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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夫人面凝严霜,久久不语,慢慢地眼角滚出两粒泪珠。
“既然有真赃实据,我也不能说什么了。而况是我娘家人,你自己瞧着办吧!”
“反正不是她走,就是我走。”曹震答说,“我也不愿意决裂,可是事由儿挤得我如此,也真叫没法子。”
马夫人刚要答话,只见门帘一掀,锦儿出现,进门大声说道:“兴一个家不容易,毁一个家很容易。请太太宽容我没规矩,有句话我不能不说,打官司还得让被告说话,二爷不能只凭自己的片面之词,就说要让二奶奶回旗。”
“你的意思是,还要让她来分辩分辩?”
“当然。”锦儿抬声答说,“谁知道你哪儿弄来的那两张东西!”
一听这话,曹震勃然大怒,霍地起立,揎一揎袖子,便待出手,这时便又闪出一个人,是秋月。
“震二爷,君子动口。”
曹震被提醒了,“好,好!”他忍着气说,“你让她来对质?”
“跟谁对质?”锦儿立即接口,“要对质得找隆官。”
见此光景,马夫人不免疑惑,同时也生了希冀之心。她原来看了曹世隆的招供,觉得千真万确,无话可说。现在看锦儿的语气神态,似乎对震二奶奶信任得过,既然如此,倒不可造次。
于是她说:“把隆官找来问一问也好。”
“原来我也要找他来对质,后来想想,何必再让她出丑。既然太太也不信,我就只好照原议了。”说着曹震冲了出去,大声喊来兴儿,关照他说,“你到原先去的那地方,找孙胡子,说我拜托他把隆官送了来。”
等兴儿答应着一走,马夫人随即派人去请震二奶奶。不多片刻,震二奶奶神态自若地到了。
马夫人心中却如倒翻了一个五味瓶,既恨她不争气,又替她委屈,而更多的是忧虑着急,加以见了亲人,另有一份一泻哀痛的感觉,因而只说得一声:“你看你女婿!”热泪便即滚滚而下。
这一下,使得震二奶奶顿感窘迫,不过她的思路快、有决断,心想,照此光景已无法从容分辩,那就只有出诸激烈的手段。转念到此,决定不顾一切行一条苦肉计。
“太太不必生气,更犯不着伤心。二爷横了心要我的命,我给他不就完了。”
说完,抢过桌上一把剪刀,便往喉头扎了去,踉踉跄跄,脚步一歪,身子不正,一剪刀扎在左肩上,顿时仆倒在地。
屋子里的人,连曹震都大吃一惊,锦儿与秋月都赶了上去扶持,一摸一手血,锦儿便即哭了。
“别哭!”秋月比较沉着,先夺去震二奶奶手中的剪刀,接着用手掩住创口,大声喊道,“赶快找何大叔!”
这一喊,将挤在门口的吓傻了的丫头、老妈都惊醒了,有人往外奔,去找何谨,有人往里走,帮着救护,只听马夫人不断在说:“看看伤势重不重?伤着骨头没有?”一面说,一面跟到里屋,孤零零地剩下曹震一个人在外面,尴尬又窝囊,心里不知是何滋味。
在里屋,解钮露肩,看震二奶奶的伤势,幸好不重,但血污淋漓,看着却很可怕。加以震二奶奶有意做作,闭着眼气息恹恹的模样,惹得马夫人的眼泪又流个不住。
“真要扎在喉咙上,怎么得了?”锦儿用责备的声音说,“不想想,真要出了事,怎么对得起太太?”
“他逼得我这样,”震二奶奶也哭着说,“叫我有什么法子?”
这一来,锦儿哭,秋月也哭,丫头、老妈都受了感染,无不以手背拭眼。在外屋的曹震再也待不住了,一跺脚往外就走,心里一股气渴盼发泄,决定等曹世隆来了,先狠狠揍他一顿再说。
回到自己院子里刚刚坐定,小丫头来报,兴儿已回,曹震便冲了出去,大声问道:“隆官呢?”
“逃走了!”
听得这一声,曹震就如当头打下来一个焦雷,目瞪口呆地说不出话来。
“孙胡子说,看守疏忽了一下,让隆官溜走了,他还到隆官家去找过,说是临时有急事到杭州去了。”兴儿有些气愤地说,“我看是孙胡子在捣鬼。我说:‘没有人不好交代,请你去一趟,当面跟我们家二爷说一声。’二爷,你知道他怎么说?”
“怎么说?”
“他说:‘我劝你们家二爷别找麻烦了。闹开来大家面子不好看。’”
曹震倒抽一口冷气,明明是买放了,只奇怪曹世隆如此神通广大,居然片刻之间,能将孙胡子说服。但转念细想吴铎在河房殷勤款待,一再挽留的情形,方始恍然大悟,自己是被人出卖了。
正坐着发愣,锦儿回来了,见了也没有理他,匆匆到后房去理衣服,震二奶奶的伤处,经何谨敷药止血,已无大碍,但叮嘱以不移动为宜,震二奶奶亦乐得避开丈夫,便决定在马夫人那里暂住。身上衣衫,由里到外,都染了血污,所以锦儿替她来拣替换衣服。
等捡齐打包,携出外房,曹震已换了个地方,坐在当门的一张椅子上,显然是有心截堵,锦儿便将衣包放下,开抽斗装着找东西,等他发话。
“我真不明白,你怎么会成了她的死党!尤其是在这件事上头。”
“什么这件事?”锦儿问说。
“还要我说吗?你们做得出来,我可说不出口。呸!”曹震重重地吐了口唾沫,“丑死了!”
