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颜巡检倒是很重视方朝奉的叮嘱,第二天专程去找他的一个朋友,正就是“吴三老爷”吴铎。
听他一说来意,吴铎心中一动,很注意地听完了,略想一想说道:“这件事可大可小,也许没有关系,也许关系很重。曹家这两年,碰了上头好几个钉子,或许得了什么风声,先做部署,亦未可知。老颜,你来问到我这件事该怎么办,我倒要先问你,曹家来当东西,到底是真当,还是假当?”
“自然是假当。”
“你怎么知道?”
“从方朝奉口中听得出来。”
“方朝奉又何尝知道人家是真当,还是假当?”吴铎又说,“老颜,我告诉你一个试验的法子,你去问方朝奉,东西是谁拿来当的?”
“这,这,”颜巡检莫名其妙,“这就能听得出来,是真当,还是假当?”
“对了!验得出来。”吴铎说道,“大户人家太太、少奶奶,有急用而一时手头不便,当当也是常事,不过总是找贴身丫头或者老妈子去办,这是真当。若是假当呢,其中有许多说法,得找能干的听差办得了。你懂这个道理了吧?”
颜巡检当然懂了,而且立即派了一个小厮去问,须臾回报:方朝奉说是曹家一个族人来当的。
吴铎心中暗喜,料准了是曹世隆。在颜巡检面前,当然声色不露,只说:“看起来是假当。老颜,这件事有两个办法,一个是直截了当,据实照报,顾不得方朝奉了。若要顾方朝奉呢,比较麻烦,你得时时刻刻留心曹家,无事最好,倘有风吹草动,赶紧呈报,免得连累。”
“麻烦就麻烦吧!”颜巡检毫不考虑地说,“方朝奉的交情,不能不顾。吴三哥,你消息灵通,这件事还得请你照应,万一曹家出什么事,先赏我一个信。”
“自己弟兄的事,还用说吗!”
等颜巡检道谢辞出,吴铎立刻去找孙胡子。上次为了想堵曹世隆与震二奶奶,劳师动众结果扑了个空,一无所获,这两个人的性情都好强,一直不服这口气。如今起来又有新的机会,当然不肯放过。
“这件事有两个看法,也是两个做法。一个看起来孽缘未断,只不知道他们在哪里兴云布雨,咱们接着前面未竟之功再干。这得下水磨功夫。你看呢?”
“你先别问我。”吴铎说道,“不还有个看法吗?”
“还有个看法,是曹家只怕真的要出事了!你去打听看,咱们先下手为强!”
“怎么叫先下手为强?”
“摆明了跟震二奶奶说:光是潜移家财这款罪名,就叫曹家吃不了兜着走。问她如何了结?”
“怎么问她?”吴铎想了一下说,“只能找曹世隆。”
“自然,找他就行了。”
“好!咱们就找他。”
“慢着!找他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孙胡子说,“他见了你魂都吓掉了,肯来吗?得另外找个人骗了他来。我想,不如仍旧找赛观音。”
“不错,一客不烦二主。”
于是派人将赛观音邀了来,仍由孙胡子来跟她谈判。
“上次一千两银子,没有让你挣到,实在过意不去,这一次又有机会了,不找你不够义气。张五嫂,你干不干?”
赛观音又惊又喜,以为他们发现震二奶奶与曹世隆的幽会之处,急急问说:“在哪儿?”
这三个字在孙胡子与吴铎听来,竟是答非所问,不知所云,不过她脸上的表情,也不难猜到她心里。孙胡子先不明说,含含糊糊地答一句:“回头你自会知道。你先说干不干。”
赛观音要帮曹震,当然不会跟孙胡子合作,但如说“不干”,便无法获知“在哪儿”,因而坚决地答一句:“当然干!”
“这一回不必像上回那样麻烦,你只干一件事好了。”孙胡子问,“你能不能把曹世隆约出来?”
“约到哪里?”
“约到哪里再琢磨。你只说,有没有把握把他约出来?”
赛观音心想,只说有关震二奶奶的消息,要私下问他,就一定能将他约到。于是深深点头,简洁地答一个字:“有!”
