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在家一歇歇了三天,李绅觉得过意不去,心里寻思,还是上衙门吧!反正形迹小心些,避开隆科多就是。
哪知就在这天下午,白希突然派了他的表弟佐领成福来看李绅,悄悄儿说道:“副都统让我来送个信,隆公要来看你。”
李绅大为骇异,“这是怎么回事?”他问,“隆公为什么纡尊降贵?”
“那就不知道了。”成福答说,“只听说中午喝酒,隆公问起设县的事谁在规划,副都统告诉他,是位姓李的朋友,于是——”
于是隆科多问“姓李的”是何许人?白希不敢提李绅的名字,只说是正白旗包衣。不道隆科多当过那一旗的都统,又久在御前行走,对内务府的情形,极其熟悉。当时问出一句话来,竟让白希无以为答。
“内务的包衣,又是正白旗,哪里不好当差,跑到这个充军的地方来干什么?”
“原是好朋友,”白希嗫嚅着说,“特为邀来帮忙的。”
“喔,”隆科多问道,“原籍哪里?”
“江南。”
白希不知道李绅原籍何处,只为李绅有江南口音,张皇之余,口不择言,正在失悔时,为隆科多抓住了漏洞。
“这可新鲜了!”隆科多咧嘴一笑,“原籍江南的包衣,可是第一回听说。”
清朝太祖起兵,在明朝万历年间,八旗初起,每每破“边墙”而入,长驱南下,大致由直隶到山东为止,掳掠的汉人,便成了“包衣”,既然从未越长江而南,又何来江南的包衣?这不是奇谈?
“我想起来了!”正当白希张口结舌时,隆科多又说,“大概是织造李家的子侄。你说,叫什么名字?”
这一来白希不敢不说实话:“单名一个绅字。”
隆科多倏然抬眼,“哪个绅?”他问,“缙绅的绅?”
“是,他的号就叫缙之。”
“是他!”隆科多的表情很复杂,既似他乡遇故的惊喜,又似冤家路狭的忧虑,闭着嘴唇想了一会儿才问,“他住得远不远?”
“不远。”
“我要去看看他。”
“是,我叫人预备——”
“不!不必费事,回头你只派个靠得住的人领路就是了。”
因此,白希派成福先来通知。交代已毕,成福连坐都不坐,随即辞去,因为隆科多果然要来访李绅,白希决定仍旧派他领路,所以要赶回去待命。
送客出了门,李绅坐在南炕上发愣,心里有种异样的兴奋和不安,一直盘旋在心里的一个念头是,隆科多缘何下顾?
“二爷,”魏大姊从东间走来问道,“你见不见这位贵人?”
“怎么不见?”李绅愕然反问。
“我看你躲开的好!君子明哲保身,这么一位大人物来,不会替你带来什么好处。”魏大姊停了一下又说,“当然,有些人会觉得是个难得的机会,你不是那样的人吧?”
“啊!”李绅大为失悔,“你说得一点儿不错,刚才我怎么没有想到?不然,当时就可以托成佐领回复挡驾。”
“现在也还来得及,追上去跟他说。”
“不行!”李绅摇摇头,“他那匹‘乌云盖雪’是营盘里有名的快马。”
“那么,你就躲开,回头我来对付。”
李绅不答,左思右想,总觉得隆科多此来,一定会有几句要紧话说,不听一听可能终身遗憾。
但对魏大姊却另有理由:“除非事先说明白,临时躲开,变成有意慢客。”他说,“就算我不怕得罪贵人,迁怒到副都统,叫我怎么对得起他?”
