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一辆大车载着蕙、大姨娘和一名丫头,前面是两匹马,马上是李鼎和布里奇所派的向导。
“快到了!”向导用马鞭遥指,“前面就是。”
到得一座荒祠前面,车马皆停,李鼎到车旁照应,先把丫头扶了下来,然后由丫头扶大姨娘及蕙下车。
孟姜女的坟在后面。黄土一抔,立着一块三尺高的石碑,刻着“古姜女之墓”。蕙站住脚看着,口中念出声来,不道大姨娘听错了。
“不是孟姜女吗?怎么变了‘顾’姜女了呢?”
“是古今的古,不是姓顾的顾。”
“那么,怎么又只称姜女呢?姓都掉了!”
“这可把我考住了。”蕙笑着回答,眼光有意无意地从李鼎脸上扫过。
在李鼎的感觉,她是要他来回答大姨娘的疑问,因而接口说道:“其实孟姜女根本没有这个人,大概是由齐国杞梁之妻,哭夫崩城这个故事而来的。”他将《列女传》中所记“杞梁既死,其妻内外无五属之亲,既无所归,乃枕其夫之尸,哭于城下”的故事,讲了给大姨娘听。
“这杞梁是什么人?”大姨娘问。
“好像是位阵亡的将军。”
“既然这样,怎么会没有人管他的老婆孩子呢?”
“这,”李鼎看着蕙,学着她的话笑道,“可把我也考住了。”
“李大哥再想一想,”蕙望着地上说,“《左传》,襄公二十三年。”
李鼎从李绅读过《左传》,却已丢开多年,幸好当年督责甚严,仔细记忆了一下,居然想起来了。
“《列女传》的话也靠不住的。”他有些得意地说,“杞梁是齐国的大将,跟齐侯去攻山东莒城,阵亡了,齐侯班师,还特为去慰问杞梁的太太。可见得并不是没有人管。”
“可见得书上的话,靠不住的居多。”大姨娘又说,“也亏得李少爷记得那么多。”
“这也亏得查小姐提醒我。”李鼎觉得既然说出口了,索性就再说一说心里的感想,“我真没有想到,查小姐对《左传》那么熟,实在佩服。”
蕙矜持地不作声,大姨娘怕会出现僵局,便接口答说:“都是我们老爷在日亲自教的,读书、作诗。”
蕙连连咳嗽示意大姨娘不必多说,可是已拦不住了。李鼎听说她会作诗,越发惊异。“令伯初白先生,海内推为诗坛盟主。”他说,“查小姐家学渊源,诗一定也是好的。”
“哪里!”蕙答说,“你别听我姨娘的话,我哪里会作诗?”
话又说不下去了,还是大姨娘开口:“烧香去吧!”她说,“外面也冷。”
到荒祠燃上藏香,蕙跪拜默祷,大姨娘也磕了头,收拾拜垫,就该回去了。
“时候还早,”大姨娘问道,“不知道附近有什么地方可以逛逛?”
“名为山海关,”蕙突然发问,“怎么看不见海?”
李鼎辨了辨方向,指着南方说:“海应该在那一面。”
“不知道有多远?”
“查小姐想看看海?”李鼎略停一下,看她不答,便知意向所在,特为去问向导,“想看看海,不知道有多远?”
“一直往南,有个村子就叫望海村,并不算远。”
于是决定转往望海村。虽说不远,也有十来里路,向导与李鼎策马前行,穿过村落,登上一座小丘,茫茫大海,收入眼底,仿佛胸头一宽。
这时车子也到了,李鼎下丘迎了上去,却只见丫头陪着蕙,便下马问说:“大姨娘呢?”
“她嫌风大,宁愿躲在车子里。”
风可是不小,向导亦已下丘避风,李鼎将缰绳丢了给他,向蕙问道:“是不是上去看看?风可是不小。”
“不要紧!我想看海,想了好多日子了,既然到了这里,岂可失之交臂?李大哥,请你引路。”
于是李鼎前行,时时回头招呼,留意坎坷之处。其实路很好走,顺顺利利地登上高处,只是海风强劲,吹得蕙几乎立脚不住。
“你坐下来吧!”李鼎引着她在一块平整的大青石上坐下,站在她的东面,为她挡风,又问,“冷不冷?”
“多谢,不冷。”蕙掖紧裙幅,两手扯住衣袖,凝望着远处,一动不动,只睫毛不断眨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鼎不忍去打搅她,也抬眼看着一望无际、水天同色的汪洋大海,但心中茫然,毫无感想。
“李大哥,”蕙问道,“对面陆地是什么地方?”
李鼎曾涉猎过舆地之学,所以能很快地回答:“应该是山东登州府。”
“再过去呢?”
“山东与江苏接壤,再下去应该是海州,往南沿海一带,就是两淮的盐场,当年——”李鼎硬生生把最后的一句话咽了回去。
蕙当然奇怪,“当年怎么样?”她看着他问,“李大哥,你怎么不说下去?”
“那一带,当年都归我父亲跟我姑夫管。”李鼎很吃力地说,似乎胸口隐隐作痛。
“我家在天津也有大片盐场,旧日繁华,不必去想它了。”
李鼎从她的眼色中看出来,说这话是在安慰他,顿时感觉到心头熨帖,连连点着头说:“是的,是的!不去想它最好。”
“再往南呢?”蕙重拾话头,“江苏跟浙江接壤,该到我的家乡了吧?”
“那得过长江、江南沿海,第一个是松江府,第二个嘉兴府——”
“啊!”蕙如逢故交般欢呼,“过乍浦、澉浦,就到我们江海之前的海宁了。李大哥,你到我们那里去过没有?”
“去过。”
“是去看潮?”
“是的,看潮去过,跟着我父亲见驾也去过。”李鼎又说,“那时我还很小。”
“原来你也见过皇上!”
一路来,李鼎就此时听她说了这么一句稚气的话,但却显出了她的娇柔纤弱的本色,不由得心头一动。
“唉!”蕙默然说道,“先帝倘在,我们不会在这里。”
李鼎接口便说:“咱们也不会在一起。”
蕙倏地抬头,深深看了他一眼,接着将视线移了开去,脸上微微出现了红晕。
“你看,”她突然往前一指,“那是什么?”
李鼎定睛细看,从海浪打上沙滩的白沫中,发现一只西洋酒瓶,便即答说:“番航上有这么一个规矩,写封信装在空酒瓶里,封好扔到海里,随潮水飘了去,也许就能飘到家乡。当然,那得住在沿海地方。”
“这倒有趣。”蕙不胜向往的,“早知道应该预备个空瓶子,我也试一试,看看这个酒瓶,能不能一直往南漂到海宁。”
李鼎看那只酒瓶,已搁浅在沙滩,自告奋勇地说:“我先把那只瓶子去捡了来再说。”
说着,便往前奔了去,蕙着急地大喊:“不要,不要!李大哥不要!”
