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到得起更时分,李鼎亲自送了查家三兄弟来,顺便告诉查太太,孟姜女的坟,离此不远,那地方叫老军屯。坟旁有座小小的庙,颇有香火,因为有求必应,尤其是流人祭祷,更为灵验。
“可不知道有多远?”查太太问说,“何不妨顺路去烧个香。”
“路可不顺,要往回去。是在一座小山上。”
“路不顺可就没法子了。”
“不过,也不要紧。”李鼎又说,“布二爷很殷勤,坚留家父多住几天,刚才跟差官说好了,再留两天。如果明儿个天气好,我请布二爷派部车,送查伯母去烧香。”
“那可是太好了!”查太太难得破颜一笑,“真是感谢不尽。”
哪知天不从人愿,第二天查太太病了,鼻塞头重,浑身发冷,是重伤风。做客卧病,必惹居停生厌,心里着急,情绪不安,越显得病势不轻,以致蕙亦焦忧于辞色了。
“莫非是我心不诚?”查太太有气无力地说,“孟姜女特为罚我。我想想,并没有什么轻慢的地方啊!”
平时沉默寡言的二姨太便说:“许了去烧香,还是要去,请大小姐走一趟,替太太求一求。李少爷不是说了,过路的人求什么,格外灵验。”
“二姨太这话说得不错。”蕙接说道,“我替娘去烧香,求孟姜女保佑。”
“也好!还了愿心,我心里也好过些。”
有此想法,更见得此行宜速为妙,当下遣丫头把李鼎去请来,说知缘由。
“今天有点风,我本想饭后再看,如果今天不行,还有明天。既然查伯母人不舒服,大小姐要去烧香祈祷,车子很方便,我去要一辆就是。”
“多谢李少爷,不过,我还有句话。”
“是!”李鼎答说,“请查伯母吩咐。”
“我想劳你的驾,陪了小女去。”
“是,是!这是一定的。”李鼎又问,“还有哪位姨太太去?”
“不用了!”查太太抢着说,“就小女一个人去好了。”
“娘!”一向驯顺的蕙,抗声说道,“我要请一位姨娘陪我去。”
查太太略一思索,不再是坚决的语气了:“好,好!有人陪你去,陪你去。”她说,“不过要请李少爷多费心了。”
李鼎本来觉得只他陪了蕙去,一路无话,岂不尴尬,如今窘相可望不致发生了,如释重负,潇潇洒洒地答说:“谈不上!我这就去接头,等安排好了,我再来。”说完,转身而去。
“你们俩,”查太太望着姨娘们说,“谁陪阿去?”
“请大姐去吧。三个小的,鞋都快破了,难得有两天工夫,我要好好赶它几双。”
二姨娘口中的大姐,自是指大姨娘,她同意了。查太太也同意了,二姨娘原是她陪嫁的丫头,所以称呼不改,叫着她的名字说:“品福,你先跟官去把一包藏香找出来,烧香,烧香,没有香怎么行?”
杂物箱笼堆在最外面的一间屋子,要带了丫头一起去搬动,查太太等他们走了,招招手将大姨娘唤到面前,让她坐在炕上,有一番要紧话说。
“我是一定要死在路上了——”
“太太!”
大姨娘刚把她的话打断,查太太却又抢了过去:“不是我爱说让你们伤心的话,实在也是躲不过去的事。我一倒下来,千斤重担都在你们两个人身上!”她问,“你们挑得动吗?”
万里穷荒,一无凭借,既是罪孥之身,又无成丁之男,大姨娘一想起来,就会心悸,此时再加上停尸在荒郊孤驿的景象,不由得打了个寒噤,脸色都变了。
“你不要怕!家运坏到头了!不会再坏了!你只细心听我的话。”
这几句话,对大姨娘确有不小的抚慰作用,连连答说:“我听着,我听着!一个字都不会忘记。”
“我已经替你们找到一个可以倚靠的人了。一路来我在想,李少爷人不错,我也打听过,断了弦一直没有娶。他虽是旗人,其实还是汉人,没有什么不能通婚的,听说他要陪他老太爷,不回关内去了。既然如此,安家落户,两家并作一家,彼此都有照应,不是很好?”
话一提到李鼎,大姨娘便在点头了,越听越有道理,愁怀尽去,微笑说道:“怪不得太太刚才只请李少爷陪官去,原来有这么深的意思在内。”
“我是试一试阿。这半年工夫,千辛万苦,把她也磨炼出来了,你看,她到哪里跟年轻男人打交道都不在乎人家的。唯独对李少爷,还是在家做小姐的样子,处处怕羞。”查太太问道,“你知道这是什么道理?”
“我哪里能像太太这样,凡事都看得出一个道理来。不过,太太不提还想不起来,一提起来,想想倒确是有点不同的地方,一定有个缘故在内。”
“这个缘故,就是阿心里,时时刻刻有个李少爷在。”
“这——”大姨娘很用心地思索了一会儿,有些懂了,“如果太太只请李少爷陪了官去,她倒不作声,一男一女就一男一女,毫不在乎,那就是她心里根本没有想到别的上头去了?”
“对了!我就是试她这一点。不过,试一回就够了。你跟品福说,把我的意思,摆在心里,以后也不要太露痕迹,反正有机会就让他们接近,不必去惊动他们。日子一久了,你看情形,把我今天的这番话告诉阿,自然一开口就成功了。”
“我知道。”大姨娘很郑重地说,“太太的这番心意,一定达得到。”
“这样,我就放心了。”查太太笑了,瘦削的双颊凹进去,成了两个大洞,露出一口白毵毵的牙,看上去很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