“这就行了。”孙胡子说,“约到什么地方,我们商量好了再通知你。”
这是一个难题,赛观音若有事找曹世隆,自然是请他到家来谈,约到任何地方,都足以令人生疑,踟蹰却步。
“只有约到赛观音家。”孙胡子说,“不过她有夫家,也有娘家,看哪里便于行事,便约到哪里好了。”
“我想也只好如此。”
略为查访一下,发觉赛观音的娘家很合用,原来她家本替城南吴家看守宗祠,父死子继,如今由赛观音的哥哥顶着名,但却在城里另做木器营生,留下妻子在吴氏宗祠的偏屋中,侍奉老母。那里地段荒僻,有何动作,不畏人知,正好用来勒索曹世隆。
于是将赛观音找了来,由孙胡子她谈判,“张五嫂,”他说,“这一回只借你的地方,请你出一出面,不论事情成功不成功,奉送一千银子。你乐意不乐意?”
“这样的好事,我怎么不乐意?”赛观音问道,“不过到底该怎么办,请你说清楚些。”
“是这样的,请你派人去约曹世隆,说有关震二奶奶的事要告诉他,这件事关系很大,要避人耳目,所以你约他到你娘家来见面。”
“原来你们连我娘家在哪里都打听过了。”赛观音略为想了想答说,“好!我去约他。约好了来给你们回话。”接着又问,“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无非问他几句话而已。”
看他们不愿透露,赛观音也就不必再追问,回到家通前彻后想了一遍,便到兴儿家,跟他娘留下了话,要兴儿去看她。
第二天上午兴儿来了,赛观音便问:“那天你说你们二爷跟二奶奶讲和了,这几天怎么样?”
“这几天蛮好。那天由芹官出面备了桌酒替他们夫妇劝和,二爷当天晚上就搬回去住了。”兴儿又说,“多亏得芹官,他劝二奶奶拿钱出来替二爷还赌账,二奶奶听他的话,给了二爷一万银子。这阵二爷很阔,你该上上劲才是。”
“我在家,有劲也使不上。”
兴儿沉吟了一会儿说:“谁让你是我妈朋友呢?等我来替你拉一拉。”
他说到做到,第二天晚上就将曹震拉了来,张五福事先已经避开,两人在卧房,关紧了门窗说知心话。
“恭喜你!夫妻和好。本来嘛,一夜夫妻百日恩,我们旁人不该多事的。”
“你别犯酸!”曹震很坦率地,“我是看她替我还账的分上,敷衍敷衍她,我喜欢的还是你。”说着,搂住赛观音亲了个嘴,然后从身上掏出簇新的一只蒜条金的镯子,替她戴上。
“总算你还有点良心。”赛观音撸起衣袖,将金镯子捋到上臂,放下袖子说道,“我倒问你,如今若是有人要跟震二奶奶为难,你怎么样?”
曹震悚然一惊,急急问道:“谁要跟她为难?”
“没有人,我不过假定而已。”
曹震以为是她对震二奶奶余憾未释,打算搅点是非,当即正色说道:“你别胡来!我老实告诉你吧,她除了替我还赌账,这几天还在忙着筹款子替四老爷还亏空。你如果要跟她为难,就等于跟我们一家为难。”
“我怎么会跟她为难?我不敢,我也没有那个能耐。”赛观音笑道,“你想到哪里去了?我跟震二奶奶为难,不是拿鸡蛋往石头上碰?”
“那么,你怎么会想出来问这么一句话,总有人跟她为难的意思吧!”
“好了,好了,话越说越多。别提了。”
曹震也觉得秋宵珍如春宵,这晚上还得赶回去,犯不着将温馨缱绻的辰光,虚掷在无谓的争执上,因而也就只动手不动口了。
要回绝吴铎很容易,一句话就可了事,约了曹世隆,他不肯来。但赛观音却不愿这么做,因为她对震二奶奶与曹世隆究竟是不是还有幽期密约,相会又在何处这件事,始终具有极浓的兴趣,若有打听的机会,绝不愿放弃。
回绝了吴铎,便是放弃了这个机会。因此,她决定采取拖延的手法,第一回说约曹世隆不容易,须避人耳目,拖了两天;第二回说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可以约他的机会,偏偏曹世隆不在家,只好过几天再约。就这样一回一个花样,拖了有个把月,吴铎固然失望,她也一无所获,因为每次见面总想套问她所有关切的那些事,吴铎便迎头拦一句:“五嫂,你不必问,到时候你自然就知道了。”
但就在这个把月的日子中,事情起了根本上的变化,方朝奉把颜巡检又请了去,告诉他说:“曹家的两口箱子,前天赎回去了。我特为请你老来,告诉你一声,万一出了什么事,要找我要这两口箱子,可是没有的。”
“我知道了。”颜巡检说,“好在我也没有报。”
“那就再好都没有了。”方朝奉极其欣慰地说,“这件事一点儿痕迹都不留,干干净净,大家省心。”
接着在闲谈中提到,来赎当的不是原来送当的人,是四名北方口音的中年汉子,看打扮像是官差。颜巡检心一动,觉得有些不大对劲,于是去找吴铎谈这件事。
吴铎一听,心里非常不舒服,他平时以智计自负,加以有孙胡子这么一个“军师”,平时出些什么花样,总能办成。唯独这一回,两番落空,隐隐然觉得似乎斗不过震二奶奶与曹世隆,这口气却有些咽不下。
“老颜,不是我吓你。”吴铎神色凛然地说,“这件事怕要妨你的前程!”
