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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四
如果我给读者的印象是,埃略特是个卑鄙的人物,那我就冤枉了他。
举个例说吧,他的为人是法国人所说的 serviable,就我所知,英文里还没有一个词和这个法文词完全相当。辞典里说,英语的serviceable 作“对人有用的,关心人的和心肠好的”解时,是个古用法。但埃略特正是这样一个人。他为人大方。虽然在他进入社会的早期,他给认识的人大量送花、送糖、送礼无疑都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但是当已经不再需要送的时候,他还在送呢。他从赠礼这一行为中得到愉快。他很好客。他的厨师长可以和巴黎的任何厨师长相比,你可以断定在他家吃饭时你的面前会摆出那个季节最时鲜的美味佳品。你一喝他的酒,就知道他是个懂酒的行家。不错,他请客考虑的就是社会地位,而不是考虑是否意气相投,但他也注意到至少请一两个善于应酬的人,因此他设的宴会几乎总是令人非常开心。人们背后嘲笑他,说他是个龌龊的势利鬼,但是无不高高兴兴地接受他的邀请。他的法语讲得既流利又正确,语音语调也无可指摘。他下了很大工夫学英国人说英语,你耳朵十分灵敏才能时而听出一点美国调子。只要不是谈论公爵和公爵夫人们,他就非常健谈;即使谈的就是他们,由于他现在地位已经巩固,他也不很顾忌,说起话来妙趣横生,尤其是除你以外,再没有别人在场的时候。他的那张嘴恶毒到有趣的程度,这些大人物的丑闻桩桩他都知道,我就是从他那里听说谁是某某公爵夫人最小的孩子的父亲,谁是某某侯爵的情妇。我想,甚至连马塞尔·普鲁斯特(你)知道的贵族们的宫闱秘史也不会比埃略特·坦普尔顿知道的多。
我在巴黎住的时候,我们常在一起吃饭,有时在他的公寓,有时去饭店。我喜欢逛古玩商店,偶尔买件古玩,更多的只是看一看。埃略特总是兴致勃勃地陪我去。他懂艺术品,并且真爱艺术品。我觉得,他熟悉巴黎每一家这类商店,并且和老板们彼此很熟。他特别喜欢和别人争价钱,我们出发时他总对我说:
“你看上了什么东西可不要自己买,只需你给我暗示一下,其余的事我就包了。”
当他以要价的一半把我想买的东西买到手的时候,他感到特别高兴。站在一边看他和人家讨价还价,简直是一种享受。他时而争辩,时而好言相哄,时而发火,时而要人家问问良心,嘲笑人家,指出那件东西的毛病,还威胁说不再进这家商店的门,唉声叹气,耸肩膀,告诫人家,怒容满面地转身要走,当他终于争赢了,他又会伤心似的摇摇头,好像他只好认输似的。
接着他就会压着嗓子轻轻地对我说:“买下吧。价钱再高一倍,也算便宜。”
埃略特是一个热心的天主教徒。他到巴黎没住多久就认识了一位法国教士,这位教士因善于劝说不信教的人和信异教的人皈依天主教而有名。他是宴会上的常客,是个有名的机智过人的人。他只为有钱人和贵族行宗教仪式。这个人虽然出身卑微,但能够随意出入那些最等级森严的府第,这样的人埃略特必然急于结交。有一位有钱的美国太太是刚接受这位教士的劝说而皈依天主教的,埃略特私下对这位太太说,虽然他的家庭一直都是信奉圣公会的,但是他早就对天主教感兴趣。一天晚上她要埃略特吃正餐的时候和那位教士相会,在场的只有他们三人,教士高谈阔论,才华横溢。埃略特的女主人把谈话引到天主教教义上。这位教士虽然是个神父,但还是世上的人,因此,他对另外一个世上人说话,谈到天主教教义的时候,虽然免不了要显出一番虔诚,但也并不迂腐。埃略特发现,关于他的详细情况,这位法国教士无所不知,这使他很是得意。
“德房道姆公爵夫人前天还谈到你。她告诉我说她认为你很有才华。”
埃略特脸红了,心里很高兴。他被人领着去见过这位殿下,但是他从未想到她没有立即把他忘掉。这位教士谈到天主教时,话说得又聪明,又和气。他思想开明,对事情的看法能跟上潮流,并且还豁达大度。听他一番叙述,埃略特觉得教会像个高级俱乐部,受过良好教养的人都应该参加。埃略特的改教,再加上他对天主教慈善事业的慷慨捐助,又为他打开了几扇过去对他紧闭的大门。
他放弃自己祖辈的信仰可能有不纯的动机,但他改教之后,对天主教的笃诚是勿庸置疑的。他每个星期天都去上流人常去的教堂做弥撒,他按时忏悔,并且每隔一个时期都要去罗马一趟。后来他终于因虔诚而被任命为教廷执事,又由于他的勤勉尽职,他获得了圣墓勋章。事实上,他作为一个天主教徒所取得的个人前程绝不比他作为一个世俗的人所取得的差。
我常常问我自己,这样有才华、心肠好、有教养的人为什么会让势利迷住心窍呢?他绝不是个暴发户。他的父亲在南方某所大学里当过校长,他的祖父是个有点儿名气的牧师。埃略特一点不笨,他看得出那些接受他邀请的人之所以接受他的邀请,只不过是为了吃饭不花钱;他也看得出其中有些人很蠢,有些人没有人品。就因为他们的头衔听起来响亮,他看不到他们的缺点。我只能这样猜想,和这些古老世家出身的上流人厮混,给他们的夫人们忠实地跑腿能使他获得一种永不衰竭的喜悦;我想,在这背后隐藏的是一种激情似的浪漫主义,使他在那瘦小干枯的法国公爵身上看到了跟随圣路易斯远征圣地的那位十字军战士,或者在那像猎捕狐狸一样胡乱喊叫的英国伯爵身上看到了他那位跟随亨利八世奔赴金缕地战场的祖先。和这些人在一起,他觉得自己生活在广阔而英武的过去。我认为当他翻阅《哥达年鉴》(出)的时候,那上边一个接着一个的名字使他联想起古往的战争、历史性的攻城略地、著名的决斗、外交上的谋略,以及国王们的风流佳话。总之,这就是埃略特·坦普尔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