其声凄厉,李鼎不能不站住脚,回身看她乱招着手,是极力阻拦的神气,只好又走了回来。
“你看,一层层的浪,倘或,倘或——”她的眼圈忽然红了,用十分委屈的声音说,“倘或出了事,你叫我怎么见人?”
就这时,“哗”的一声,一个浪头卷上沙滩,迅即退去,那只酒瓶已经消失了。李鼎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如果不是她极力阻止,照旧去捡那只酒瓶,正好为这个浪头所吞噬。
如果真的有此意外,蕙会如何?一时惊惧哀痛,不消说得,回去见了她自己母亲和他父亲怎么说?知道这件事的人,对她又会怎么想?不会有人说他咎由自取,只说她是八败的命,谁跟她在一起,谁倒霉!
这样一想,不由得愧悔交并,对蕙更有无限的歉疚。“是我不好!”他说,“我没有替你想一想。”
“不是没有替我想。”蕙正色说道,“是没替你老太爷想,白头远戍,再遇到这样的意外打击,李老伯还活不活?”
这一说,越使得李鼎如芒刺在背,不安而且焦躁,不知如何自处了。
蕙也是越想越害怕,明知他已经受不住了,但为了让他切切实实引以为戒,还是要用言语刺激他。
“你也没有替我们一家想一想,这一路来多亏得老太爷的面子,处处方便,我娘才能勉强撑了过来。倘或失去老太爷的倚靠,我们一家十口,只怕到不了地头——”
“我该死,我该死!”李鼎捶着自己的头,痛苦地喊道,“你别说了,你别说了!”
此时的蕙,恰好有两句如骨鲠喉的话,想不吐亦不行,“最后才说到你没有替我想!倘或出了事,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你,”她哽咽了,“你!你叫我一辈子良心不安。”
这就使得李鼎也眼眶发热、鼻子发酸了!寸心万感,自己能辨得清楚的,只是一种委屈,他觉得她仿佛在怪他,从未替她想一想,是因为根本就对她漠不关心。这是多大的诬罔?且不论往日,只说此刻,若非急着为她去取那个酒瓶,又何致奋不顾身。他愿意承认错了,但绝不能承认他对她不关心。
热泪滚滚,毕竟让他咽了回去,那也只是为了维持一个男子汉的尊严,勉强做到这个程度。他自己知道,感情再不能承受一点点的波动,否则仍旧会将眼泪晃荡出来,他必须有一段单独的时间,容自己将波动的心情平复下来。
因此,他连看都不敢看她一眼,往另一面移了几步,微仰着头,眺望海天深处,尽力想把襟怀思路放开,忘掉蕙和她的话。
她却不安极了!那些责备他的话,一说出来,自然非常痛快,但随之而来的浓重的悔意,不该如此苛责,到底惹得他负气了。
这该怎么办呢?她心里愿意跟他赔不是,却说不出口。如果丫头不在旁边,或者还可以咬一咬牙,老一老脸,念头转到这里,不自觉地就转脸去看。
看到的是一张惊惶的脸,那丫头原是经大姨娘悄悄嘱咐过的。“大小姐如果跟李少爷在一起,你就站远一点儿,不必去管他们!”可是此刻又何能不管?到底是为了什么吵得两个人都掉眼泪?莫非有什么了不清的纠葛?多想一想,她自己把自己吓坏了。
蕙从她的脸上,越发看得出自己刚才的失态,也越发悔恨,可也越发觉得有立即挽回僵局的必要。这样,心里自然很急,但一急倒急出来一个计较。
“小梅!”她向那丫头招招手。
小梅急步赶了过来,站住脚先细看蕙的脸,似乎又没有什么大了不得的事,略略放心了。
“刚才李少爷要到海滩上去捡一个瓶子,差点给浪头卷走,我说了他几句。话是重了一点儿,他生气了。”蕙觉得话并不碍口,便老实说道,“论理,该我跟他赔个不是,不过,我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你看怎么办?”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小梅拍拍胸口,“可真把我魂都吓掉了。”
“要你吓干什么!真是多管闲事。现在,你看该怎么办?”
话一出口,才发觉自己根本不通,既责她“多管闲事”,却又要向她问计,希望她来管闲事,岂非自相矛盾?想想可笑,真的忍俊不禁了。
这“扑哧”一声,在下风的李鼎听得清清楚楚。何以此时有此笑声?忍不住回头瞟了一眼,看到蕙是跟小梅在说话,恍然大悟,原来她是有意戏侮,此刻正得意地在告诉小梅。
这样一想,觉得自尊心被打掉了一截,怒气勃发,随即扭过脸去。本来同是面南的,此刻索性拿背对着蕙。
“李少爷!”
突如其来的背后发声,使得李鼎微微一惊,想转回身去,却马上想到,这正是可以让蕙知道他在生气的机会,因而站住不动,只仰着脸,冷冷地问说:“什么事?”
“唷!”小梅笑道,“真的生气了。”
让她一说破,李鼎倒觉得没意思了,不过一时也抹不下脸,改不得口,唯有不作声。
“李少爷,我替我们大小姐给你赔个不是,好不好!”
此言一出,李鼎大感意外,自然怒气全消了,转回脸来问道:“你怎么说?”
“我说,我替我们大小姐,给李少爷赔个不是。”小梅又说,“我们大小姐也是好意,不过当时因为心里急,说话重了些。请李少爷不要动气。”
“哪里,哪里!”李鼎这时才发觉自己错怪了蕙,不过还有一丝疑云带在胸中,“你们刚才笑什么?”
“我没有笑啊!是我们小姐在笑。”
本来还想问一问,蕙何事发笑。转念又想,自己实在也太小气了,就算让蕙戏侮一番,也不是什么不能忍受的事。而况,还特为遣侍来赔不是,像这样还要噜苏不已,岂不惹人笑话。
于是他笑一笑说:“你去告诉你们大小姐,我根本没有生什么气,更谈不到要她赔礼。时候已经不早,她如果看海看得够了,咱们就回去吧!”
当然,蕙不会再做逗留,但也没有马上就走,等李鼎走近了,她看了他一眼,随即又低下头去。
“查小姐,”李鼎已完全想通了,仍如来时那样,殷勤问说,“累了吧?”
“还好。”说着,脚步慢慢移动。
李鼎跟在后面,步子缩得极小,未免拘束,决定迈开脚步,回头说一句:“我在前面领路。”
“不!李大哥,”蕙急急说道,“你让我先走,是该我先走。”
李鼎这才想到,江南的规矩,男女同行,上楼时男先女后,下楼则女先男后。道是“举头三尺有神明”,倘或下楼时男先女后,裙幅在男子头上凌空拂过,必有灾晦。如今下坡亦同下楼,所以蕙说:“该我先走。”
虽在难中,不忘家教,李鼎心里在想,毕竟是诗礼旧家的闺秀!
