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曹震一直到第二天下午,才将曹世隆找到。经过将近一整天的反复考虑,他自觉已经能够从容应付了。
问话是在马夫人院子里,但马夫人并未出面,她与震二奶奶在里屋静听。只听堂屋中曹震在问:“世隆,你跟利和当的方朝奉熟不熟?”
“算是熟人。”
“怎么叫算是熟人呢?”
“手头不便的时候,我去请教过他几次。”曹世隆是略带困惑的声音,“二叔,你问他干什么?”
“你,秋天去当过两口箱子?”
曹世隆反问:“二叔,你怎么知道?”
“你先别问。只说有这回事没有?”
“有的。”
“是些什么东西?”
“无非衣服之类,不值钱的东西?”
“不值钱的东西也能当?”曹震问说,“那你跟方朝奉的交情很不浅啰?”
“交情不过如此。”曹世隆说,“我玩了个手法,故意贴上两张封条,说里头有点值钱的东西,好在只当五十两银子,方朝奉也就通融了。”
“居然还有封条?”曹震是闲闲的语气,“他倒没有问,是谁封的?”
“问了。”
听这一说,马夫人立即屏息侧身,听曹震在问:“你怎么说呢?”
“他问,封条上的花押是什么?我说:是‘兰记’。我娘封的,我娘名字里头有个‘兰’字。”
曹震默默无语。马夫人大感欣慰,转眼看震二奶奶,却没有什么表情,只偏着头仍在细听外面。
“后来呢?你把那两口箱子赎回来了?”
“是的。”曹世隆紧接着问,“二叔,你问这些干什么?”
“不是我要问。四太爷从京里写信来问,这件事不弄明白,关系甚重。”曹震又说,“我就不明白,这两年,你也很多了几文,何至于少五十两银子花?再说,当当就当当吧,弄那些玄虚干什么?别怪人家起疑,自己原有说不通的地方。”
“二叔,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两年二叔跟二婶很照应我,不错,境况比以前是好多了。可是,积下来的债务很不少,我娘生的又是‘富贵病’,一剂药总得五六两银子,所以常常还有接不上的时候。至于弄那些玄虚,也叫迫不得己。如今请问二叔,这么件鸡毛蒜皮的小事,怎么又惊动了京里了呢?”
“你当是小事!”曹震微微冷笑,“我告诉你吧,连皇上都知道这件事了!”
曹世隆顿时目瞪口呆,好半晌作声不得。曹震也怔怔地看着他,突然心中一动,觉得他的表情中似乎隐着什么秘密。
因为如说此案已上达天听,惊惶自在情理之中,但亦必不免于困惑,何以这样的小事,皇帝亦会知道?从而就会怀疑他是不是过甚其词,拿“皇上”来吓他?
应该是始惊、继惑、终疑,变化分明的表情,而曹世隆不是。最使曹震印象深刻的是,曹世隆脸上无可掩饰的悔意——悔不当初!早知如此,绝不会去做这件事的神情。
曹震心头,疑云堆积,却不知如何去扫除疑云。就当曹世隆要开口告辞时,忽然想到一个法子,“你把那两口箱子,搬了来让我瞧瞧。”他说,“一定是那两口箱子惹眼,才会引起误会。”
此言一出,连震二奶奶亦知道百密一疏,是个漏洞,在曹世隆自然更有为人拿住短处之感,但不能不硬起头皮答一声:“是!我明天送了来请二叔过目。”
“好!你明天一早就送来。”
在曹震只以为箱子必是在震二奶奶处,这一夜破功夫严密监视,让曹世隆无法移花接木,只能另外拿两口箱子来搪塞。那时只找了方子忠来认,如与原件不符,立即往下追究,不怕真相不现。
因此,等曹世隆一走,他亦毫不怠慢,外面派兴儿去侦察曹世隆的动静,内里自己监视妻妾,视线中总有震二奶奶或锦儿在。
这一着很厉害,将震二奶奶困住了。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跟锦儿私下交谈的机会,但彼此都无善策。
“听天由命好了。”震二奶奶的话,有些豁了出去的味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反正只要隆官一口咬定,他又哪里去辨真伪?”
