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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六
第二天晚上,埃略特打电话说来接我,我谢绝了。我非常顺利地来到了布莱德雷夫人的家里。因为有人去看我,耽误了我的时间,所以我来得迟了一点。我上楼梯的时候听见起居室里那么热闹,心想人一定多得很,进去一看,出乎意料,连我在内才十二个人。布莱德雷夫人身穿绿缎子衣服,配着小粒珍珠项链,非常雍容高贵,埃略特穿着他那身剪裁得当的黑色礼服,风雅的样子谁也模仿不来。他和我握手的时候,我感到各种各样的阿拉伯香水的香气一下子冲鼻而入。我被介绍给一个高个子、红脸、有点发胖的人,他穿着晚礼服的样子显得不大自然。他就是奈尔逊博士,但在当时这对我是毫无意义的。其余的人都是伊莎贝尔的朋友,但是他们的名字我听过就忘。女孩子们年轻、秀气,男人们年轻、健壮。除了一个男孩子以外,谁也没有给我留下印象,我所以能够记得那个男孩子,只是因为他身材那么高,块头那么大。他肯定有六英尺三或六英尺四那么高,肩膀又宽又大。伊莎贝尔打扮得很漂亮。她穿着白绸子衣服,一条裹身的长裙遮着她的胖腿,她那外衣的式样表明她的胸脯已发育丰满,她那露在外边的臂膀有些肥胖,但她的脖子却是可爱的。她很兴奋,两只漂亮的眼睛闪闪发光。毫无疑问,她是个漂亮的、惹人爱的青年女子,但是可以明显地看出,如不注意,她会因变得肥胖而影响她的美丽。
在吃饭的时候,我的位置是在布莱德雷夫人和一个腼腆的、头发淡褐色的姑娘之间,这姑娘甚至比其余的人都要年轻。我们就座的时候,为了打破拘束,布莱德雷夫人向我解释说,这姑娘的祖父祖母住在马文,她和伊莎贝尔过去同过学。她的名字叫索菲,这是在谈话中我唯一听到被提及的名字。桌面上人们在不断地相互打趣,每个人都扯破了嗓门讲话,笑声一片。他们好像彼此非常熟悉。我趁和女主人谈话停顿之机,想和我邻座的这个姑娘谈谈话,但是不很成功。她比其余的人要娴静得多。她不漂亮,但她那副脸蛋很有趣,小小的翘鼻子,大嘴巴,蓝中带绿的眼睛,她的头发是沙黄色的,发式简单。她很瘦,胸脯几乎和男孩子的一样扁平。宴会上的打趣逗乐也使她发笑,但她笑得有些勉强,使你觉得,实际上她并不觉得那么好笑。我猜她是在力求使自己规规矩矩。我弄不清楚她到底是有些呆笨,还是仅仅过分胆怯,我用各种话题诱她讲话,但只能统统作罢。实在无话可说,我就请她告诉我在座的都是谁。
“好,你知道奈尔逊博士,”她说,指了指坐在布莱德雷夫人另一边和我对面的那个中年人,“他是莱雷的监护人。他是我们在马文的医生。他非常能干,他为飞机发明谁也用不上的小器具,他不干活儿的时候就喝酒。”
说到这一点的时候,她那淡色的眼睛闪着光芒,这使我感到,她不像我原以为的那样头脑简单。她继续一个一个地给我介绍这些年轻人的名字,他们的父母是谁,介绍到男的,则加上他们上过什么大学,现在是什么职业。她介绍得并不仔细,只是说“她很可爱”或者“他高尔夫球打得很好”,诸如此类。
“那眉毛又粗又浓的大个子是谁?”
