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到得冰河解冻,草木萌芽,宁古塔一年好景刚开始时,接到李鼎的信,李煦原拟死罪,朱笔改为“从宽免死,发乌拉打牲”。
信中附了几页“宫门钞”,查嗣庭大逆不道一案,亦已有了结果。上谕中说,刑部议奏:“除各轻罪不议外,查律内大逆不道者凌迟处死,其祖父、子孙、兄弟及伯叔父兄弟之子皆斩。十五岁以下及正犯母女、妻妾、姊妹,子之妻妾,给付功臣家为奴,正犯财产入官。今查嗣庭已经病故,应戮尸枭示。”
原来查嗣庭瘐毙狱中了!不知是凌虐致死,还是杀之灭口——怕公开审问时,他会透露许多在内廷所看到、听到的秘密?李绅心想,查嗣庭这一死,对隆科多来说,应该是好事,因为死无对证,亦可望从宽发落了。
再看刑部所议查嗣庭家属的罪名,除了长子查克上病故免议外,应斩立决的有五个人:两兄查慎行、查嗣瑛,一子查云,两侄查克念、查克基。此外,子侄在十五岁以下的还有五个,给功臣家为奴。
向例刑部议罪从严,留下让皇帝开恩的余地,这一次的上谕中说:“查嗣庭之子改为应斩,秋后处决。查慎行年已老迈,且居家日久,南北相隔径远,查嗣庭恶乱之事,伊实无由得知,查慎行父子俱从宽免治罪,释放回籍。查嗣庭之胞兄查嗣瑛,胞侄查克基,从宽免流三千里。案内拟给付功臣为奴之各犯,亦着流三千里。”
李鼎特为详告查嗣庭一案的缘故是,查家亲属的流三千里,所去的地方不同。充军的罪名,如果只说流若干里,发遣何处的权,操在刑部司官手里,只要以京师为起点,扣足里程,则天南地北,无所不可。这一次刑部司官,认为查嗣瑛父子充军,是受牵累,不免冤枉,将来或有“赐环”的可能,如果道路不甚艰难,回乡也方便些,所以判了查嗣瑛、查克基发遣陕西。至于查嗣庭的妻妾媳女以及三个幼子,则今生今世,恐难生入玉门,流放关外,谋生倒比贫瘠的陕西还容易些,因而将他们充军到乌拉打牲。
发遣日期相近,流放地方相同,所以两家决定同行,李鼎已向本旗请了假,送父到达戍所,也许请当地都统出奏,容他侍父送终。他又报告行期,定在三月初,预计六月中可以到船厂——吉林省城,要求李绅届期迎接照应。
“乌拉打牲在哪里?”魏大姊问说。
“在船厂以北。”李绅计算日期,“这里到船厂要走二十天,今天是浴佛节,我在家还可以待一个半月。”
“你看,我要不要陪你去?”
“我又何必要你陪?”
“也不是陪你。我是说,理当去看看叔太爷,看有什么可以照应的,那才是做晚辈的道理。”
“你如果有这个心,我倒有个想法,索性移家到船厂,去就观二爷的幕。照应老叔还在其次,我想在小鼎身上下点功夫,好歹要让他走上一条正路。不然稂不稂,莠不莠,行年三十,一事无成,他这一辈子就算完了。”
“这——”魏大姊实在舍不得宁古塔,沉吟着说,“这,咱们再琢磨琢磨。”
从这天起,夫妇俩一有空,便谈移家之事,禁不住李绅的软语相磨,魏大姊终于松了口。接下来,便是李绅向白希去软磨,由于去志甚坚,白希亦不能不很勉强同意。
李、查两家结成患难之交,是出于查慎行的绾合。查慎行久为先帝的文学侍从之臣,李煦不但因为修《佩文韵府》,刻《全唐诗》的缘故,跟他很熟,而且因为先帝对查慎行极其看重,李煦对他也格外尊敬。查慎行辞官回里时,李煦虽已过了最绚烂的几年,渐形式微,但岁时令节,不意馈遗。及至李煦抄家,音问断绝了好几年,不想忽又无端邂逅,只是相见在刑部监狱,且都是部议死罪的钦命要犯!古稀以外的一双白头老翁,居然还有这么同在难中的数月盘桓,是在欲哭无泪的荆天棘地中,唯一的安慰。
两家的案子,先后定谳,李煦先出狱,正在打点上路时,查慎行也亦已蒙恩释放。他当天就来看李煦,一面话别,一面重托李煦,照应查嗣庭的眷口。李煦虽有“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之感,但还是慨然许诺。
这一来倒解消了李家父子间的一个争执,李鼎要送老父到关外,李煦认为不必,既费盘缠,又吃辛苦,有这工夫,不好好用功?话虽在理,无奈李鼎难舍老父,所以一直未有定局。此刻,有查家的人要照应,自然需要李鼎做帮手,根本就不生该去不该去的争执。
可是这份照应的责任不轻。查家一行,恰好十个人,查嗣庭的妻子将近六十,衰弱得几乎到了气息奄奄的程度。
照规矩她这种情形可以请求免戍,但严君在上,刑部官员不敢替她出奏,又有亲友相劝,说“上头已经开恩了,过分之请,不宜冒渎”,因此,查太太特为托在京的亲戚,制了一箱“寿衣”带在身边,自道只怕未出山海关,“寿衣”就用得着了。
两个姨太太都在中年,但祸起不测,这几个月的辰光,亦将她俩折磨得不成人形。三儿两女,四个庶出,皆未成年,唯独十九岁的大小姐,是查太太育过五胎,唯一得存的“老来子”。
此外还有两名丫头。十口之家,没有一个顶得起门户的壮男,而间关万里,险阻重重,如何到得了遣戍之地,连解送的差役都在替她们发愁。
查太太对这一点,当然再清楚不过,所以在朝阳门外东来客栈,会齐上路之日,便命三儿两女为李煦磕头,郑重叮嘱长女,此去事无大小,必须禀“李伯父”之命而行。
李鼎在查家姊妹兄弟,自然就是“李大哥”了。未成年的三兄弟及九岁的二小姐蕙缃,跟李鼎很快地就混熟了,不管是行路、宿店,不时听得他们亲热地在喊“李大哥”,唯独大小姐蕙,处处躲着李鼎,有事总是叫弟弟、妹妹传话。
“如今是在难中,跟在家做小姐不同。”查太太曾不止一次告诫蕙,“没有那些讲究了。有事你自己跟李大哥去说,叫几个小的传话,事情弄不清楚,白白耽误工夫。”
蕙口头答应着,却总是改不过来,实在也是养在深闺,从小习闻男女授受不亲之说,一见了李鼎便羞得抬不起头来,招呼一声“李大哥”都觉得出口艰难,更莫说打什么交道了。
因为如此,李鼎怕她受窘,有事也是让查家三兄弟或者蕙缃传话,大姨太便找个机会跟李鼎说:“李少爷,我们大小姐是不好意思直接跟你说话,你是男子汉,莫非也像她那样害臊?”
“不是!我怕大小姐会窘。”
“你不要管她!一回生、两回熟,有事你尽管直接找她。中间传话会弄错。”
这话在李鼎听过就丢开了。这几年的沉重打击,使得他心力交瘁,生趣索然,什么事都打不起兴致来,倒是跟查家四个孩子在一起,还能说说笑笑,心情略为开朗些。他在想,有事让孩子们传话,亦是一种消遣,没有什么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