到晚来,李鼎与蕙的那一段波折,查太太与小姨娘都知道了,当然,是小梅告诉大姨娘,再传过去的。
“看起来是有缘分的。”查太太悄悄说道,“告诉两个丫头,别多嘴多话,听其自然。”
因此这天晚上思前想后,加上李鼎或喜或怒,或动或静的影子,不断浮上心头,以致扰攘终宵,始终不能安安稳稳地入梦。
第二天还是照常,曙色甫现,便已起身,只见大姨娘悄然走来,忧容满面地说:“情形不好!”
蕙知道她是说母亲的病,心头一懔,急急问道:“怎么样不好?”
“气喘。”
坏了!蕙心想,老毛病一发,动弹不得,母亲的这个气喘毛病,除了静卧休息,无药可治,卧床时间的长久,又要视气候而定,此时此地,犯此宿疾,怎么得了?
于是,匆匆挽一挽发,穿过一段甬道,推开厚重的木门,立即听得令人心悸的喘声,小姨娘与小梅一面一个,扶持着病人揉胸拍背,不断用小匙舀着温水,灌入查太太口中。蕙奔上去一看,母亲的眼闭着,神态却还安详,只是张口大喘。
她不敢惊动,因为查太太发病时,已习于用自我克制的功夫,力求心境平静,方能慢慢止喘。
停略一会儿,等查太太睁开眼睛来,蕙不敢稍露戚容,平静地喊一声:“娘!”
“你洗了脸,看看李大哥,告诉她我犯病了。这不是三天两天的事,得挪个地方才好。这里不知道有没客栈?”
“是!”
等查太太眼又闭上,大姨娘向蕙招一招手,复回别室,低声说道:“这件事很麻烦。我问过了,要三十里外的县城里才有客栈。这一挪动,病会加重,个把月好不了,公差肯老让你留在半路上?”
蕙一听这话,心里非常着急,但不敢摆在脸上,只说:“我去看看李大哥再说。”
于是大姨娘帮着她梳洗既毕,换件衣服,将小梅找了来带路,一直到李鼎的宿处。
“这么早!”李鼎是刚起床,穿着短衣,被亦未叠,“你看,连个坐处都没有。”
“李大哥,不必客气。”蕙一面坐下来,一面说,“请你先穿长衣服,不然会着凉。”
李鼎匆匆将一件棉袍披上,蕙向小梅努一努嘴,她便上前替他扣纽子。
“啊,不敢当,不敢当!”
“李少爷别客气了!”小梅说道,“快穿好了,小姐有要紧话跟你说。”
李鼎不再作声,穿好衣服,坐下来望着蕙,她盈盈含睇地说:“李大哥,我娘的病不好——”
只说得一句,便有些哽咽了,李鼎急忙安慰她说:“你别伤心,有话慢慢儿说。”
于是蕙说了她母亲的情况,最后问到客栈,李鼎不待她说完,便将她的话打断。
“有客栈也不能挪动,何况这里并没有客栈。查小姐,你先请回去。我跟我父亲去说一说,看是怎么个办法,一会儿我就过去。”
“是!”蕙欲言又止地,终于说了句,“我怕你会为难。”
“那是没法子的事,你不必想得那么多。”
等她一走,他随即去见他父亲,说了经过,商酌了好一会儿,一起又去看布里奇,所以到得再跟蕙见面时,已是日上三竿了。
“我父亲跟布二爷商量好了,请查伯母尽管住在这里。布二爷今天下午进城,这里属绥中县管,县官是布二爷的好朋友,请他报一个公事,说伯母病了,得在这里休养。请放心吧,布二爷也是古道热肠、极其热心的人。”
“那真是遇见佛了!”大姨娘说,“欠布老爷,还有你们爷儿两位这么大的情,真不知道怎么样报答。”
“这些话,大姨娘也不必去说它了。如今倒是有件事,先得跟大姨娘、查小姐说明了。我父亲可不能久待,预备后天动身——”
“你呢?”蕙失声问道,“是不是也一起走?”
看到她那殷切的眼光,李鼎简直没有勇气开口了,好不容易地才答了句:“是!我也一起走。”
就这一句话,蕙顿时容颜惨淡,大姨娘也愣在那里,满脸的惶恐不安。
“唉!”李鼎顿一顿足说,“还得另外筹划。”说完,起身就走了。
谁也不知道他的意思,倒是躺在炕上的查太太心里明白,李鼎大概会留下来伴送她们一家人。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她原来预备从容陈述的话,不能不在此时就说破了。
话只是对大姨娘一个人说的,而且声音很低,加以气喘不便,所以费了好些时候才说完。
蕙一直注意着她母亲跟庶母,但不知道她们说些什么,欲待发问时,李鼎去而复回了。
“我跟我父亲说过了,在这里等查伯母痊愈了,一起走。”
大姨娘先看了查太太一眼,意思是果然料中了,然后,她跟蕙说:“大小姐,你谢一谢李大哥!”
“谢什么,谢什么!”李鼎先就抢着说,“患难相扶,做人起码的道理。如今闲话少说,给查伯母看病要紧,布二爷介绍了一个大夫,得我去请。我这会就去吧。”
大姨娘没有说什么,送他出门,看他走远了转身,才看到蕙就站在她身后。“大小姐,你请过来。太太有几句话,要我跟大小姐说。”说着,一直走到蕙卧室,等她跟了进来,随即将房门关上。
蕙已预感到母亲所要告诉她的话,必是“遗嘱”,但为什么不直接跟她说,而要由大姨娘转告,却无从设想其中的缘故。
“一路来,我早就在担心了。”大姨娘说,“看起来,这一关怕难逃了。”
“哪一关?”
“太太的病。”大姨娘紧接着说,“大小姐,你可千万别伤心,以后都要靠你撑门户。你可千万一颗心稳住!”
“大姨娘,”蕙着急地说,“你先别提这些话,倒是快告诉我,我娘是怎么说。”
“她说,她自己知道,病是一定好不了啦!与其死在路上,倒不如死在这里,不过虽说是公家的兵营,不这么嫌忌讳,到底要欠人家大大的一个情,闭了眼心也不安——”
“这个,”蕙打断她的话说,“李家跟人家有交情。”
“正就是这话,欠情不但欠布二爷,欠李家父子的更重。不过,咱们也要替李家父子想想,自己的事没话说,是人家的事,累得朋友人仰马翻,未免说不过去。你倒想呢?”