“那一个么?啊,那是格雷·马丘林。他的父亲在马文的河边上有一座很大很大的楼房,是我们那儿的百万富翁。我们为他感到自豪。他给我们——马丘林、霍布斯、雷因纳、史密斯上课。他是芝加哥最有钱的人之一,格雷是他的独生儿子。”
她讲这一串名字的时候,使用一种有趣的语调,有挖苦的意思。我以询问究竟的目光看了她一眼。她感觉到了,脸红了。
“把马丘林先生的情况再给我讲一些吧。”
“没有什么可讲的了。他有钱。他非常受人尊敬。他在马文给我们盖了一座新教堂。他给芝加哥大学捐了一百万美元。”
“他的儿子是个漂亮的小伙子。”
“他很好。你远远不会想到他的祖父是个爱尔兰穷人,他的祖母是个瑞典人,在一家饭馆里当女招待。”
格雷·马丘林并不漂亮,但是引人注目。他样子粗犷,鼻子短平,嘴巴肉感,生着红红的爱尔兰人的皮肤;一头厚厚的黑发油光发亮,在浓厚的眉毛下边是一双清澈的非常蓝的眼睛。他虽然块头这么大,但身材比例非常合适,如果脱光衣服,他必定是个身形漂亮的男人。显然他力气很大。他的男性气概给人以深刻的印象。莱雷坐在他的旁边,虽然只矮两三英寸,但相比之下,显得又瘦又小。
“很多人爱慕他,”我的怯生的邻座说,“我知道有几个姑娘为了得到他,只要不是杀人什么都肯干。但是轮不上她们。”
“为什么轮不上她们?”
“你一点儿都不知道,是吗?”
“我怎么会知道呢?”
“他非常爱伊莎贝尔,爱得晕头转向,而伊莎贝尔却爱着莱雷。”
“他为什么不去争一争,把莱雷挤掉呢?”
“莱雷是他最好的朋友。”
“我想这就使事情不好办了。”
“如果你像格雷一样讲道德的话。”
我不很清楚这句话她是认真说的呢,还是带有一点讽刺挖苦。在她的言谈举止中没有任何失礼的地方,既不冒失,也不过分随便,但我得到的印象是她既不缺幽默,也不缺心眼。我不清楚在她和我谈话的时候她真正想的是什么,而且永远也不会弄清楚。可以看得出她对自己没有把握,我想她是一个独生女儿,关在家里只和比自己大得多的人一起生活,她身上有一种腼腆,有一种温顺,使我感到令人喜爱。不过,如果我对她常常是一个人生活的猜测是对的话,那么我猜她一定在悄悄地观察她周围的年长的人们,并形成了对他们的固定看法。我们这些已经成熟了的人们很少想到非常小的小孩子们是以多么无情、多么锐利的目光观察我们。我又一次往她那蓝里带绿的眼睛里看去。
“你多大了?”我问。
“十七岁。”
“你读的书多吗?”我冒失地问。
她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布莱德雷夫人一心要尽主人之谊,对我说了几句话,使我不得不陪她说起话来。我还没摆脱与她的交谈,宴餐就结束了。年轻人一下子都往他们爱去的地方去了。剩下我们四人上楼去起居室。
我被邀请参加这次宴会,使我感到奇怪,因为,在东拉西扯地谈了一会儿之后,他们开始谈一个我认为他们本应该私下谈的问题。我判断不出,我是站起来走好呢,还是作为一个客观的旁听者对他们有些用处。讨论的问题是莱雷不想去工作这个怪现象。这个问题该讨论了,因为来吃饭的那个男孩子的父亲马丘林先生提出要他到他的事务所里工作。这是个大好机会。莱雷又能干,又勤奋,经过一段相当的时间,肯定会赚很多钱。小格雷·马丘林急着要莱雷接受这个工作。
大家是怎么说的,我记不全了,但要点却清晰可忆。莱雷一从法国回来,他的监护人奈尔逊博士就建议他上大学,但他拒绝了。当然他会有一段时间什么都不想干,他受了很多罪,并且受过两次伤,不过不重。奈尔逊博士认为他可能还惊魂未定,叫他好好休息休息,彻底恢复也好。但是时间一周一周过去了,又一月一月过去了,从他脱掉军装时算起,已经一年多了。他原来在空军干得不错,回来之后在芝加哥有了点儿名气,结果好几个企业界的人士都提出要他到他们那里去工作。他对他们表示感谢,却拒绝了他们。他什么理由都没说,只是说他还没有想好要做什么。他和伊莎贝尔订了婚。这并不出乎布莱德雷夫人的预料,因为他们好多年在一起难舍难分,而且她也知道伊莎贝尔爱着他。她很喜欢他,并且认为他会使伊莎贝尔幸福。
