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被劫持到以前吃过亏的那座空屋中,曹世隆一看有曹震在,顿时颜色大变,身子都有些发抖了。
“二叔,”他还勉强请了个安,“你老也在这里?”
曹震没有理他,只向吴铎说道:“吴三哥,请你替我跟他说。”
“好!世隆兄一定识好歹的。”吴铎很和缓地说,“世隆兄,你总知道你自己做的什么事,今天只要你说了实话,令叔不难为你。我们外人,更不会多管闲事,你放心好了。”
见他是这种态度,曹世隆稍觉轻松了些,口中问道:“吴三爷要问我什么?”
“先谈利和当的那两口箱子,八角包铁的樟木箱,花五十两银子赎回来,倒说你家老太太卖给打鼓的了。这话你说能相信吗?”
曹世隆大吃一惊,但事实俱在,无法抵赖,唯有低头不语。
“我再告诉你吧,赎那两口箱子的人,不是你,是京中来人。”
“那,我可不知道。”
不知不觉中吐露了实话,他只是将当票给了震二奶奶,确是不知道谁去赎了那两口箱子。反正这一点不重要,重要的是,得由他口中说出来:“那两口箱子是谁让你去当的?”
曹世隆心想,不说绝不行,说了也没有什么要紧,便即答说:“是震二婶。”
“是怎么拿出去的呢?”
“是——”他将当时的情形说了一遍。
“好!这件事弄清楚了。还有件事——”吴铎迟疑地看着曹震。
“不要紧!吴三哥,纸包不住火,你尽管说好了。”
吴铎想了一下便又问曹世隆:“是你勾引你震二婶的呢,还是震二婶勾引了你,或者是谁拉了纤?”
曹世隆一面听,一面发抖,脸上由红转青,由青转白,一双眼骨碌碌地转,不知是想找个地洞去钻了还是打算着逃走。
“说啊!”
“没、没、没有什么好说的。”
一语未毕,只见曹震从桌下抽出一把马刀来,使劲往桌上一拍,暴声喝道:“说!”
曹世隆吓得身子瘫痪,坐不住往桌下溜。吴铎一把抓住他的领子,提了起来,按着他坐下,然后劝说:“刚才跟你说过了,只要说了实话,没你的事!犯了错,还不老实,无怪惹你令叔赏你一刀,可是有冤没处去诉。”说着,他将桌上的刀移走了。
曹世隆心“崩冬,崩冬”地跳,不断畏惧地看着曹震,就是开不得口。
“震二爷,”吴铎说道,“这种事,当着你的面,也难怪他说不出来。你请避一避,等我来问他。”
曹震点点头,一言不发地走向天井中,在一株腊梅树下徘徊,曹世隆感到威胁已减,才能认真地考虑如何措辞。
“唉!说起来,我跟震二婶都是上了尼姑庵的当——”
由此开始,他将与震二奶奶结成那段孽缘的经过,招供了出来,当然也有避重就轻的地方,但奸情是真,逆伦也就是实了。
吴铎听完问说:“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我只有一句话,我该死!”说完,他左右开弓,狠狠地揍了自己几个嘴巴,双颊都打得红肿了。
“不必如此,不必如此!”吴铎遥遥喊一声,“写好了就拿出来吧!”
原来隔室有人在做笔录,曹世隆如梦方醒,难关还在后面。
“你看一看,有错了的,可以改正,如果不错,那就——”吴铎从录供人手中接过毛笔,递了过去,“请你画个花押!”
“不!”曹世隆坚决地,“我不能画押,一画,我就死定了。”
“你正好说反了,如果你不肯画押,那就非死不可,身首异处不说,还落个极难听的名声。这是什么讲究呢,等我说个道理,你一听就明白了。”
吴铎为曹世隆解析利害,他说曹震的本意,家丑不必外扬,将妻子休回娘家就算了。但没有确实证据,震二奶奶哪里肯买这本账?要曹世隆的亲笔证供,就为了对付震二奶奶,至于在曹世隆,此事既然私了,当然就不会把他牵扯出来,这是必然之理。
倘或曹世隆不肯画押,无从私了,那就只有告到当官,吴铎是亲耳听他诉说与震二奶奶奸情的证人,何况此外还有许多人证。总之,一打官司,不必经第二堂,真相就会大白,逆伦重案,必是“斩立决”的罪名。
这番道理本不难明白,曹世隆虽自忖打上官司决无生理,但总觉得一画了花押,便等于认了罪,所以仍旧踌躇难决。
见此光景,吴铎也不催他,只喊一声:“震二爷!”
于是曹震从天井中走了回来,脸色铁青,左眼下有条筋在微微抽搐,将嘴角都吊了上去,形容颇为可怕。
“令侄不肯画押,怎么办?”
