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刚回到住处,布里奇便到了,手里提着一个打成长条形的包裹,里面是二十个五两头的银锞子,先就说好了的,供李鼎到了奉天,应酬打赏之用。另外有托捎的几封信,一一交代明白,坐下来闲谈,少不得又提到那通待李鼎去听宣的上谕。
“啊!”李鼎很兴奋地说,“蕙的话,倒有点道理,她说这回是福不是祸——”
听他转述了蕙的话,布里奇蓦然一拍大腿:“真是有道理!”他趁势站了起来,“这下,我也放心了。大侄儿,我跟你爹等你的好消息吧!”
送走了居停,李煦少不得还有好些话要叮嘱儿子,上床已经三更。李鼎心中有事,一阵阵莫名的亢奋,使得他魂梦皆惊,勉强睡得一个更次,想起蕙的生日,觉得应该送一份礼才好。
于是一面寻思,一面起来,请巡夜的老兵,替他去提了一壶热水来,洗了脸精神一振,想起有个紫水晶的镇纸,送礼倒也相宜,便开箱子取了出来,揣在身上,来赴查家的寿面之约。
一踏入院落,只见右首那间屋子,灯火荧然,小梅恰好开出门来,发现李鼎,立即回身说一句:“客人来了!”然后迎上来笑嘻嘻地道一声,“表少爷早!”
“不能不早。”李鼎向里一指,“屋子里哪些人在?”
“两位姨娘,大小姐。”
此时大姨娘已开门来迎,李鼎一踏进去,立即感到气氛温煦,有如春风拂面。桌上燃着一支巨烛,烛影中二姨娘含笑相迎,却不见蕙的影子。
“请坐吧!先喝杯酒,再吃面。”说着,二姨娘提起锡旋子开始斟酒。
“多谢,多谢!”李鼎看桌上四个冷荤碟子,却只得一副杯筷,未免不安,踌躇着说,“莫非就我一个人独享?”
“我看,”大姨娘说,“请大小姐来给表哥饯行吧!”
李鼎的手正好触及衣袋中的镇纸,当即说道:“对了!应该先拜生。还有不成敬意的一样生日礼。”说着,探手入怀取出那枚镇纸,放在桌上。
大姨娘拿起来一看,惊喜地笑道:“你看,还是条牛!”
二姨娘看了一下,转身就走,不一会儿陪着蕙来到席前,李鼎便拱一拱手道贺:“表妹,大喜!”
蕙矜持地笑着,一眼瞥见大姨娘手中,顿时双眼发亮,大姨娘便将镇纸递了过去:“这玩意儿一定趁你的心!”她说,“巧极了!”
李鼎蓦然意会,“表妹肖牛?”他问。
由于是指名发问,蕙便转脸看着他点一点头,依旧低头把玩那具紫水晶雕成的卧牛,轻轻地抚摸着,显得爱不忍释似的。
这时二姨娘已命小梅另外取来三副杯筷,摆设好了,相将落座,蕙犹自将卧牛托在手掌中,不断左右观玩。
“收起来慢慢看吧!”大姨娘说,“就不为饯行,也该喝杯酒谢谢表哥。”
“谢谢表哥!”蕙端起酒杯,抿了一口。
“再喝一口!”二姨娘说,“添福添寿。”
蕙便又抿了一口,李鼎久已不曾经历这种闺中小叙的场面,看到蕙那种略显腼腆的神态,不觉勾起少年的无穷回忆,一时不辨身在何处了。
“我们也敬表少爷一杯!”大姨娘邀同二姨娘一起举杯,“一路来,不知道费了表少爷多少精神,真正感激不尽。”
“两位姨娘别这么说!原是彼此照应。”
“现在成了一家人,将来也一定是一家人,情分更不同了。”大姨娘用郑重的神态说,“将来三个小表弟,全靠表少爷照应。”
这句“将来也一定是一家人”,意味深长,李鼎不由得转脸去看蕙,不道人同此心,她也是情不自禁地来看李鼎,如明湖秋水的清澈双眸,倏地惊起无数涟漪,一张脸自觉烧得坐不住,很快地起身走了。
李鼎方欲有言,二姨娘急急摇手阻止。李鼎也会意了,只要一开口问一句,这天便不复能再见蕙。
于是行所无事地闲谈着,谈的是蕙缃及三兄弟。少不得也提到蕙,讲到许多弟弟妹妹跟大姊淘气,捉弄得蕙啼笑皆非的趣事,引起了一屋子的笑声,终于又将蕙引出来了。
“这该吃面了。”二姨娘起身说道,“我看看去。”临走,向李鼎使个眼色,示意他找话跟蕙谈。
李鼎原有话要说:“表妹,你说上谕是福不是祸,布二爷亦深以为然。本来他也替我爹担心,现在,他自己说可以放心了。”
“是啊!我们跟太太也是这样。不过,大小姐,”大姨娘说,“你倒再想想,是怎么样的一种喜事?”
“这可难猜了。官场上的事我不大懂。”
“会不会——”大姨娘突然将话咽住,脸上是困惑的神情。
“怎么?”蕙催促着,“会不会什么?”