尽管他俩年岁都很小,布莱德雷夫人却十分愿意他们马上就结婚,不过她可没打算在莱雷参加工作之前就让他们结婚。他自己有一小笔钱,但是即使他的钱比现在多十倍,她还是这个主意。根据我的理解,她和埃略特想从奈尔逊那儿弄明白的就是莱雷想干什么。他们要他运用自己的影响使莱雷接受马丘林先生提供给他的工作。
“你知道我在莱雷心目中从来都没有多大的威信,”他说,“甚至在他小的时候,他也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我知道。你让他跑野了。他能变得像现在这样好,已经是个奇迹。”
奈尔逊博士一直在痛饮,听了这番话不高兴地看了她一眼。他那张红脸变得更红了。
“我很忙。我有自己的事务要照料。我收养他是因为他再没有别的地方可去,而且他父亲是我的朋友。但他可不是那么容易管教的。”
“我不明白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她尖刻地说,“他的性情柔和得很。”
“他从来不和你顶嘴,但是他想干什么,还是完全照样干,当把你都气疯了的时候,他只不过说一声他很对不起,而听任你暴怒。对这样的孩子你有什么办法呢?他要是我亲生的,我会打他。但他在世界上一个亲人都没有,他父亲认为我会对他好而把他留给了我。我不能打这样一个孩子。”
“这离题太远,”埃略特有点生气地说,“现在的情况是这样,他东游西逛的时间够长了,现在有机会可以得到一个很好的职位,以后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挣一大笔钱,他要是想和伊莎贝尔结婚,就必须接受这个工作。”
“他必须明白,在当今的世界上,”布莱德雷夫人插进来说,“一个男人必须做事情。他现在身体已经十分壮,十分好。我们都知道,在世界大战之后,有一些人从战场回来以后,什么都没有干过。他们是自己家庭的包袱,对社会也无益。”
这时我插了一句话。
“人家给他提供的各种各样工作机会他都拒绝,他的理由是什么呢?”
“没有理由。只是说不称心。”
“难道他什么事都不想做吗?”
“显然是不想做。”
奈尔逊博士又端起一杯威士忌。他长饮一口,然后看了看他的两位朋友。
“我可以谈谈我的印象吗?我不是判断人性的行家,不过,我想,不论怎样,我开业已经三十多年,我觉得我对人性还是略懂得一些。战争对莱雷有所影响。他去的时候是怎么个人,回来的时候便已不是那么个人了。这并不只是说他长了岁数。肯定发生了什么事,使他的个性改变了。”
“什么事情?”我问。
“我不会知道的。他极不愿意谈他的战争经历。”奈尔逊博士转向布莱德雷夫人,“他给你讲过吗,路易莎?”
她摇了摇头。
“没有,他刚回来的时候,我们曾要他给我们讲一些他的作战故事,但他只是以他自己那种独特的笑容笑了笑,说没什么可讲的。他甚至对伊莎贝尔都没讲过。她一而再、再而三地要他讲,但是从他嘴里什么都没有套出来。”
谈话就以这样无助于解决问题的方式进行着,突然奈尔逊博士看了看自己的表,说他必须走了。我准备和他一块离开,但是埃略特硬要我留下来。他走后,布莱德雷夫人道歉说拿他们的私事烦我,并且说怕我已经厌烦了。
“不过你知道这是压在我心头上的一件大事。”她最后说。
“毛姆先生非常持重。什么事情你都可以告诉他。我觉得鲍勃·奈尔逊和莱雷之间并不非常亲密,不过有些事情路易莎和我认为最好还是不对他讲。”
“埃略特!”
