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宁古塔七月飞霜,八月飘雪,九月河冻,十月地裂,要到三月底,草木才会萌芽。那是二月底,雪虽止了有半个月,冻犹未解,又恰好没有风,李绅便想到了他最喜爱的一个地方和最有趣的一种消遣。
这个地方名叫“鸡林哈答”,在宁古塔西门外三里许,是临牡丹江的一道长冈,壁立千仞,长约十五里,冈上多松,旁枝斜出,横出倒插,意想不到的奇形怪状。这里一年最好的时候,是在端午前后,红杏如火,梨花似雪,掩映在苍松之中,加以崖壁下遍开的芍药,与碧波相映,曾使得初临其地的李绅,疑梦疑幻,不信人间有此仙境。
到得秋来,霜枫满山,映得一江皆红,那时就该准备入山行猎了。及至大雪封山,坚冰在河,有活鱼可捕,就正是那晚上他要去找的消遣。
“二爷,走吧!”
小福儿肩上扛着两支鱼叉,叉上挂一盏明角风灯,灯内插着魏大姊用天然蜂蜜提炼出来的蜡烛,但未点燃。此外,叉上还挂着拳大的一枚铁锤,一具藤编的鱼篓。
出了木城西门,雪地上很明显地一条行人踏出来的路,走不多时,牡丹江已经在望。小福儿找到河滩平缓之处,直往江面行去,到了冰上,放下鱼叉,背风打火镰石点燃了纸煤,吹旺了点起风灯,交到李绅手里,然后举起铁锤,使劲砸在冰上,这个工作很辛苦,因为冰有四五尺厚,要砸开一个洞,得好好费一番气力。
“把灯给你!”
等小福儿将灯照着冰洞,李绅已将鱼叉取在手中,稍停一会儿,使劲往冰洞中叉了下去,提起来时,已有一尾似鲈而黑,土名“哲禄”的鱼在叉上了。
主仆二人轮番下手,不过半个时辰的工夫,鱼已半篓,“行了!”李绅说,“多了提不动,又吃不了。”
到家蒸了两条鱼,又蒸了半只脂厚半寸的风干鸡,李绅正高踞北炕,在饮家酿的“米儿酒”时,副都统衙门送来了一扎信。
这是件大事,一年才两三回有家信,魏大姊与小福儿夫妇,都围在炕桌前面,要看是什么人来的信。
“这是你的。”李绅将一封信递给魏大姊,“小福儿也有。”
“怎么?”魏大姊眼尖,“有封蓝封面的!”
有孝服在身,给人写信才用蓝封面,李绅急急抽出那封信来,一看笔迹,脸上顿时犹疑不定,“是曹四老爷从京里寄来的。”他一面说,一面撕信封。
“莫非——”魏大姊猜测着,“曹老太太不在了?”
李绅没有答话,从他的神色中看得出来,她是猜对了。不过,还有费猜疑的事,看他脸上突然转为苍白,呼吸急促,仿佛受了极大的惊恐,然后两行热泪,滚滚而下。
“怎么啦?”魏大姊心慌慌地问。
“唉!”李绅将酒一推,捶着炕桌说,“六亲同运,为什么坏到这样子!到底作了什么孽?”
“别难过!阿秀去绞把热手巾来。”魏大姊将“六亲同运”四字想了一下,又问,“还有哪位亲戚家出了事?”
“我大叔!”李绅闭着眼说,“七十多岁的人,还充军!”
魏大姊大惊失色,随即取曹的信来看,起头果然如她所猜测的,是报告曹老太太的噩耗,说他“痛遭大故,未能奔丧”,原因有二,一是解送的上用绸缎,又出了纰漏,上次是分量不足,这次是“石青褂落色”,已交总管内务大臣胤禄彻查具奏。曹如说要乞假奔丧,一定会碰钉子,倒不如自行陈奏,在京成服,一面守“穿孝百日”的族人规矩,一面待罪,或许反可邀得皇帝的宽恕。
再一个原因,就是要料理李煦的官司,还是那件为已被改名为“阿其那”,且早已死在幽所的胤禩,买了几个“苏州女子”的老案。如今旧事重提,又牵连到康熙五十一年继噶礼为江督的赫寿。据说赫寿曾送过恂郡王两万银子盖花园之用,送胤禩的银数,或说三千,或说两万六千,刑讯赫寿的儿子英保及仆人满福、王存,迄无确供。不过李煦却痛痛快快地承认了,说用银八百两,买了五个“苏州女子”送胤禩。因为如此,大概不至于有死罪,但充军是必不可免的。
最后是曹提出要求,说织造上用绸缎,两次出毛病,都是曹震处置不善,他不能再信任他的那个侄子,希望李绅肯帮他的忙。同时李煦的官司,由于李鼎年轻不甚懂事,他亦很需要听取李绅的意见,要求他即刻进京,“面谈一切”。
“不论是为了大叔,还是为了曹家,我非去一趟不可!明天一早,我就跟副都统去请假。”
“副都统会准吗?”魏大姊平静地说,“我不是扫你的兴,我只是要你冷静下来。能准你的假最好,不准也是意料中的事。你先要有这么一个底子搁在心里。”
李绅也知道,请假不容易获准,因为宁古塔正要设县,名称都有了,定为“泰宁”,一切建制,是由李绅一手经办,何能搁置?不过,他不试一试是不能甘心的。
试了也还是不甘心。虽然副都统白希一再慰劝,同时许了保他为未来的泰宁知县,而李绅还在盘算,是不是可以找个能替得他手的人,可以让他脱身回京。
“我劝你死了这条心吧!”魏大姊说,“你也该聪明一点儿,曹家的事用不着,也轮不着你去管,咱们李家的事,要管也是在这里管,不是在京里管。”
“为什么?”
“为什么?亏你问得出这话!叔太爷如果真的充军到关外,你不在这里照应,跑到京里去干什么?”
“这话——”
“你不要再三心二意了!”魏大姊抢着说,“你也该为我想一想,我三十八岁生第一胎,你能不担心吗?”
李绅又惊又喜,急忙问道:“你有了?怎么我不知道?”
“才三个月,我不告诉你,你怎么会看得出来?”
这个喜讯,多少冲淡了他的忧伤,不过,两个月以来,他的性情仿佛变过了,沉默寡言,经常望着西面的天空发愣,有时候自言自语地叨念着:“到底怎样了呢?怎么会没有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