魏大姊叹口气:“怪我!”她说,“我当时闯出来插句嘴就好了。”
“下次再遇到这种事,你把我叫进去告诉我。”李绅紧接着又说,“其实,入境从俗,本地向来内眷不避外客,以后有客来,你用不着再躲到里面。”
魏大姊没有表示,管自己动手收拾屋子——宁古塔的房屋,大小不等,格局是一样的,进门南、西、北三面接绕设炕,每一面长约三丈、阔为六尺,墙厚三尺有余,涂上本地所产的细白瓷土,滑不留手。炕上铺炕芦席,席上铺大红毡条,西、南两面开窗,箱笼被褥都置在西北角,因为南炕是客座,理宜洁净。
为了接待贵客,魏大姊特为取出平金红缎的桌围,系在炕桌上,又叫小福儿生起一个火盆,坐一壶水在上面,将她辛苦带来、平时舍不得用的一套细瓷茶具也取了出来待客。
“八个茶杯,只剩下三个了,还好,壶嘴不缺。”魏大姊又埋怨着说,“去年曹家托人带来两斤西湖龙井,我说留一点儿待客,你不肯,真正辜负了我这套景德镇的瓷器。”
一面说,一面从做奶茶用的砖茶上劈下一块,搓散了置入壶中,兑上开水,焖了一会儿,倒出一杯来递给李绅。
“怎么样?”她问,“还能喝吗?”
李绅喝了一口,苦着脸说:“又涩又苦,一点儿香味都没有。”
“要香味容易。”魏大姊又问,“要不要备酒?”
“备点酒菜好了。”李绅答说,“如果来得晚了,衙门里自然会送酒来。”
果然,到得申牌时分,白希派人送了一大锡壶的“二锅头”来,食盒中是一个攒盘,一个火锅。但珍贵的却是一盘白面馒头,麦粉跟稻米,来自远在七百里外的高丽会宁府,而且每年只得十月间才准去采办一次,所以只有宴客时,才蒸馒头、煮白米稀饭。
“来了,来了!”小福儿奔进来说,“是成佐领带来的。”
于是一家都紧张了,李绅这时才想起一件事,“要不要穿马褂?”他问。
虽在二月里,宁古塔仍非重裘不暖,两件皮袍子穿在身上,臃肿不堪,马褂根本就穿不上去,“你这不是白问?”魏大姊答说,“而且马褂也不知在哪个箱子里,要么穿貂褂。”
“貂褂只能在家里穿,见客穿貂褂就僭越了!”李绅决定了,“宁愿失礼,不能越礼。”说完,往外就走,却又转回身来说一句,“记住,你不必回避。”
“好了,快走吧!客人都快进门了。”
魏大姊说得不错,李绅掀开两重门帘,只见隆科多已经下马,但骤见之下,几乎不敢相认,三年前还见过他一面,不过双鬓微斑,此刻却是须眉皆白,而且佝偻得厉害,真个老态龙钟了。
“隆公爷!”李绅急趋两步,以手抚额,弯腰点头,这个礼节等于作揖,如果跪下来抚额点头,便是大礼。
“缙之!想不到跟你在这里见面。”隆科多张开双手,抱住李绅,然后执着他的手说,“早知道你在这里,我就可以有个人聊聊了。”
由于他是如此亲热,又想到他如今的处境,李绅只说两句言不由衷的话,作为安慰。
“早想给隆公爷去请安,实在是分身不开。”
“我知道,你很忙。”隆科多松开手,回身对成福说道,“你请回吧!他们来过一次,认得路了。”
所谓的“他们”是隆科多带来的两名从人,晶顶蓝翎,赫赫五品武官,李绅觉得应有相当的礼遇,却不知如何处理。
此时成福已经答说:“我陪他们两位,借李师爷的厢房坐一坐,回头还伺候隆公爷回去。”
“这样好,这样好!”李绅抢着答说,同时向成福拱拱手,“请老兄替我陪陪客。”接着又向小福儿示意,招待客人,然后亲自打开门帘,肃客入内。
进了屋子,只见魏大姊面南而立,按旗人的规矩,垂手请安,口中还说了句:“隆公爷好!”
“不敢当,不敢当!”隆科多一面抱拳还礼,一面向李绅问道,“这位想来是嫂夫人了?”
“不敢!是内人。”
“啊!”隆科多像突然想起,“初次见面,可没有备见面礼儿,那可怎么办呢?”