“你已经对他说了那么多,都给他说了也好。我不知道你在吃饭的时候注意到格雷·马丘林没有?”
“他那么大个子,谁也不会不注意他的。”
“他在追求伊莎贝尔。莱雷没回国的时候,他一直非常殷勤。她喜欢他,如果战争更久地拖下去,她很可能已经嫁给他了。他向她求过婚。她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路易莎猜,她是想等莱雷,下不了决心。”
“他怎么没去打仗呢?”我问。
“他踢足球时损伤了心脏。虽伤得并不严重,但军队不肯收他。反正,莱雷回来了,他也就没有机会了。伊莎贝尔完全把他抛弃了。”
我猜不透他们希望我对这件事说些什么,因此我什么也没有说。埃略特继续往下说。他那堂堂的外表,他那牛津音的英语,使他完全像英国外交部的一名高级官员。
“当然莱雷这个孩子非常好,他逃跑去参加空军的确是好样的。不过我判断人的品格相当有把握……”他对我狡黠地微微一笑,对他曾靠买卖艺术品起家一事向我第一次作了暗示,“不然的话,现在我手里就不会有一大笔金边股票。我的看法是莱雷永远不会有多大出息。他一无金钱可讲,二无地位可言。格雷·马丘林的情况则大不相同。他这个姓是爱尔兰的古老望族。这一族出过一个主教、一个戏剧家,还有一些名将和名学者。”
“这一切你是从哪儿知道的?”我问。
“这样的事情大家会知道的,”他漫不经心地回答,“事情是这样的,有一天我在俱乐部翻看国际名人大辞典,偶然翻到了这个姓。”
我想,我没有必要对他说,吃饭的时候我的邻座对我说过格雷的祖父是个穷爱尔兰人,他的祖母是个端盘子的瑞典人。埃略特继续往下讲。
“我们认识亨利·马丘林已经很多年了。他是个非常好的人。格雷即将进入芝加哥最好的交易所,他必然大有可为。他想娶伊莎贝尔,我们不能不承认,为她着想,这是桩非常好的婚事。我个人完全赞成,我知道路易莎也完全赞成。”
“你这么多年不在美国,埃略特,”布莱德雷夫人带笑不笑地说,“你忘掉了,在这个国家里,姑娘可不是妈妈、舅舅要她们嫁谁就嫁谁的。”
“这种现象不值得夸耀,路易莎,”埃略特态度严峻地说,“根据我三十年的经验,我可以告诉你,根据地位、财产、门第等安排的婚事,不论在哪方面,都比靠爱情结婚强。要是在法国——不管怎么说,法国是世界上唯一的文明国家——要是在那里,伊莎贝尔根本用不着考虑,马上就会嫁给格雷;以后,过上一两年,如果她需要,她就叫莱雷做她的情人,格雷则找一个人才出众的女演员,把她安置到一所豪华的公寓里,于是大家都十分快活。”
布莱德雷夫人并不傻。她狡黠而快活地看着她哥哥说:
“问题是,埃略特,纽约的剧团来演戏每次只住有限的时间,格雷只能把他那豪华公寓的房客留住一段长短不定的时间。这对各方面来说肯定都不能彻底解决问题。”
埃略特笑了。
“格雷可以在纽约股票交易所买一个席位。反正,如果你们一定要住在美国,我看不出为什么就不能住在纽约。”
他说完后不久,我就走了。但在走之前,不知道为了什么缘故,埃略特问我愿不愿意和他一起吃午饭,以便会会马丘林父子。
“亨利是美国企业家中的最好典型,”他说,“我觉得你应该和他认识认识。他照管我们的投资已经好多年了。”
我没有多大兴趣去认识他,但也没有理由拒绝,于是我说认识他我将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