“只怕找方掌柜来认,那就糟了。”
“如果他不松口,方掌柜又哪里敢认定了不是?”
“这话也是。”锦儿低声说道,“这话要通知隆官。”
“不好!”震二奶奶连连摇手,“下午在太太那里,隆官刚一走,他就把兴儿找了来,不知交代了些什么?只见兴儿贼头贼脑的,一溜烟走了,说不定就是叫他盯住隆官。如果要派人去,等于自投罗网,那时无利有弊,怎么样也辩不清楚了。”
锦儿想了一下说:“这样,我交代门上,明天隆官来了,先通知我,找机会递一句话给他。”
“这倒可以。”
到得第二天上午,一直到近中午时分,门上才来通报,说隆官来了。锦儿是早有预备地问说:“震二爷在哪里?”
“在小花厅。”
“好,你把隆官带到那里去。”
门上一走,她也走了,手里拿着一把象牙包金的筷子,如果让曹震遇见了,便有个托曹世隆到银楼重新包金的借口。
时机把握得很好,恰恰在花厅门口,遇见曹世隆,门上看到她手里的筷子,便知有事交曹世隆办,交代一声,转身而去。
“你的箱子呢?”锦儿低声问说。
“我没有带箱子来。”
“那,”锦儿急急问说,“你怎么交代?”
“我自然有话。”
看他成竹在胸的神气,锦儿放心了,“好吧!”她说,“你进去吧!”包金象牙筷,当然也不必交给他了。
及至曹世隆进入花厅,曹震已知道他是空手来的,早就面凝寒霜,严阵以待。这副架势,自足以寒人之胆,但曹世隆已通前彻后,想了一夜,破釜沉舟在此一举,只得硬起头皮,好歹要闯过这一关。
“二叔,我替我娘赔罪!”说着,他双膝跪倒,在澄泥青砖上,“崩冬”磕了一个响头。
曹震大出意外,怎么叫替他娘赔罪呢?怎么想也想不通他这句话的意思。
“那两口破箱子,连些不值钱的衣服,让我娘卖给‘打鼓的’了。我娘听说有这么一回事,又悔又急,一夜都不曾闭眼,叫我替二叔多磕两个头,替她赔罪。”
曹震这一气,几乎昏厥,颓然倒在椅子上,真有欲哭无泪之慨。好半天才冷笑着说了一句:“怪事年年有,没有今年多。”
曹世隆原以为有一场大闹,不道轻骑过关,胆便大了些,“二叔也别着急!”他说,“我再去找一找,也许能找着那个打鼓的。”
曹震根本没有听清他说的什么,为了这件不可思议的怪事,他一下子变得非常笨拙了,就像当头挨了一闷棍似的,只觉耳中“嗡嗡”作响,心里乱糟糟的,抓不着一个头绪。
“你走吧!”
听得这一声,曹世隆如逢大赦,出了花厅舒一口气,倒希望再遇见锦儿,让她带一个信给震二奶奶,难关过去了。
曹震几乎静坐了半个时辰,才能使心情平伏下来,但仍不时有一阵阵的冲动,恨不得掀了屋顶,才能出胸头这口恶气。
“二爷,”兴儿走来说道,“账房里三位师爷,今天凑份子做消寒会,请二爷去喝酒。”
“我哪还有陪人喝酒的兴致?”曹震想了一下说,“你告诉小厨房添两个菜,作为我送的,替我谢谢三位师爷,说我身子不爽。”
兴儿点点头又问:“二爷自己呢?想吃点什么,我好一块儿交代下去。”
“什么都不想,只给我烫壶酒来,就行了。”
过不多时,兴儿带着人提来一个食盒,除酒以外,一个生片火锅,四碟开胃下酒的小菜,另外是八个包子,一罐小米粥。铺设好了,又将炭盆拨旺,关严了门窗。曹震喝了两杯热酒,觉得兴致好些了。
“我不想吃包子。”曹震说道,“你来舀热汤,把包子吃了。”
兴儿依言从火锅里舀碗汤,站在那里就吃了起来,一面吃,一面问:“有句话,二爷刚才怎么不问隆官?”
“喔,什么话?”