“隆公爷还闹这些俗套干什么?”李绅又说,“隆公爷要不要先宽宽衣,怕回头出门会冷。”
“要,要!一室如春,舒服得很。”
卸了猞猁狲的褂子,在南炕垂脚而坐。魏大姊亲自奉茶,隆科多一看是细磁茶具,益发欣然,颜色黄浊,但入口却别有香味。
“好香!”他说,“松子香,还有玫瑰花香。”
“瞒不过隆公爷,”魏大姊得意地笑道,“砖茶太粗,味儿不好,所以我搁了些松子跟玫瑰花瓣在里面。”
“这个法子好。”隆科多竟是熟不拘礼的神态,“嫂子,劳驾,有蜜给我来一点儿。”
“有,有!”魏大姊取来上好的紫蜜,为他调在茶中,知道他爱甜食,便又取来两样干果,一样叫乌绿栗,形似橄榄,而核小如樱,味甘而鲜,一样叫欧栗子,大如樱桃,甜中带酸,十分爽口。
就这样,俄顷之间便已亲如家人,不过魏大姊很知趣,而且厨下也需要她去料理,所以悄悄避了开去,好让他们谈要紧话。
“缙之,在这里不怕隔墙有耳,可以说几句知心话。”隆科多的脸色阴暗了,“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我早就想开了,白帝城受顾命之日,就是死期已至之时,我跟年亮工,功高震主,自然不免。不过,我没有想到他对同胞手足,居然亦是如此狠毒残忍!我在想,八阿哥封廉亲王,是我的主意,如果肯受笼络,就没有什么对不起他的地方,以后他不断发牢骚,引起人家的猜疑,多少亦是自取之咎。九阿哥自不量力,轻举妄动,我亦可以摸着良心说一句,与我无干。唯独十四阿哥,我怎样也不能说,我没有对不起他的地方。这句话搁在我心里好久、好久了,不说出来,死了也不安心。可是跟谁说呢?跟谁说,就是害谁!今天好,天可怜见,让我有个机会好说。缙之,你一定有跟十四阿哥见面的机会,务必把我的这句话带到!”说完,站起身来,兜头一揖。
李绅只有逊谢,不便做何表示。隆科多内心的痛苦,固然令人同情,但故主——恂郡王的一生,无端葬送在隆科多手里,又何能忘怀?
“缙之,”隆科多颓丧地说,“我自己知道,我作的孽很深、很重,这次回京,必无幸免之理。人之将死,其言或不尽善,但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你跟十四阿哥说,就把我当作禽兽好了,知道伤了好人的错,无从弥补,唯有哀鸣。”
说到这样自责的话,李绅不能不感动,觉得必须要有所表示了。“隆公爷,”他说,“我也不知道此生能不能再见到十四爷,如果苍天垂佑,还能活着见面,我一定将今天的情形,细细陈述。”
“多谢,多谢!我想‘苍天垂佑’是一定的。十四阿哥的八字我看过,寿算很长,你们贤伉俪,照相法看,白头偕老,绝无可疑。”
“原来隆公爷精于子平、柳庄,想来给今上的八字——”
“不谈,不谈!”隆科多乱摇着手说,“谁都看不透他的八字。”
这时魏大姊已闪身出现,带着阿秀来铺设餐具,少不得还有一番客套。隆科多本打算说完话就走的,见此光景,只有道谢而已。
把杯话旧,自然又谈到时事,李绅想起一件事,好奇心勃然茁发,忍不住问了出来。
“隆公爷,传说中所谓的‘私钞玉牒’是怎么回事?”
隆科多不即回答,慢慢喝了两口酒,方始抬眼问道:“你信不信一手遮尽天下人耳目这句话?”
“我不信。”
“我也不信。”隆科多说,“我要为天下后世留一条可以揭露真相的线索,所以跟阿老七要了一份玉牒的底本。”
“隆公爷指的是辅国公阿布兰?”
“对了。”隆科多问,“此人你总很熟悉吧?”