蕙设身处地替李家父子想一想,对布里奇确是很难交代,不由得吸着气说:“那怎么办呢?”
“太太说,只有一个办法,要让布二爷明白,查家的事就跟李家的事也一样,他跟李老爷有交情,就不容他不管查家的事。”
“话是有道理,可怎么样才能让布二爷把咱们家的事,当作李家的事来办?”
“大小姐,”大姨娘诡秘地一笑,“你这么聪明的人,难道还想不透?”
“我可真是想不透,这会儿心里乱得很!”
“那我就说吧,你可别害臊!李、查两家结成至亲,情形不就不同了吗?”
听这一说,蕙顿时连耳朵后面都发烧了,一颗心突突地跳得自己都听得见声音。当然,也就忘了答话了。
“大小姐!”大姨娘正色说道,“太太格外关照,有句话一定要让我说清楚,就是不为了眼前的事,她心里也早就定了主意,要把你许配给李大哥。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如今正好请布二爷当大媒,在这两天就把喜事办了,也好让她放心。”
“什么?”蕙大吃一惊,同时也有不可思议之感,“怎么会有这种事?”
“为什么不能有这种事?顺理成章,一切都像是早就安排好了的,这才叫天生良缘。”
蕙心里乱得很,还不能接受这样一段突如其来的良缘,所以不知道对这件事应该做何表示,只茫然地望着大姨娘,久久开不得口。
“大小姐,你倒是说一句啊!虽说父母之命,到底也要自己愿意才好。”
最后一句话听来很开明,其实说得很不好,反而惹起蕙的反感。
“事到如今,我说不愿意,行吗?”
“怎么?”大姨娘大惊,“你不愿意?你看不上李大哥?是哪点儿不中你的意?”
“我没有说他不好。”蕙又说,“好不好,跟愿不愿,是两回事。”
“我就不明白,怎么会是两回事?”大姨娘停了一会儿说,“大小姐是肚子里有墨水儿的人,我也没法儿跟你讲什么道理,你只告诉我,该怎么去回太太。”
“我早就说过了,我说不愿意也不行啊!”
语气中仍有悻悻之色,大姨娘不但不安,而且也有些不满:“大小姐,好好的一桩喜事,你不要这样子觉得委屈。我且不说,太太把你当作心头肉,哪里肯误你的终身。”她紧接着又说,“何况李大哥的人品,纵说还配不上你,也差不到哪里。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倒是留着一点儿缺陷好。”
“我没有什么委屈。古人——”她本来想说,“古人卖身葬父,原是有的”,但这样说法,实在也太过分了,所以住口不语。
大姨娘便接着她的话说:“你嘴里不承认,心里不是这么想。好了,我也不来说你的心事,大小姐,你是顶孝顺的,你要想想太太的心情,如果你不是高高兴兴的样子,太太心里就会有个疙瘩,对她的病没有好处。”她略停一下又说,“我心里有个想法,如果就在这里办喜事,冲一冲喜,也许太太的病就此好了起来,也是说不定的。”
提到一个“孝”字,蕙就有委屈,也易于忍受了,想一想低头笑道:“我怎么摆得出高高兴兴的样子?大姨娘的话,简直不通。”
见此光景,大姨娘大为欣慰,连连点头承认:“我不通,我不通!小姐们谈到这上头,只能高兴在心里,脸上摆不出来的。现在闲话少说,大小姐,这件事要怎么开口?你得出主意,你不要把这件事当作是你自己的,只作为你妹妹的终身大事好了。”
这个道理,蕙自然明白,但要她抛开自己,以第三者自居,却一时还扭不过那个念头来。
“大小姐,可开开金口啊!”
“我想,”逼得无法,蕙只好很吃力地说,“最好请娘跟李家老爷子自己说,不然就托布二爷。”
“对!托布二爷来做媒,最好。”大姨娘说,“太太在等我的回音呢。”说着,她站起身来走了。
蕙自然不会跟出去,心里七上八下,乱糟糟的不知是喜是悲。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蕙缃晃荡着两条小辫子,溜了进来,看见姊姊,先吐一吐舌头,一脸的顽皮相。
“李大嫂,”她背着手,站得远远地说,“娘叫你!”
蕙心里冒火,思量抓住蕙缃打她两手心,便故意侧着耳朵问:“你说什么?”
“听不见算了。”
“你过来!”蕙和颜悦色地。
“干吗呀!你要给我‘桂花糖’吃啊?”
一听这话,蕙越发恨得牙痒痒的——海宁直隶州密迩杭州府,也像杭州一样,喜果以桂花糖为主,犹之乎生子以红蛋飨亲友,“讨桂花糖”“讨红蛋”都是闺中密侣戏谑之词。蕙缃人小鬼大,居然得寸进尺,肆无忌惮地开大姊的玩笑,教蕙如何不气?
“你过来!我不打你。”蕙的声音越发柔和了,“我有话问你。”
“你不打,我也不过去。”蕙缃一面慢慢往后退,预备随时拔脚开溜,一面答说,“你要问,你问好了,我听得见。”
“你!”蕙戟指切齿,“你以后挨了骂,别来找我。”然后学着蕙缃平时哭诉的神态,“大姊,你看五哥,揪我的辫子!”
蕙缃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不找你!我找李大哥,不!”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找姊夫。”说完,掉转身就溜了。
蕙真是一肚子的无名火,恨不得将蕙缃抓来,好好揍一顿。就这时候,来了二姨娘,脚步匆匆,而且老远就是要张口讲话的模样。
“快去吧,太太有要紧话说!你也是,正大光明的事,而且已落到这步田地,还有什么放不开的。”
蕙是二姨娘抱大的,感情又自大不同,她从不跟大姨娘撒娇,但对二姨娘说话一无顾忌,恰巧蕙缃又为二姨娘所出,因女及母,就越发要闹脾气了。
“我不去!你知道不知道,阿缃叫我什么?”
“叫你什么?”
蕙不好意思学蕙缃的话,只说:“你去问她好了。”
“好!我回头问她。不过,”二姨娘迟疑了一会儿说,“我实在想不出,她除了叫你大姊,还会叫什么,把你气成这个样子?你多大,她多大,你怎么跟她一般见识。”
“哼!”蕙冷笑,“看她小,损起人来,话跟刀子一样。”
“喔!”二姨娘深为注意,也颇有不信的神气,“她怎么了?”
看二姨娘这种神情,蕙真的忍不住了,老一老脸,大声说道:“你知道她管我叫什么?叫——叫我李大嫂!”