“不相干!”大姨娘摇摇头,“是我胡猜,不会有的事。”
既然她不愿说,蕙也就不再追问,“表哥,”她问,“你把镇纸送给我,自己可使什么?”
“这原是玩物,没有多大用处,而且我写字的时候也不多。”
“要用的时候,就不方便了。我有一对铜尺,是名家刻的,不如表哥拿了去用。”
“不必,不必!”
“我有了紫水晶的镇纸,又加上一对铜尺,不太多了?你可是一样都没有,可不大公平。”
“一样换两样,不也是不公平吗?”
“虽是两样,可不抵你一样——”
“这样,”大姨娘突生灵感,“一样换一样,铜尺,大表姊留一支,送表少爷一支。”
“不,不!”李鼎急忙表示异议,“好好儿的一对,拆开了可惜!”
“表少爷,你这话说错了。原是一家人,并没有拆开。”
李鼎恍然大悟,大姨娘做此建议,别有深意,这一回有了前车之鉴,不敢再去看蕙,只装作不解似的,举杯饮酒,别无表示。
蕙没有接口,可也没有反对。大姨娘亦很知趣,不再多提此事。恰好面也来了,于是李鼎将余沥一口喝干,低头吃面。
炝锅面要用小锅来烩,才会入味,因此一锅面盛出来,仅得一大碗、一小碗。大碗款客,小碗让蕙分享,她却不动筷子,只说不饿,可也并未表示,这一小碗面,请哪位姨娘先用。
二姨娘一看就明白了,等李鼎快将这一碗重油多加辛辣香料的热汤面吃完,她拿小碗移了过来说:“表少爷再添!”
“不行了!”李鼎摩着腹部说,“面是真好吃,已经吃多了。”
“既然好吃,就再吃。”二姨娘面无表情地说,“是表妹特为替你留下来的。”
李鼎不由得转脸去看,蕙是装作不闻的表情,也没有什么愠色,这就意味着,她确是希望他能努力加餐。这一来,李鼎无论如何也要贾其余勇了。
“这顿面吃得很舒服,浑身都暖了。谢谢,谢谢!我得走了,只能我等金大老爷,不能让他等我。”
“一路顺风。”大姨娘领头相送,“早去早回,等你的好消息。”
“我尽快赶回来。”李鼎略停一下看着蕙说,“家父,拜托两位姨娘照应。”
这就很显然了,实在是托蕙照应,她却不便接口,自有二姨娘代言:“自己舅舅嘛。表少爷放心好了,从今天起,请舅老爷到这里来吃饭,自有外甥女儿陪他。”
“这样就太好了。”
一路谈,一路送出门,晓风寒劲,蕙不由得拿衣袖遮着鼻子和嘴,以至于连说一声“再见”的机会亦都错过。
先到绥中县城,金大老爷做东,打了个早尖,随即派了一名把总,四名精壮的绿营兵,陪着李鼎上路,在锦州渡过大凌河,沿西北大道直挑盛京。
行程扣得极紧,由于“火牌”上批明“钦命驰驿”,所以一路上毫无耽搁,驿站派出来的,都是没有毛病的马,所以照预定的日期,居然在第五天下午,进了盛京西门,径投驿站。
驿丞看李鼎虽是便服,却有官兵做随从,一看“火牌”上“钦命驰驿”的字样,越发不敢怠慢,急忙迎入官厅待茶,请教官衔姓氏。
“敝姓李,有个同知的衔。护送家父到乌拉打牲,在绥中接到通知,说有上谕,要来听宣。资斧自备,请替我找一处干净客栈就是。”
一听“资斧自备”,不扰驿站,省却许多麻烦,驿丞更为恭敬,“有,有!”他起身说道,“我亲自来招呼客栈。”
“不敢当,不敢当。”李鼎又说,“倒是有个不情之请,来得匆忙,自己没有带人,想借贵介一用。”
“是,是!”驿丞将他一个名叫长贵的跟班唤了来吩咐,“好好伺候李老爷。看临时要用什么东西,替李老爷早早预备。”
长贵答应着,跟李鼎半跪请安。李鼎很客气地说:“我不大懂什么,请你多关照。该怎么办,不必客气,尽管告诉我。”
“是!”长贵指着廊下说,“那位总爷,跟他的弟兄,先打发走了吧?”
“这,”李鼎踌躇着问,“不带回去?”
“回去,请府尹衙门外派人送好了。这会儿打发走了,比较省事。”
李鼎依他的话,赏了六两银子遣走,然后由长贵找了近在西关的一家“仕宦行台”,字号叫作“顺升”。略略安顿停当,李鼎才把此行为何,告诉了长贵。
“李老爷带了官服没有?”
“没有。”李鼎答说,“预备在这里置一身。”
“借一身用就是。”长贵看了李鼎的简单行李,“只怕拜盒也没有带?”
“是啊!”
“名片总有的,”长贵又说,“见府尹,见将军要备手本。”
“一切拜托了。”李鼎取出五两的两个银锞子,“你先收着用。”接着又取出拜客的单子递了过去,“你看看,哪几位是你知道的?”
“头一位吏部韩老爷就认识,住得不远。”
“那好极了!我先去拜韩老爷。你领我到了那里,管你自己去办事,明天一早来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