“两口破箱子,旧衣服,卖给打鼓的能值几个钱?五十两银子当本,加上利息去赎了回来,倒说卖给打鼓的,天下哪有这个道理?”
“啊!”曹震如梦方醒、目瞪口呆,心里浮起许多念头,好久才说,“你再烫壶酒来,咱们好好合计合计。”
这一合计,抓住了几个要领。兴儿认为那两口箱子既然要挪出去,就不会搬回来,但也不至于寄顿在曹世隆那里,是移到了另一个为震二奶奶所信得过的地方去了。
“两口箱子,隆官一个人怎么拿?不是雇车,就是雇脚夫挑,能把这些车夫跟脚夫找到了,自然就能知道那两口箱子落在哪儿。”兴儿又说,反正不过那几家熟的车行,悄悄儿去问一问,一定问得出来。”
曹震沉吟了一会儿说:“你的话对了一半,他自己搬不动,一定得找人搬那两口箱子,可是怕走漏消息,不会找熟车行,甚至于不会雇车,雇脚夫,是找他自己的熟人帮忙。”
“这也好办。是不是车夫、脚夫,一看就知道了。二爷不妨再去问一问方朝奉,替他搬箱子的人,是怎么个样子,穿什么衣服?回来再找隆官问:如果两下的话不对头,看他怎么圆谎?”
“对!言之有理。”曹震精神一振,大声说道,“你再去要一盘包子来,咱们吃饱了去办事。”
第二次去看利和当的朝奉方子忠时,曹震是预先有准备的,从头细问,巨细靡遗。问得脾气极好的方子忠都有些不耐烦了,但收获甚丰,知道箱子是八角包铁的樟木箱,已很有用处,最令人惊喜的是,据说赎当的是四名口操北音,形似差官的中年汉子。
四角包铁的樟木箱,一口就得五六两银子,既非“破箱子”,更不会用来装“旧衣服”,凭这一点就见得曹世隆是在撒谎。至于赎当的人是谁,细想一想也不难明白——内务府广储司主事马森如。
马家的人很多,这马森如是震二奶奶的堂叔,行三,曹震夫妇对他的称呼不同,震二奶奶叫他“三叔”,曹震却算马夫人的关系,叫他“三舅”。他跟曹家走得很近,每次奉差到南方来,经过江宁,一定要在曹家住一两天。这一回到镇江去勘查金山寺佛阁工程,来去都住在曹家,曹震记得带了五六个人,其中两个是听差,其余的都是工匠。听差之中,有一个左眼上一圈青斑,外号“大小眼”,任谁一见都会留下极深的印象。问方子忠,果然有这么一个人,那就绝无差错了。
照此看来,移挪财物的指控,亦非诬告。曹震惊骇之余,最觉咽不下的一口气是,经过上次大吵大闹,震二奶奶仍旧拿曹世隆当作比丈夫还亲的亲人看待,可知奸情未断。是可忍孰不可忍!
压顶的绿帽将曹震的情绪磨得锋利如刃,心里不断在说:非宰了奸夫淫妇不可!
因为如此,他反显得格外沉着,只是一闲下来,便一个人或是静坐,或是闲步,反复思量,如何处置这件事?
越来越觉得需要找个人商量,而这个人,自然是赛观音。
赛观音沉吟了好一会儿说:“这件事不闹开来就罢了,一闹开来,只怕无法收场。二爷,你先要自己打定主意,我才能替你出主意。”
“我的主意早就定了!非跟她决裂不可。”曹震使劲地挥着手,“家破人亡,在所不惜。反正,这个家迟早是破定了。”
赛观音迟疑着,最后还是摇摇头说:“不行,我不能造这个孽。”
“造孽是我的事。”
“好吧!”赛观音也拿定主意了,“你再说一遍,你要什么?”
“我要证据!你替我想个法子,怎么样能抓住他们的证据。”
“我替你引见一个人,他一定有办法。”赛观音说道,“这个人,你或许也认识:吴三爷!”
“吴三爷?”曹震大为惊奇,“是吴铎吴三爷吗?”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高个子——”
一说长相,可以确定就是吴铎。曹震追问赛观音何以与他相识?她编了个理由搪塞过去了——当然,她与吴铎都不会说破,曾两次图谋震二奶奶跟曹世隆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