他这样说,是因为阿布兰亦是一向拥护恂郡王的,想来作为恂郡王亲信幕友的李绅,对此人一定深知,其实不然。
“我只知道他是广略贝勒之后,此外就不大清楚了。”
“那么我先告诉你此公的来历,他是杜度贝勒的曾孙——”
杜度是清太祖的长孙,他的父亲叫褚英,是清太祖的长子,以谏父不宜反明,致为太祖所手刃,但杜度并未因此而遭受歧视。当时得力的亲族有四大贝勒、四小贝勒,杜度即为四小贝勒之一。
及至圣祖接位,怜念广略贝勒死于非命,对长房子孙格外照应,阿布兰是宗室中的能文之士,亦未卷入从康熙三十几年开始的立储纠纷,及至圣祖封皇十四子为恂郡王,任命为抚远大将军,并准用正黄旗旗纛,以示继位有人以后,阿布兰更是全力拥戴,因而为圣祖所重用,康熙五十九年以宗人府右宗正而为议政大臣。
康熙六十年,恂郡王平服西藏,重兴黄教,功成还朝,阿布兰受命在宗人府立碑记功。此是为恂郡王将来登大宝后,臣下颂扬圣德做张本,自然大遭“今上”之忌。雍正二年将他降爵圈禁,恂郡王的西征纪功碑,自然仆倒磨灭,却诬赖在阿布兰身上,说:“宗人府建立碑亭,翰林院所撰之文,阿布兰以为不佳,另行改撰不颂扬皇考功德,唯称赞大将军允。朕即位后,伊自知诬谬,复行磨去。”
“阿老七对十四阿哥的拥戴,完全是遵奉先帝的旨意,他没有错。不过,这个年头儿,谁要是八、九、十四,还有三阿哥的人,像修‘律历渊源’的陈梦雷,都会倒霉。阿老七自知不免,就想拿玉牒的底本,交付一个妥当的人,这个底本上面记得有十四阿哥的本名、爵位、准用正黄旗纛旗,等于御驾亲征,将来有人写史书,真相都在里面了。可是,阿老七找不到这么一个妥当的人。”
“于是,”李绅接口说道,“他就交给隆公爷你了。”
“不!他怎么敢交给我!那时他只知道我有点儿牢骚,还不知道我心里悔得要死。”
“那么,是隆公爷知道他有这个意思,跟他要来的。”
“对了!我跟他要,他不敢不给。”隆科多笑笑说道,“如今从家里抄去一个底本,不错,可是我——”他含蓄地问说,“缙之,你明白了吧?”
“想来已录副交给另外很妥当的人了?”
“正是!”
李绅这时跟隆科多的感情已不同了,对这件事颇为关切,思索了一会儿说:“其实,以隆公爷你的身份,议政大臣,无所不管,总也可以找得出一个要玉牒底本来看一看的理由吧?”
“当然!不过我不必找,理由再足也无用。从去年秋闱,查润木出事,我就知道该轮到我了。”
这又是李绅大惑不解之事。查润木其人,他倒是有所知的,此人出身浙江海宁世家,兄弟四人,以“嗣”字排行,老大便是本名嗣琏字夏重的查初白,在洪升“只为一曲长生殿,误尽功名到白头”的那重公案中,受了牵连,斥革功名,改名慎行,复又应试,在康熙四十二年点了翰林,凡有巡幸,无不扈从,是先帝最赏识的文学侍从之臣。
老二名嗣瑮,字德尹,小初白两岁,亦后初白两年入翰林。老三便是嗣庭,字润木,他也是翰林,而且科名在前,康熙三十九年与年羹尧同榜。查初白与查嗣瑮早在康熙五十几年便已告老还乡,查嗣庭由翰林开坊,升内阁学士,调礼部侍郎,上年放了江西主考,哪知出闱未几,忽然以大逆不道的罪名,“革职拿问,交三法司严审定拟具奏”,同时浙江巡抚李卫,奉旨到海宁逮捕查初白、查嗣瑮及老四查嗣瑛,连同子孙内眷,四房共十三口,都是铁索锒铛,押解进京,下在俗称“天牢”的刑部监狱。
李绅还记得上谕中说:“及遣人查其寓中行李,有日记两本,至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则前书圣祖仁皇帝升遐大事,越数行即书其患病,曰:‘腹疾大发,狼狈不堪。’其悖礼不敬,至于如此。自雍正元年以后,凡遇朔望朝会及朕亲行祭奠之日,必书曰‘大风’,不然则‘狂风大作’。偶遇雨则书‘大雨倾盆’,不然则‘大冰雹’。其他讥刺时事,幸灾乐祸之语甚多。”
可是,不久有一道指斥“浙江风俗恶薄”,应将浙江士子乡会试停止的上谕中,开头就说:“查嗣庭日记,于雍正年间事,无甚诋毁,且有感恩戴德之语,而极意谤讪者,皆圣祖仁皇帝已行之事。”岂非前后矛盾?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隆科多对李绅的疑问提出解答,“譬如说他出题悖逆,又何尝不是故意穿凿?”