二姨娘“扑哧”一声笑了,但赶紧以手掩口,正色用抚慰的语气说道:“阿缃越来越没有规矩了。你看我,回头不好好揍她。”
听得这么说,蕙的恼怒立即又化为不安,但也不能出尔反尔,马上为蕙缃求情,想了好一会儿,觉得只有一个办法,可以让蕙缃免去受二姨娘之责。
“我不出去。除非让阿缃来给我赔不是。”
“好,好!”二姨娘仿佛喜出望外地转身就走。
不一会儿,二姨娘半牵半拉地将蕙缃弄了进来,到蕙面前站定,一只手指戳在女儿额上,大声喝道:“你好没规矩,跟大姊胡说八道。不是大姊替你讨情,看我不揍你!还不跟大姊说:大姊别生气,以后不敢了。”
蕙缃咬着手指,脸上犹微带顽皮的笑容,一双眼骨碌碌地看母亲,又看一看姊姊。蕙又气又爱,自己先就绷不住脸色了。
“去啊!”二姨娘在女儿背上拍了一巴掌。
蕙缃一个踉跄,倒在蕙身上,趁势抱住,将脸埋在姊姊怀中。这一下,蕙自然什么气都消了。
“说啊!”二姨娘犹在大声呼喝。
“好了,好了!”蕙趁势站了起来,二姨娘亦不再多说什么,引导着到了查太太面前。
终于是二姨娘揪着蕙缃的小辫子来给大姐赔了罪,二姨娘又保证几个小的不会再胡言乱语,才算搬动了蕙的脚步。
但是,可以封住孩子们的嘴,却不能禁止他们用诧异好奇的眼色去看她。因此做大姐的不得不绷着脸,装出神圣不可侵犯的神气,垂脚坐在炕上。
“小梅,”查太太说,“把他们几个带出去玩。”
蕙这时才发觉,母亲的哮喘竟止住了,声音也显得颇精神,不由得大为惊奇。
“这位大夫真是高手,”查太太用手摸着肩项之间,“拿银针扎了两处穴道,居然不喘了。”
蕙越发诧异,“大夫来过了。”她怅然若失的,“我一点儿都不知道。”
“你自然不会知道。”二姨娘笑道,“那时候只怕打雷你都听不见。”
“你们都坐下来!”查太太说,“咱们好好合计合计。大夫说我这个病,断不了根,我自己知道,不但断不了根,而且——”她没有说下去,显然是不愿说什么“断头话”,惹得大家伤心。
“太太说要亲自去看李老爷,不如把李老爷请来。”大姨娘说,“大夫也说了,不能受寒,更不能冒风,不然喘病马上就犯。这话,李大哥回去说了,李老爷一定体谅的。”
“请了来,倒也使得。话可是有好几种说法,我得问问阿,哪一种说法好?”
“我哪知道哪一种说法好?”蕙答说,“其实也不必问我,娘跟两位姨娘商量好了。”
“我们商量好的办法,也要你乐意才行。你坐在那里听着好了,如果觉得办法好,不必开口,倘或不乐意,自己觉得办不到,你可要说话。”
蕙犹有异议,二姨娘拉一拉她的衣服说:“你如果觉得办法不好,也不必说话,给个暗号就是了。”说着,又拉一拉衣服,表示这便是暗号。
“有两个办法,一个是当面锣、对面鼓,有什么说什么。”
“太太,”大姨娘问,“我可不大明白,有什么说什么,可就是议亲?”
“谈不到议不议,干脆一句话:我的女儿就是你的儿媳妇,看人家怎么说。”
查太太的话刚完,蕙便去扯二姨娘的衣服,大姨娘恰好瞟见,随即笑道:“大小姐,你别忙!听太太说第二个办法。”
“第二个办法,就是托孤了,他们弟兄姊妹五个,得马上给李老爷磕头。”
“这……”大姨娘觉得这样做,似乎很别扭,却说不出别扭在何处。
“原是喜事,”二姨娘倒把何以觉得别扭道破了,“弄得大家心里酸酸的,可不大合适。”
“那就照第一个办法。”
“就照第一个办法吧!”大姨娘说,“一路来,难得遇见这么一位好大夫,太太往后一天健似一天,哪里就谈得什么托孤了?”
蕙不作声。两个办法她都不赞成,但并无更好的第三个办法。至于两个不赞成的办法,第二个为人子所不忍言,那就只剩下了第一个办法。
嫡庶之母都在等待,蕙左思右想,忍不住开口了:“倒再想想,有什么更好的?”
“你想,只要把事情办通就好。”查太太说,“要不请布二爷说媒,那也不是什么好办法。”
“是啊!”二姨娘附和着说,“那反显得生分了,而且话也很难说,倒不如两亲家当面谈的好。”
蕙又忍不住了,“哪里就谈得到‘两亲家’了。”她说,“一厢情愿的事。”
“一厢情愿,就有一厢不情愿。所以非问问你不可。”查太太正色说道,“你要是觉得委屈,这会儿还来得及说。”
“太太别这么说!”大姨娘怕查太太的话太硬,会闹成僵局,赶紧接口说道,“要说委屈,当然是委屈,不过为了弟弟妹妹,委屈也认命了。”
这话说中了蕙的心事,忍不住流了感动而又感激的热泪,二姨娘便用块手绢替她轻轻擦拭,又轻轻说道:“庚帖是你自己动手,还是叫弟弟来写?”
“自然是叫阿缵来写。”大姨娘抢着说,“写完了,让他去请李老爷。”
阿缵的学名叫克缵——查嗣庭五子,长子单名云,判了斩监候,次子克上,与他父亲一起瘐死狱中,以下是克缵、长椿、大梁。克缵已满十六岁,只为体弱发育得迟,所以刑问官体好生之德,笔下超生,列入“幼小”,随母发配。当下把他找了来,为他铺陈笔砚、红笺,写完蕙的庚帖,教了他一番话,由小梅带着先去看“李大哥”。
“李大哥,我娘着我来见老爷子,说请李大哥替我引见。”
“喔,什么事你跟我说。”
“我也不知道什么事,只说有很要紧的话,得当面跟老爷子谈。”
“好吧!跟我来。”
见了李煦,查克缵先就趴在地上磕了个头,倒让李煦吓一跳,因为这是报丧的规矩,以为查太太出事了,急忙说道:“起来,起来!你娘怎么了?”
“我娘说,有极要紧的话,要跟李老伯面谈,本来要亲自过来的,只为不敢冒风,所以着我来请李老伯劳一趟驾。”
“喔,你娘的病怎么样了?”
“好得多啦!”
听这一说,李煦放心了,站起身来就走,他的步履倒还轻捷,李鼎却很不放心,赶上来谨谨护持,不断提醒:“走慢点儿,走慢点儿!”