“怎么?吴三哥,”颜巡检急忙问道,“你倒说个缘故我听!莫非就为的当初我没有报,那也是你说的啊!”
“不错!我也有点错,不过我也提醒过你,最好是据实呈报,倘或要顾方朝奉的交情,暂且不报,麻烦很多。现在就是个麻烦,不过也还来得及。”
“你说,你说,该怎么办?”
“照实补报,这篇文章还不大好做,我替你起个稿子,你明天来取。”
要他“明天来取”的原因是,吴铎要跟孙胡子去仔细推敲。听罢经过,孙胡子想了想说:“东西已不在南京了。你派人到周老四那里去抄一份过境官员的名单来。”
“你的意思是,让过境官员替曹家把东西运去了!”
“差不多。”
吴铎亲自去找周老四——上元县的驿丞,过境官员除非奉有特旨,微行查案,否则都逃不过他的耳目。所以光是抄这十天过境的官员,便足足写满两张纸之多。
孙胡子接到手里,逐项细看,看到快终了的地方,微微一笑,“错不了!”他得意地说,“就是他。”
吴铎凑近去一看,孙胡子所指的那一行是:“内务府广储司主事马,奉旨赴镇江金山寺勘察修佛阁工程回京,随带下人五名,住两日。”
“曹家跟马家至亲,又是内务府,这个马主事,当然是可以受托寄顿财物的。”
吴铎点点头又问:“你有多少把握?”
“总有七八分。”
“既然如此,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将这一段也叙了进去。”
孙胡子想一想说:“也罢!说得含蓄些好了。”
于是他提笔替颜巡检拟了一个禀帖说:“据水西门利和当朝奉方子忠面称:曹织造家派族人曹某,押当加封杂物两箱,计银五十两。事本寻常,无足为异,不意日前又据方子忠面称,上开箱子两口,已由当主赎回,赎当之人共四名,口操北音,形似差官。窃思既为家用杂物,当银不过五十两之数,何致动用形似差官者四人赎当。然则情节显有可疑,经职查访,风传此两口箱子,内储之物,价值不赀,已由其至亲携带到京云云。职责所在,理当呈报。”
颜巡检也是公事老手,一看所拟的稿子,将他以前知情不报的失职之处,遮掩得不露丝毫痕迹,颇为高兴,也颇为感激。当下再三道谢,随即亲笔誊正,递了上去。
一看他已照自己的预期去办,吴铎还有第二步动作,便是约曹震在秦淮河房喝酒。见了面自道相邀的缘故,一则是久未晤面,一叙契阔,再则是有几句“不足为外人道”的话相告。
“曹二爷,”他问,“令叔进京好几个月了,何以至今还没有回来?”
“京里另外有临时奉派的差使。”曹震随口编造了一个理由,“恐怕要在京里过年了。”
“没有什么别样消息?”
头一问是寒暄,这一问弦外有音,曹震何能听不出来?心里一沉,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平静地问说:“吴三哥,你说该有什么消息?”
见此光景,吴铎自然也有戒心,怕话中有了漏洞,让曹震抓紧了追问,难以应付,急忙闪了开去,“我也是出于关切,随便问一问。”他说,“曹二爷别认真。”
“是,是。”曹震表现了很谅解的态度,“不过,吴三哥如果听到什么,想来总会告诉我的。”
“当然,当然。”吴铎赶紧收科,“只不过外头对令侄的批评很坏,请曹二爷稍微留意留意。”
“喔,”曹震问说,“是指我请吴三哥管教过的那个族中舍侄,外头的批评怎么说?”
“无非说他遇事招摇,不甚安分。”吴铎又说,“这也是一般的风评,未必真有其事。总之,请曹二爷多多留意就是了。”
“是的。多承关照,谢谢,谢谢。”说着曹震举杯相敬,由此开始,就只谈风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