“我听说题中有‘维民所止’四个字,‘维止’为雍正去头之象,因此贾祸。”
“这是道听途说。”隆科多说,“前年汪景祺《西征随笔》一案,抄家抄到汪景祺的一篇文章,名为《历代年号论》,说‘正’字有‘一止’之象,引前朝的年号——”
汪景祺以为年号“凡有正字者,皆非吉兆”。他举了五个例:正隆、正大、至正、正统、正德。
“正隆”“正大”两年号见于金,荒淫无道的海陵王,年号正隆,哀宗的年号正大。清出于金,但多少是一种忌讳,因为金非正统,有夷狄的意味在内。至正则是亡国之君元顺帝的年号。
“正统”“正德”是前明的年号,英宗有土木之变,蒙尘塞外,武宗以嬉游无度,不寿而且绝嗣。隆科多以为平心而论,在雍正年间,发这样的议论,也实在太无顾忌,汪景祺确有些自取之咎。
“可是,硬按在查润木身上,何能叫人心服?”隆科多问,“缙之,你记得不记得查润木在江西出的题目?”
“只记得第一题‘君子不以言举人,不以人废言’,说是谤讪时政。关于年号的题目,就只知道说的‘维民所止’,此外就不知道了。”
“等我告诉你。第一题‘君子不以言举人’。驳他的理由是:‘尧舜之世,敷奏以言,非以言举人乎?查嗣庭以此命题,显与国家取士之道相悖谬。’虽是欲加之罪,也还成理由,说《易经》次题‘正大而天地之情可见矣’,《诗经》次题‘百室盈正,妇子宁止’,起头用正字,最后用止字,加上《易经》第三题‘其旨远,其辞文’,寓意‘前后联络,显然与汪景祺相同’。缙之,你倒想,这样穿凿附会,真要为天下读书人放声一恸。”
“唉!”李绅叹口气,“无怪苏东坡要说:‘但愿生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不过,我又不明白,查润木到底是因为什么,会让今上对他如此深恶痛绝?”
“你要知道其中的缘故?”
李绅心里想说“固所愿也,不敢请耳”,但话到口边改了自语似的:“我只是百思不解而已!”
“我告诉你,因为查润木升阁学,补侍郎,是出于我之所保。”
“隆公爷久居枢要,汲引的人也很多啊!”
“他不同,我保他在内廷行走。”
“啊!”李绅大感意外,“原来查润木也是天子近臣。”
“可以这么说。”
“这就更令人不解了。既是天子近臣,多少有感情的——”
“感情!”隆科多一仰脖子干了酒,哈哈大笑,笑停了说,“缙之啊缙之,你真正是书生。如论感情,我还是他舅舅呢!”
“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查润木既为天子近臣,如俗语所说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何以丝毫不念?”
“毛病就出在这上头。”隆科多问道,“缙之,你知道现在汉大臣中,最红的是谁?”
“不是田文镜、李卫吗?”
“不是,我是说京官。”
“那——”李绅想了一下,“那莫如文渊阁的张中堂了。”
他指的是文渊阁大学士张廷玉。隆科多深深点头:“一点儿不错!四年工夫,由刑部侍郎而入阁拜相,红透半爿天。”他紧接着问,“你知道他为什么这么红?”
“我怎么会知道。”李绅笑着回答。
“他之所以红,与查润木之所以倒霉,是一事的两面。今上御极,康熙三十九年年亮工那一榜,好些人得意了,张廷玉也是这一榜,召入南书房‘述旨’,煌煌上谕,正反都是‘朕’一个人的理,即出于张廷玉的大手笔。”隆科多突然又问,“你知道他红到什么程度?”