到得查太太屋里,她已强自挣扎着起身,站在炕前迎接,两个姨娘亲自接待,彼此略作寒暄。查太太首先表示,为了她的病,替居停带来好些不便,于心不安,但也知道,这都是看李煦的面子。
“好说,好说。患难相扶,事所恒有。”
“从古到今几千年,自然少不了有这种事,像我们两家,一生不过几十年,居然也遇到这么一回,那是太难得了。”
“是的。”李煦说道,“说嫂夫人有紧要话要告诉我,请吩咐吧!”
“不敢,不敢!”查太太略停一下问说,“李老爷看我那个大女儿怎么样?”
这一问太突兀了。李煦先要想一想她的用意,莫非是看中了京中哪家子弟,拜托做媒?倘是如此,自然乐从,转念又想,蕙犹是罪孥之身,还谈不到此。而况,世间哪里有托充军的重犯去做媒的道理?那么,查太太突然提到这话,就很费猜疑了。
他还在猜疑,查太太却又有话声明:“李老爷,患难之交,情逾骨肉,你如果觉得蕙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尽管实说,一点儿都不必顾忌。”
“不,不!嫂夫人完全误会了。说实话,我是在猜想,跟我提到大小姐,自然是有关于大小姐的事见委,莫非是做媒?不知看中的是哪一家?”
“李老爷一猜就着。我看中了哪一家,回头再谈,请李老爷先说说小女的长处跟短处。”
“短处没有,长处太多,德言容工,四德具备。不是我恭维的话,亲戚朋友家的小姐,出色的我也颇见过几位,但比起蕙小姐来,可还差着一大截呢!”
“这话是真的?总有短处吧?”
“一个人不能说没有短处,不过我没有能看得出来。”李煦紧接着又说,“其实,看不出来也不要紧,这么多的长处,就有小小的短处,也是瑕不掩瑜。”
“看起来李老爷倒真是跟阿有缘,看得她这么好!”查太太看着大姨娘说。
“是啊!不是缘分,今天哪里会在一起?”
“这倒也是实话。”查太太问说,“李老爷看呢?”
“是的,是的。真是天生有缘。”
“既然李老爷也觉得彼此天生有缘,那就不可错过了缘分。”查太太正一正颜色说,“李老爷愿意不愿意有蕙这么一个儿媳妇?”
听得这句话,父子俩不约而同地,一个往左看,一个往右看,相顾惊喜,都是乱眨着眼,就像遇见了一件不易置信的事那样。
不过,李煦的神态,很快地恢复正常,“嫂夫人何以有此奇想?”他平静地问。
“顺理成章的事,何以说是奇想。”查太太说,“我的女儿好,你的儿子也不坏,门户相当,处境相同,天造地设的一对,怎么叫作奇想?”
李煦不答,转脸看时,李鼎已经悄悄退到门口,他倒不是怕不好意思,也是种表示配不上蕙的谦退之意。
“李老爷,不瞒你说,我自然是有私心的,儿女都还小,半子之靠很要紧。一路来李大哥的热心诚恳,早就让我感动了,主意也早就拿定了。本想到了地头再说,如今因为旧病复发,只怕朝不保暮,这件大事,不早早说定了它,我实在放不下心去!”
说到这里,查太太努一努嘴。大姨娘自能会意,捧过一个紫檀的拜盒,交到查太太手里。
“小女的庚帖在此。李老爷,彼此都在难中,一切从简,只等你一声金诺,咱们再商量,怎么样点缀出一个办喜事的样子来。”
查太太的本意是不难了解的,愿结这头姻亲,主要是为了全家有托,其次才说得上看中李鼎的人品。至于李煦,觉得“小鼎”虽非佳儿,蕙却真是佳妇,岂有不愿结这门亲事之理?只是他毕竟不同于查太太,其中的窒碍看得很清楚,最难的一层却偏又不便说破——蕙何能擅自婚配?罪拏嫁娶,不由父母之命,要动公事题准,至少也得流配之地的长官肯担待才行。
若是“圣主当阳”——先帝在日,这倒也不成窒碍,只要遇到稍为忠厚些的长官,都肯担待,因为纵得处分,亦必轻微,不过罚薪之类,无碍前程。现在这位皇帝,得位不正,良心自偏,他对查嗣庭深恶痛绝,罪及妻拏,原意就在泄愤,查氏妻儿越是受苦,他越觉得痛快。如今孤女丝萝有托、寡妇半子得靠,岂是今上所望?这样,擅许查氏罪拏婚配的长官,所得的罪名还轻得了?
此中委屈,苦于不便明言,如果说明白了,无异宣布蕙的青春,注定了要葬送在苦寒悬绝之地,而更严重的是,这一说等于断定查家大小,永无出头之日。以查太太病弱如此,这番话便是一道绝无通融的催命符。
因此,他定了个主意,承诺照料查家孤儿寡妇,只要力所能及。婚姻之事,另外找个借口来推托。
“我说实话吧,小鼎配得上配不上蕙小姐,这些都还谈不上,满汉不准通婚的禁例,到底未奉明旨撤销。如今你我两家,都是戴罪之身,做事不能不格外谨慎。”李煦紧接着说,“我虽不能得蕙这么一个儿媳妇,不过我倒真想有蕙小姐这么一个好女儿。贤嫂,让小犬跟令嫒兄妹相称吧!”
查太太愣在那里,半天作声不得,两姨娘的感想与她相同,一成兄妹,便绝红丝。这个结果,比议亲不成还糟糕。
当然,李煦了解她们的心理,但在他看,舍此而外,别无善策,所以也只能尽力忍受难堪的沉默。
“李老爷,你说满汉不准通婚的禁例,未曾撤销,可是,民间早已通行,而且宫里的妃子,听说不但有汉家女子,还有缠过足的。所以这个禁例,迟早要撤销的。咱们不妨从权,先把亲事定下来,等禁例撤销,再让他们小夫妇拜天地。你看如何?”
“这,不知道什么时候撤销,岂不耽误了蕙小姐的青春?”
“那就干脆先让他们小夫妇圆房好了!”
大姨娘脱口而出的这个建议,令人吃惊。
“不可,不可!”李煦大为摇头,“那岂不太委屈了府上?”
查太太已在这俄顷之间想通了,认为大姨娘的主意很高明,当即答说:“李老爷不必顾虑这一层,实事求是,我不嫌委屈。”
哪知躲在布帷后面偷听的蕙,早就感到委屈了,此时闪身出现,满脸通红地说:“娘!李家伯父的话是正办。就让我拜在李家伯父膝下吧!”
说着,便要下跪,而二姨娘是摸透了蕙的性情的,在听到“正办”二字,便已有了防备,当即横身阻挡,大声说道:“拜干爹是件大事,也要挑好日子,正式行礼。这会儿马马虎虎认一认,怎么行?”
