入恐慌,而在表观遗传学领域,越来越多的数据表明,恐慌这种外在因素其实会改变我们的基因表达方式。表观遗传学是一个新兴的研究领域,其研究对象是非基因序列的改变导致基因表达方式发生的变化。虽然终其一生,人类所有细胞的基因都是固定的、相同的,但现在有证据表明,人体细胞内的基因在表达方式上并不是完全一样的。同样的基因在不同细胞内的表达方式可能完全不同。在我们的生活中,这些基因表达方式的变化一直在持续着,但会受到我们所处环境的影响。我所说的“环境”,不仅仅指那些能够改变基因功能的传统毒素和污染物,还指其他能够影响基因表达方式的外部因素。比如,从表观遗传学角度来看,虐待儿童会给儿童造成创伤和恐惧,在儿童大脑内留下深刻的印记,强烈影响到基因对“下丘脑—垂体—肾上腺轴”的控制方式,最终改变这些脑部组织对外界刺激的反应模式。
表观遗传学的研究内容之所以与人类的不适和生存本能具有特别密切的关联性,是因为大脑的“下丘脑—垂体—肾上腺轴”与“战逃反应”密切相关,而战逃反应是生存本能最明显的体现。这样一来,我们可以看到长期的恐惧和不安对基因变化的影响,进而发现生存本能变得过于敏感的原因。研究人员不仅发现虐待儿童会改变其基因表达方式,并改变其未来对外界恐慌因素的反应,还发现这些变化与儿童的自杀倾向有着紧密的联系。根据加拿大魁北克麦吉尔大学的研究人员迈克尔·米尼(Michael Meaney)和默舍尔·斯兹夫(Mosche Szyf)的研究结论,基因的功能并不像先前所想的那么固定。环境与基因之间的相互作用对于我们的抗压能力具有至关重要的影响,因此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我们的自杀倾向。这种相互作用的产物就是科学领域所说的“表观遗传标记”。因此,如果我们无法控制恐惧和不安,就会导致严重的后果,引起我们的基因出现重大改变。
如果大脑边缘系统长时期对外界刺激因素做出剧烈的反应,我们就会形成相应的行为模式和习惯来应对这些反应,这会让我们感觉失控和不知所措。如果没有有效的策略来管理我们的不适和生存本能,我们就会形成一些不良的习惯,这些习惯可能在短期内会给我们带来一些良好的感觉,但长期而言是有害的,会对我们的健康和生活产生深远的影响。
我所谈论的习惯不仅仅指某种给人们带来不便的行为或者陈腐的行为,而且指能够延长失衡感的习惯,能够导致我们无法有效管理大脑边缘系统的习惯。这些习惯更具危害性、隐秘性和普遍性。在下面这一章,我们将讨论为什么会养成不健康的习惯,并探讨如何驯服非常容易出现过度反应的生存本能。
[1] 这里的R是“爬行动物”的英文名称reptile的缩写。——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