“隆公爷别问我了,干脆往下说吧!我在洗耳恭听呢。”
“我告诉你吧!今上已许了他身后配享太庙了!”
李绅骇然,“这真是闻所未闻。”他说,“只有开国从龙之臣,或者开疆拓土,于国家有大功的勋臣,才能配享太庙。他是何德何能,得此非分的殊荣。”
“他不就是从龙之臣吗?”隆科多嘴角浮现一丝自嘲的苦笑,“照算我也是。不过,入太庙无分,下地狱有望。”
“隆公爷也不必这么说。”李绅极力想出话来安慰他,“年亮工是因为军权在手,又太跋扈了,他的部下只听军令,不奉诏旨,名副其实的功高震主。你如今连九门提督都不是了,情形不同的。”
“不!我知道。查润木尚且不免,更不用说我了。”
“对了!”李绅抓住中断的话头,“隆公爷,你说张中堂之得意,与查润木之倒霉,是一事的两面,你刚才只说了一面,还有一面呢?”
“还有一面,只看上谕中指责他‘在内廷三年,未进一言’,这句话,就可以知道了。”
“此话怎讲?”
“‘未进一言’,就是他从来没有说过任何人的是非。你想,今上所要的是能替他做耳目的人,外面流言纷纷,侧近之臣,知而不言,得谓之忠乎?”
“这也不能算不忠!”李绅对查嗣庭有了不同的看法,“以侧近之臣,竟能不谈人是非,无论如何是位君子。”
“你说这话,我觉得很安慰,足见我的赏鉴不虚。”隆科多又说,“我当初举荐他时,就因为他安分谨慎,在内廷述旨,机密不会泄漏。哪知道——”他突然停下来,叹口气,“唉!如果我早知道他的性情,我不会举荐他,如今变了。害了他了。”
“喔,查润木的性情,有什么不妥当?”
隆科多答非所问地说:“他的长兄有个外号,你知道吧?”
“不知道。”
“查初白的外号叫‘文愎公’,在南书房跟同事都处得不好。查润木亦似他长兄,看不惯的事,不肯迁就,上头就很难得叫他述旨。这与张廷玉刚好是个对照。”
“嗯,嗯!”李绅恍然有悟,细想了一会儿说,“他在内廷三年,未进一言,述旨又不能像张中堂那样,上头怎么交代,他怎么写,而是不肯迁就,有所谏劝的。这样,今上就会想:隆某人怎么举荐这么一个无用的人?”
“着!”隆科多干了一杯酒,“你搔着痒处了。上头就是疑心我故意举荐查润木,在内廷当‘坐探’。其实冤哉枉也!我要在宫里布置耳目,有的是人,何必找查润木?”
“既然如此,真是真,假是假,案子应该不要紧。”
“不,不!其中的误会极深,解释都无从解释的。总而言之,他那两本日记断送了他自己,也误伤了我。”
“他的日记,与隆公爷何干?”
“有,有,颇有干系。”
“这我就不明白。上谕中举得有例,对先帝垂谕,确有不以为然之处,但何曾涉及隆公爷半字?”
“举出来的是可举之供,还有不能举出来的例子。查润木对上头手足相残,记得很多——”
“啊!”李绅失声说道,“怪不得!那可是死定了。”
“你听我说完。据我所知,他所记的上头的言行,有些是连我都不知道的。照上头想,他既然能记在日记中,当然会来告诉我。这样,查润木在替我做侦探的想法,自然就纠结不解了。你想,上头会饶得了我吗?”