场面显得相当尴尬,不过李煦的话说得很好:“不管怎么样,”他看着查太太说,“反正我跟贤嫂的亲家是做定了。”
这亲家是干亲家还是儿女亲家,要看以后的机缘,其实,就算李煦此时接受了婚约,蕙名分已定,反要时时避嫌,亦非患难相处之道。查太太转念到此,突生灵感,高声喊一句:“李大哥!”
平时查太太与两姨娘,都跟着孩子们的习惯,管李鼎叫“李大哥”,所以他只当查太太在喊他。但这样公然称呼,却还是头一回,急忙答一声:“不敢当!”闪身趋前。
“少爷,你比我晚着一辈呢!”查太太含笑说了这一句,转脸向李煦说道,“咱们先别论亲家,大哥,你认我做妹妹,如何?”
这个提议真是匪夷所思,但多想一想,立刻发觉这样安排,妙不可言。查太太如果认李煦为兄,李鼎与蕙便是姑表兄妹,眼前既可不须避嫌,将来亦有“亲上加亲”之喜。而且,这一来查家跟布里奇的关系,自然而然也拉近了,查太太在此养病,就不会有过多的不安。
“好极!好极!”李煦爽朗地大笑,“大妹子,你的招儿真高明。小鼎,还不给姑母磕头?”
“对了!阿姊妹兄弟也得给大舅磕头,把他们都找来。”
“太太,”大姨娘很高兴地说,“我看先不必忙。照道理说,我们姊妹也得请大舅老爷上坐见个礼。顶要紧的是太太先得跟大舅老爷,拜了两家的祖先,然后按规矩见礼。从此两家人变作一家人,是一桩大喜事,我们姊妹,好好做几个菜,请一请大舅老爷,顺便请布二爷作陪。太太看这么办,合适不合适?”
“不错,不错。”查太太转脸问道,“大哥,你看呢?”
“对,对!该这么办!如今第一件事是要通知布老二。”李煦随即喊道,“小鼎,你去跟你布二叔说,我请他备一桌酒,接姑太太回门。”
“回门!”查太太噙泪笑道,“这两个字可多年没有听过了,不想遭了难还能回门,那是多美的事!”说着,激动得热泪滚滚而下。
“太太也是,大喜事怎么倒淌眼泪。大小姐,你来劝劝,我去叫孩子们先改称呼。”
于是蕙走上前来,先笑着说道:“第一回改称呼,还真有点碍口,我得使点儿劲,大舅!”
“我也得管你叫外甥小姐了。”李煦答说,“你那表哥,从前是纨绔,到如今还不免不通庶务,不近人情,有时要闹大爷脾气。你得多管着他一点儿。”
语带双关,蕙只红着脸点头,无话可答。查太太便即说道:“大哥把话说反了!倒是要让表哥多管那班淘气的表弟、表妹。”
“那当然。是我的外甥,我也要管,赶明儿个立张功课表,孩子的学业不能荒废。”
居然就此大聊家常,真像多年不见的白头兄妹那样。正聊得起劲时,李鼎疾趋而入,说一声:“布二叔来了!”
那布里奇形容奇伟,身高七尺,一张肉红脸、狮鼻海口、白髯虬结,而且实大声宏,进门一声:“恭喜,恭喜!”似乎四面石墙,都有回声。
“这就是布二爷?”查太太说,“全家托庇,感激不尽,还没有过去拜谢,反倒让布二爷劳步,真正不安。”她转脸又说,“蕙,你们给布二爷磕头。”说着,她自己先敛衽为礼。
“别这样!别这样!”布里奇望着跪了一屋子的少年男女,挥着双手大叫,“赶紧起来!不然,我可也要跪下了。”
“你就坐下来吧!”李煦拉着他的手说,“受他们一个头,也是应该的。”接着李煦拉住他另一只手,半揿半扶地把他按得坐了下来,查家小弟兄一个个都好奇地望着布里奇,尤其是蕙缃,一双黑亮大眼珠,只盯着布里奇在转。
布里奇也看得孩子们好玩,笑得合不拢嘴,“李大哥,”他说,“有这些一班小外甥陪着你,可不愁日子不容易打发了。”
接着,便一个一个地问名字,问学业,执着手逗笑夸赞,热闹好一阵,才跟查太太客客气气地寒暄。
“查太太,你是李大哥家的姑太太,也就是我布老二家的姑太太,尽管安心住着,不必客气。”
“提起这一层,咱们倒得商量商量正经。”李煦接口说道,“能怎么想个法子,把我们这位姑太太留下来,养好了病再走。”
“这倒容易。绥中县的金大老爷,挺够朋友的,请他报病,把公事办结实一点儿,等部文下来,再报一个公事,原差都可以遣回。说明白,往后由我这里派人帮着绥中县护送就是。倒是,李大哥你怎么办?”
“我嘛,好好跟你喝两顿酒,仍旧上路。”
“我是说大侄儿,照道理,自然该跟着你走,不过,查太太这里,似乎也少不得有大侄儿这么一个人照料——”
“他当然留在这里。”李煦抢着说。
“大哥,”查太太立即表示,“小鼎自然送了你去,你一个人上路,我也不放心。”
“你不放心我,我还不放心你呢!何况又是一大家子人。再说,我那个在宁古塔的侄儿。只怕也到吉林省城了,赶明儿捎封信去,让他一路迎了过来,就更没有不妥当了。”
“那还差不多。既然成了一家人,我也不说客气话。说实在的,真还少不了小鼎,起码这班孩子,也有个人管。”
正谈到这里,忽有布里奇的随从来报:“绥中县金大老爷来拜,已经在厅上了。”
“必又是出了盗案,要我派队伍去抓‘红胡子’,不然,不会这么晚,还亲自跑了来。”布里奇起身说道,“少陪一会儿,等我把老金应付走了,回头来喝喜酒。”
走不多时,布里奇的随从忽又来请李煦,说是“金大老爷”要见。李鼎是惊弓之鸟,闻言变色。李煦却很沉着,对查太太说:“金大老爷也是旗人,跟舍亲曹家常有往来,大概知道我在这里顺便邀了去见一见。”
“是的。”查太太俨然姑母的口吻,“小鼎陪了你父亲去,没有什么事,你就回来。”
李鼎一面答应,一面深深点头,表示领会。去了有一盏茶的时候,并无消息,蕙便嘀咕了:“他怎么还不回来?”她向她母亲问。
查太太犹未答话,蕙缃却又多嘴了:“他是谁呀?谁是他呀?”她斜仰着脸问。
蕙认为她是故意的,不由得又冒火,二姨娘却不等她发作,就一巴掌拍在蕙缃背上,大声喝道:“什么事都有你的份!偏不告诉你。滚一边去!”