锦儿听得“你们做得出来”这句话,不免气恼,但想到曹震也许是有意寻衅,跟他一吵,正好让他将消退的波澜又掀了起来,不能不忍一忍。但与震二奶奶泾渭不分,却无论如何不能甘心。
因此,她冷冷地说:“你可把话说清楚,什么‘你们、你们’的,你要说我就说我,别扯上二奶奶。”
最后这句是反话,她真正要说的是:“你要说二奶奶就说二奶奶,别扯上我。”曹震自然明白,但心恨锦儿有意抹杀是非,便故意拿话挤她。
“哼!若非你死护着她,我怎么会扯上你?莫非你也知道做的事见不得人,所以死揿着,不叫掀出来?”
锦儿勃然大怒,恨他明知她清白无辜,却以制不住悍妻,迁怒到她头上,一股怒火有压不住之势,但毕竟还是强自抑制了。
“随便你怎么说,我自己对得起自己就是了。丈八灯台照得见人家,照不见自己,我劝你自己也好好想一想,如果不是你剪了隆官的靴腰了,叔侄俩一盘混账,哪里会有今天的风波?”说完,提起衣包,越过曹震身边,出了房门。
由于她语气平静,说得又在理上,曹震想寻衅亦无懈处可击,竟眼睁睁地看着她扬长而去。
一股郁闷的怒火,无可发泄,曹震在冲动之下,抄起一只花瓶,对准穿衣镜,正要出手之时,突然心头一动——早就打算着要盗用震二奶奶的私房,只为平时总有人在左右,不得其便。同时事后也怕震二奶奶跟他打饥荒,所以那一点儿“盗心”往往一起即灭,此刻却是很快地在上升了。
他在想:震二奶奶住在马夫人那里,锦儿要在那里照料,一时不会回来,那班小丫头看他的脸色可怕,都躲得远远的,这不是绝好的一个机会?
至于事后,“哼!”他在心里冷笑,“你不跟我打饥荒,我还找你的碴儿呢!怕什么!”
主意打定,气恼便能暂时丢开了,坐下来想喝茶,叫小丫头倒了茶,上手连热气都没有,自然生气,但立即想到,正好借故吓阻,以防让她们撞破。
想到做到,当下将眼一瞪,将茶杯使劲往下一摔,声音极大,连走廊的小丫头都吓得一哆嗦。
“混账东西!多冷的天,拿凉了的茶给我喝,你有脑子没有?”
那小丫头脸都吓白了,嗫嚅着说:“我,我再去倒!”
曹震气鼓鼓地不理,小丫头重新倒了茶来,找同伴将碎瓷片及水渍都收拾干净。有一个不小心,滑了一跤,这回是让曹震吓了一跳。
“都给我滚!”他大吼着,“别惹我生气。”
等小丫头走光,他喝着茶把气平了下来,然后起身去找钥匙——震二奶奶床后有口箱子专贮紧要东西,但却不知从哪里去找开箱子的钥匙。
信手开了几个抽斗,最后打开镜箱,视线触处,不由得心头狂喜,一把系着红头绳的钥匙,赫然在目,正是他要找的那一把。
这时天色将暮,小丫头怕他,不敢来掌灯,他想了想,不要灯也好,摸索着到床后去开了箱子,伸手探索,摸到首饰箱便捧了出来,花梨木匣子上有一把防君子不能防小人的小锁,曹震使劲一扭,就把它扭开了。
打开一看,珠翠满目,还有三个存折,一个八万多,其余两个三万,这就快十五万了。可是,图章呢?
失望之余,逼得他横起心来,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来个“席卷”。当下找了块包袱,放在床上,将首饰连存折往上一倒,卷成一长条,搁在旁边,先处理那个首饰盒。
这有两个办法,一个是把空盒子摆回去,一个是干脆将空盒子藏在不易发觉的地方。若取后者,一旦发觉,震二奶奶会疑心遭了外贼,倘用前法,那就等于明告,是他干的好事,因为除了他以外,还有谁能这么从从容容地取走了东西,还将空盒摆回箱中?
两相比较,自然是弃盒一法,对他有利,但那一来,所有执役的下人,都有嫌疑,尤其是有一两个手脚不甚干净,让震二奶奶狠狠揍过一顿的小丫头,必然大遭其殃。这件事做得本欠光明,再贻祸他人,惹得大家痛骂,将来怎么做人?
转念到此,他毫不考虑地将扭坏了的那把小锁,往首饰盒中一丢,盖上盒盖,放回原处,锁好了箱子,钥匙亦仍旧放在镜箱之中。
接着便是捞起皮袍下摆,将那卷成长条的包裹,系在裤腰上,将皮袍放了下来,谁也看不出来他不止于“腰缠十万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