谈到这里,只见魏大姊匆匆走来,说成福有事求见隆科多,唤来一问,是接到衙门通知,有上谕寄到,请隆科多回去听宣。
隆科多想了一下说:“好!我知道了。请你看看我的马去。”
“是!”成福答说,“已经加了鞍子了。”
“嗯!我就来。”等成福一走,隆科多轻声说道,“我实在不想回去,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晚一天半天也不要紧。不过,我怕有人去搬口舌,说我不赶回去听宣,在你这里喝酒,又是一款大不敬的罪名。我倒不怕,反正是这么一回事了,我怕连累你,说不得只好扫兴而归。”说完,将一杯酒喝干。
“隆公爷喝点热汤。”魏大姊舀了一碗汤,双手捧上。
“多谢,多谢!”隆科多接过汤碗,喝了一口放下,从腰带上摘下一个荷包,又勒下手上的一个碧玉扳指,放在炕桌上说,“今天有这一会,也是缘分,留下做个遗念吧!”
用“遗念”二字,竟是说诀别的话,李绅跟魏大姊都觉得心里酸酸的想要哭。见此光景,隆科多也不忍多看,起身就走。
走到门口,隆科多却又站住脚,回身向跟在后面的李绅问道:“看样子,是来催我上路了,恐怕天一亮就得走,你有没有信要带进京?”
“信是有。不过——”
“不要紧。耽搁一半天,总说得通,你如果有信,明天送来就是。”
“是!”李绅想到该慰劝一番,“隆公爷也不必在心里亘着个成见,到底是椒房贵戚,看先帝的分上,今上亦不致过分为难。”
“看先帝分上?嘿,”隆科多失笑了,“看亲娘分上也没用。”
这是指恂郡王而言,李绅说不下去了,于是魏大姊接口说道:“隆公爷看开了倒好,一路上潇潇洒洒,该吃该喝,乐得享用。不过路上要保重,这种地方,得了病可真是受罪!”
“嫂子这几句话,可真是金玉良言!”隆科多抱拳低头,“我一定记在心里。也许,也许咱们还能见面,那时候再来叨扰。”说完,扭头就走。
他的脚步极快,等李绅夫妇跟出去,他已经上了马,扬一扬鞭,作为道别,然后双腿一夹马腹,往外直冲,转眼之间,影子消失在雪地中了。
李绅跟魏大姊相顾黯然,一步懒似一步地进了屋。魏大姊打开荷包,只见里面是个极新极精致的金表,揿开表盖,里面刻着两行字,便顺手递给了李绅。
“你看看!写的什么?”
李绅从到了宁古塔,便跟人学习俄文,已颇有程度,接表一看,失声说道:“啊!这玩意贵重得很呢,是俄皇送的,上面还刻着上下款。”
魏大姊也颇感意外,萍水相逢,以此珍物相赠,足见情深义重,但似乎承受不起。
“这——”李绅吸着气说,“怎么办呢?”
“莫非送还给他?”
魏大姊说:“送还他也不会受的,徒然闹得大家都知道。”
“不送还也不妥。”李绅说道,“俄皇送表这件事,上头一定知道的,万一问起来怎么办?”
听这一说,魏大姊倒也有些着慌,想起“怀璧其罪”这句成语,不假思索地说:“我看这件事,得告诉副都统。”
“等我想想。”
为这件事,李绅想了半夜,决定既不送还,也不声张。因为一告诉副都统,势必专折奏报,反而自己惹祸,更替隆科多添罪。
“那么,皇上如果查问呢?”
“那要看他如何答奏了。”李绅答说,“我想他不会傻到说实话,一定随便编个理由,譬如说‘弄丢了’之类。”
魏大姊点点头,沉吟了好一会儿说:“你把表给我!反正也不能用,我把它收起来,如果真的还有见面的日子,当面还他。”
于是夫妇俩又谈论隆科多所说的,也许还有重逢之日,必是他自知这次奉召进京,获罪不免,却能逃死,也许充军到宁古塔,岂非又可见面了?
“说不定跟叔太爷做一路走。”魏大姊始终保持着乐观的心情,“两位老人,能够在这里安安静静过几年日子,说起来也不是坏事。”
“你想得太好了。”李绅摇摇头,“风烛残年,万里跋涉,而况又是绝塞苦寒之地!我看能不能到得了这里,都大成疑问。”
说着,脸色又阴暗下来。魏大姊失悔不该提到李煦,勾起了他的心事,只好扯些不相干的话,慢慢转换他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