“不告诉我,我也知道,他就是表哥,表哥就是他。”蕙缃躲远了说。
“闭嘴!”二姨娘大怒,“看我不拿鸡毛掸子抽你。”说着,起身伸手去抓蕙缃。
一看来势不妙,蕙缃吓得要逃,但出路只有一条,向外走。她先还踌躇,及至见她母亲真的扑了过来,知道不躲要遭殃,拔脚往外就奔,一掀门帘,与人扑了个满怀,抬头一看,大声喊道:“表哥回来啦!”
李鼎成了她的救星,这一声喊,就谁都不会去理她了,急着要听李鼎说些什么。
“是盛京衙门来了公事,沿路查访我父亲,盛京衙门奉到上谕,要我父亲去听宣——”
“有上谕!”查太太不觉失声,“是为了什么?”
“现在还不知道。”
“小鼎,”查太太的脸色马上黯淡了,“可不知是福是祸?”
“很难说,看样子好像没有什么。”
查太太也无从猜测,想了一下问道:“这样,你父亲马上就要动身了。”
“我去。我去听宣。”
“怎么是你去呢?”
“盛京衙门的公事上,是这么说的,如果我父亲不能‘驰驿’,有护送亲丁来听宣,亦自不妨。”
“照这样说,一定是福,不是祸!”蕙在一旁接口,语声清朗,显得有十足的把握。
于是大家都转脸看着她,查太太问:“你怎么知道?”
“‘驰驿’是按驿站走,一点儿都误不得,怕大舅吃不了辛苦,所以准亲丁代为听宣。这是体恤大舅,哪里会有什么祸事?”
此言一出,无不心悦诚服她的解释,李鼎首先就笑着说:“到底表妹高明!看起来是福不是祸。”
“多亏得大小姐,”大姨娘高兴地说,“几句话去了大家心里一块病,不然,只怕今天晚上饭都吃不下。”
“啊!”李鼎被提醒了,“布二爷请金大老爷吃饭,我可得陪客去了。”说着,起身就走。
“小鼎,小鼎!”查太太大声嘱咐,“你们爷儿俩不管多晚,得来一趟。”
李鼎答着。直到二更将到,父子俩才来,都是红光满面,看样子酒喝得不少,而且喝得很痛快。
“这顿饭的工夫不小。”查太太含笑问道,“金大老爷今晚上总住在这里了?”
“对了!明儿一早,小鼎跟他一起走。”李煦答说。
“上奉天?”
“他还回城,小鼎上奉天。”
“什么时候回来?”
“十天。”李鼎很有把握地,“十天一定赶回来。”
“这么快!”
“本来一个单趟,也不过七天——”
原来由北京到奉天,名为“前七后八”,一共十五站,出关以后已走了一站,按着站头走,还有七天,可到盛京。李鼎为了早早赶到听宣,跟布里奇商量,借他那匹一天能跑两百多里的“菊花青”,打算一天赶一站半,也就是一个宿站,一个尖站。这样,在第五天就可以到盛京了。
“尖站打午尖,能住吗?”
“不要紧!”李鼎答说,“布二爷派人送了我去,尖站不能住,可以借住营房。”
“这样拼命赶路,累出病来就不好了。”查太太看着李煦说,“能不能跟布二爷商量,派个得力的人,由奉天先送信回来,让小鼎按着站头,慢慢走。”
李煦尚未接口,李鼎抢先说了:“不要紧!信里说不清楚,还是我赶回来,当面讲的好。”说到这里,瞥见灯影中的蕙,便即说道,“表妹,把你的笔砚,借我用一用。”
“喔,”蕙踌躇着说,“好久没有用了,还不知道搁在哪儿,得现找。”
“怎么?”查太太奇怪地问,“你平时记账用什么?”
“拿眉笔将就着使。”
“眉笔也行。”李鼎又说,“顺便给我一张白纸。”
于是蕙取了眉笔与纸来,问了句:“能写字吗?”
“我试一试。”
石黛眉笔,笔芯是扁的,李鼎书不成字,废然说道:“算了!爹说给我,到了奉天要去看哪几位,我记住就是了。”
“恐怕你记不住,烦你表妹写一写吧!”
听这一说,李鼎便要起身让她坐在炕上,好倚着炕几作字,查太太便说:“你何必下炕,往里挪一挪就行了。”
李鼎如言照说,蕙踌躇了一下,终于坐上炕去。李鼎将蜡烛往里移了一下,用手遮着火焰,恰好躲在烛火后面,可以细看蕙写字。
“是开一张让你表哥到了奉天,拜客的单子。”李煦说,“我念你写:吏部衙门——”
“大舅!”蕙打断他的话问,“是六部之首的吏部?”
“不错。”
“不在京里吗?”
“奉天也有六部。当初太祖、太宗原是在奉天——”
“啊,我懂了。”蕙再一次打断他的话,“就像明朝一样,明太祖原是定鼎南京,所以南京也有六部。”
“你看你!”查太太用责备的语气说,“老抢大舅的话,一点儿规矩都没有!”
“不要紧!不要紧!”李煦赶紧接口,“外甥小姐肚子里的墨水儿不少,以后我倒是不愁没有人谈谈了。”接着又念,“吏部衙门韩应魁,世交。”
蕙一面问“哪个应”“哪个魁”,一面写在纸上。由于笔芯是扁的,写法便与用毛笔不同,倒有些像刻印,转折反侧、斜挑直上,手势的变化极多,也极快,她生就一双“朱砂手”,手掌手背,红白相映,落入李鼎眼中,不由得想起另一双“朱砂手”——震二奶奶的那双丰腴温暖的手。
绮念一起,心头一震,神魂飞越,缭绕南天。正当玄游太虚之际,突然发觉耳边有热气在嘘,顿时大吃一惊,急急转脸看时,是蕙缃正待跟他耳语。
“有话不大大方方说!”蕙呵斥着,“干吗弄出这鬼鬼祟祟的样子?”
“好!我说。”蕙缃大声说道,“大妈有话要跟表哥说。”
听得这一句,蕙先就跨下炕来,意思是让出一条路。李鼎道声:“劳驾!”下炕到了大姨娘那里。
“明天是她姊姊生日。”大姨娘低声说道,“你明天一早吃了她的寿面再动身。”
“啊!”李鼎踌躇着说,“只怕辰光不对,跟金大老爷约好了的,五更天就得动身。”
“我知道。你到时候来就是。”大姨娘又说,“话可要说在前面,不是什么好东西,无非拿今晚的剩菜,替你煮一碗炝锅面,热乎乎地吃下去,可以挡一挡早寒。”
“好!我准来。”李鼎咽口唾沫,搓着手笑道,“这会儿我就觉得身上暖和了。”
回到原处,蕙已经将单子开好,查太太便催他们父子早早归寝。蕙去点燃一盏灯笼,交到李鼎手里时,欲语又止,终于还是默不作声,只是一直送到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