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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七
我住在芝加哥期间,吃住都在一个俱乐部,那里有一个很好的图书馆。第二天早晨我去看一两种不是订阅客户就常常很难买到的大学杂志。天还早,除我之外,只有一个人在那里。他坐在一张大皮椅子上全神贯注地看书。我看到是莱雷,感到惊奇。我决没有想到会在这个地方碰到他。我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他抬头看了看,认出来是我,做出要站起来的姿势。
“别动,”我说,然后几乎想都没想地问道,“你在看什么?”
“书。”他笑着说。那笑容非常讨人喜欢,因此尽管话有点呛人,但也不会使你生气。
他把书合了起来,以他那特有的不易看穿的双眼看着我,把书举起来叫我看书名。
“昨天夜里玩得痛快吗?”
“痛快极了。五点钟才回到家里。”
“这么早就来到这里,你太刻苦了。”
“我常到这里来。平常这个时候就我一个人在这里。”
“我打搅你了。”
“你没有打搅我。”他说,同时又笑了,这时我感到他的笑非常温柔,不是一种光辉闪耀的笑,而是一种以内在的光来照亮面孔的笑。他在突出来的书架形成的角落里坐着,紧挨着一把椅子。他把手往椅子的扶手上一放,说:“坐一会儿吧。”
“好。”
“这就是我正在看的书。”
我看了一眼,看见是威廉·詹姆斯(看)的《心理学原理》。当然这是一部典范著作,并且在这门科学的历史上占有重要地位,还特别易读。但是,一个飞行员,一个非常年轻、头天晚上跳舞一直跳到早晨五点钟的年轻人,我没想到他手里拿的竟会是这类书。
“你为什么读这种书?”我问。
“我非常无知。”
“你也非常年轻。”我笑着说。
他很久很久不说话,我开始觉得这种沉默使人发窘,我想站起来去找我要看的杂志。但是我有一种感觉,仿佛他有话要说。他眼睛出神,面孔严肃而专注,像是在沉思默想。我等待着。我出于好奇,想知道他要说什么。他开始说话的时候,好像在继续刚才的谈话,而对于那长时间的沉默并无察觉。
“我从法国回来之后,他们都要我去上大学。我不能上。经过我所经历的那一切之后,我不能再回学校。反正我在预备学校里什么都没学。我觉得我不能去当大学新生。他们不会喜欢我。我不想当我不感兴趣的角色。我认为讲师也不会教给我我想知道的那类事情。”
“当然,我知道这事我不应该管,”我说,“但是我并不认为你是对的。我想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我可以理解,打了一两年仗之后去当大学一二年级那种受表扬的学生娃娃,是有点讨厌。我不相信他们会不喜欢你。我对美国的大学不是很了解,但是我不相信美国的大学生与英国的大学生有太大的不同,也许爱吵爱闹一些,也许更爱玩起哄的游戏,但总的来说,他们都是非常规矩、非常通情达理的孩子。我认为,如果你不喜欢过他们的生活,只要你稍微圆滑一点,他们会十分乐意让你过你自己的生活。我的兄弟们都上过剑桥大学,而我从未上过大学。我有过机会,但我拒绝了。我想走出学校,走进社会。我一直后悔当时没去上大学。我想,如果上了大学,会少犯很多错误。在有经验的老师指导下,你会学习得更快。如果没有人给你领路,你会浪费很多时间去钻死胡同。”
“也许你是对的。我倒不怕犯错误。也许在某一条死胡同中我可以找到符合我目标的东西。”
“你的目标是什么呢?”
他犹豫了一阵。
“问题就在这里。我还不十分清楚。”
我没有接他的话,因为对他的话似乎无话可答。从早年起,就一直有一个清楚的、明确的目标在我的前面,现在听了他的话我感到有点不能忍受;不过我责备了自己。我有一种感觉——只能把这种感觉叫做直觉,那就是在这个孩子的心灵中,一些不成熟的念头,或者是各种模模糊糊感到的激情,在混乱地冲突着,究竟是哪一种,我也说不清。这种冲突使他不能安静下来,催促他向他也不知道的方向走去。他莫名地激起了我的同情。在这之前,我一直没有听到他多说话,现在我才觉察到他声音的悦耳。这声音非常感人,像是疗伤止痛的香膏。当我想到这一点以及他那讨人喜爱的微笑、丰富的表情和他那乌黑的眼珠的时候,我完全能够理解伊莎贝尔对他的爱情。他身上的确有一种非常可爱的东西。他转过头来看着我,态度沉静自如,但眼神既是在审视,同时又像是觉得有趣。
“昨天晚上我们都去跳舞的时候,你们谈论我了,我猜得对吧?”
“有一段时间是谈论你。”
“我想,硬要鲍勃叔叔来吃饭就是为了这个缘故。他非常不爱出门。”
“听说有一个很好的工作要你去做。”
“一个极好的工作。”
“你打算接受吧?”
“我想,我不接受。”
“为什么不接受。”
“我不想接受。”
我在介入一件与我无关的事情,但是我心想,正因为我是一个陌生的外国人,莱雷才不避讳对我讲这件事情。
“呃,你知道,人们在什么都不行的时候,就去当作家。”我轻轻地笑着说。
“我没有才能。”
“那么你想干什么呢?”
他对我展示迷人的粲然一笑。
“闲荡。”他说。
我不禁大笑。
“我想芝加哥不是世界上闲荡的最好地方。”我说,“好吧,我不耽误你读书了。我要去看《耶鲁季刊》。”
我站了起来。我离开图书馆的时候,莱雷仍在聚精会神地读威廉·詹姆斯的书。我在俱乐部里吃了午饭。由于图书馆里很安静,我又回到那里,抽雪茄,休息一两个小时,看看信,写写信。我没料想到莱雷仍在埋头读他的书。看他那样子,好像从我离开他起直到现在他一动也没动。当下午四点钟我离开图书馆的时候,他仍在那里。他这种突出的集中思想的能力使我吃惊。我来来去去他都没注意到。下午我有各种各样的事要做,直到该换衣服赴宴会时我才回布来克斯通。在路上我产生了一种好奇。我又一次拐到俱乐部,走进图书馆。这时那里有许多人在看报章杂志。莱雷还在那把椅子上坐着。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