曹震双眼一瞪,仿佛喷得出火来,随后用决绝的声音说道:“既然他不要命,我也只好不要面子了。”
“那,你请过来。”
吴铎陪着曹震进入别室。外面当然有人看守,曹世隆心里七上八下,只是在想,怎么得有个法子能通知震二奶奶才好。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吴铎陪着曹震,复又出现,他手里拿着两张纸,递了一张给曹世隆。
接过来一看,是张状子,事由是:“呈为恶侄曹世隆逼奸叔母,逆伦犯上,状请迅即拘拿到案严审,按律定罪,以正国法事。”以下细叙事实,检具证据,物证是曹世隆证供的笔录,人证可就多了,第一个便是吴铎。
“怎么样?”他问面色如土的曹世隆。
曹世隆不答,转过身来,“扑通”一声,双膝着地,跪在曹震面前。
“你不用如此!”曹震根本不容他开口,转脸问吴铎,“我没有带图章,怎么办?”
“那只好盖手印了。”
于是曹震伸出右手拇指,就桌上的印泥按了一下,在状子上盖了个很清晰的指纹。
“叫你的小跟班做‘抱告’,等我来交代他几句话。”
“兴儿,兴儿!”曹震随即大喊。
将兴儿找了来,吴铎问道:“你去过县衙门没有?”
“我到上元县去过。”
“对了!就是上元县。”吴铎又问,“刑房在哪里,你知道不知道?”
县衙门大堂前面,甬道两边,分列六房,东面吏、户、礼,西面是兵、刑、工。兴儿回忆了下答说:“记得是在西面中间。”
“不错。你到了刑房找张书办,拿一张我的名片去,就说我托他多照应,他自会派人带你去投文。”
“时候不早了,”曹震嘱咐,“你快去!”
兴儿答应着,带了状子及吴铎的名片,转身就走。曹世隆心中如滚油熬煎,想到“一字入公门,九牛拔不转”这句成语,脱口喊道:“回来,回来!”
把状子要了回来,他乖乖地在证供笔录上写了名字,也盖了手印。
“震二爷,事情是办得有个眉目了,不过,像这样的大事,切忌鲁莽。我的意思,委屈令侄在这里住一晚,免得泄漏消息,我陪你到秦淮河房散散心,拿心思先冷它一冷,谋定后动。你看如何?”
“吴三哥,你为朋友打算,真是周到。”曹震感动地说,“我请吴三哥到秦淮河房坐一坐,请那位孙老哥也一起去让我聊表心意。”
“老孙还有事,不必邀他了,就我陪你吧!”吴铎又说,“世隆兄,事非得已,请你在这里委屈一两天,府上,请兴儿去通知一声,你安心住在这里好了。”
曹世隆料知争也无用,垂着头不作声。等他们一走,里面走出来一个瘦削的中年人,长了一把大胡子,他自我介绍:“敝姓孙,大家都叫我孙胡子,足下不妨也这样叫。”
“不敢,不敢!”曹世隆很谦恭地问,“孙老先生,你请多指教,多关照。”
“指教谈不到,能帮忙倒想交你个朋友——”
曹世隆大喜,抢着说道:“那太好了!孙老先生跟我交长了,就知道我曹世隆不是半吊子。”
“这话,”孙胡子笑笑没有说下去,然后说道,“我倒有句话想问你,你这样子出卖了你一床睡过的婶娘,心里是怎么个想法?”
“孙老先生,你总听见、看见了,这样逼着我,叫我有什么法子?”曹世隆哭丧脸说,“我心里的味道,你是体会不到的。现在只要有法子救她,我什么事都干!”
“这是真话?”
“怎么不是真话!”
孙胡子点点头,沉吟好一会儿说:“听说震二奶奶很厉害?”
“是的。她心思快,有决断。”
“我想也是!不然也不敢偷侄子。”孙胡子说,“把你留在这里的用意很明白,震二爷回去一吵,要找了你去对质,那时候你怎么办?”
原来曹震还有这一招!曹世隆一被提醒,顿时五中如焚,越想越怕,越想越烦,不由得脱口说道:“我恨不得死!”
“死不如走!”孙胡子接口便说,“只要你远走高飞,事无对证,以震二奶奶的厉害,自然就能招架得住!”
听这一说,曹世隆真有绝处逢生之感,定下神来,心思也灵敏了,知道孙胡子话中有话,当即低声问道:“孙老先生,你说,我怎么才能远走高飞?”
“那就要看震二奶奶了。”
“对不起,请你说明白一点儿。”
“那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只要震二奶奶钱上不太心疼自然就能让你远走高飞。”
“那么,能不能请你说个数目,或许我的力量也办到得。”
“你没有那个力量。我知道。”孙胡子问说,“听说震二奶奶有个帮手,是个通房丫头,有这话没有?”
“是的,名叫锦儿。”
“她能替震二奶奶做主吗?”
曹世隆明白,孙胡子是预备跟锦儿去打交道,当即答说:“事情太大,她做不了主,不过什么话都可以跟她谈。”
孙胡子不必再多问了,只安慰了曹世隆几句,复又入内,这就该轮到守候在那里的赛观音出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