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震二奶奶料事,十拿九稳,这一回,她认为马夫人知道了这回事,自会找她去问,却是错了。
马夫人自然要找人来商量,她想到的是秋月,摒人密谈,先把曹震送来的“京信”拿给她看。由于不明白她的意思,秋月看完信亦不便多说什么。
“不是什么好消息,不过也有点用处。震二爷打算收篷了。只是他叫人带来的话,我觉得奇怪。”马夫人突然问道,“你知道不知道,震二奶奶手里有多少私房?”
秋月自然答说:“我不知道。”
“你听人说过没有?”马夫人又说,“你跟我说老实话,这里没有别人,不要紧。”
“震二奶奶有私房,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到底有多少,可就难说了,只怕连锦儿都不清楚。”
“据震二爷说,真还不少。现在亏着十来万公款,据震二爷说,拿震二奶奶的私房来弥补,足足有余,他的意思,就是要震二奶奶办到这一点,他万事皆休。不然,将来还有得闹。”
秋月大为诧异,“震二爷怎么想出来这么一个办法?”她说,“莫非是有意作难?”
“我也是这么想。震二奶奶有没有这个力量,是一回事,肯不肯拿出来,又是一回事,再退一步,就算有力量,肯拿出来,也不能这么拿!就算她肯,我也不愿意,倒像是我们马家做了什么对不起曹家的事了。你懂我的意思不?”
“我懂。”
“既然如此,震二爷的办法,暂时就不必提了。不过,亏空是真的,得想法子补上,为这件事,我觉都睡不好!”马夫人忧形于色地,“我问过四老爷,说亏空是有,不过两三万银子,哪知道有十几万!”
看马夫人是真的发愁,秋月便忍不住说了:“四老爷是唯恐太太着急,少说了些,震二爷要为难震二奶奶,少不得多报虚账。两头折中,大概五六万银子是有的。这笔亏空,要补上应该不难。”
“我就是要跟你商量,你看该怎么办?”
秋月想了一会儿,很沉着地问:“太太想必有腹案了?”
“我是要跟你商量,怎么能凑出一笔钱来,把亏空补上?我不知道你见过一个折子没有,我记得很真,四老爷拿给老太太看的时候,我也在。”
“我那里倒收着几个朱批的折子,不过没有细看,老太太交给我,我都锁在拜盒里。”秋月问道,“不知道太太指的是哪一个?”
“是四老爷上折子,说亏空分三年补完,那是大前年的事。当年不算,前年、去年、今年,三年期满了!如果亏空仍在,追究起来,罪名不轻。”
秋月细细思索了一会儿想起,“太太说得不错,有那么一个折子。”她说,“等我去取了来。”
“不忙!咱们先商量。像这种事,皇上记不起,拖一拖不要紧,一记起来,若是没有交代,就是不得了的事。我真担心,怕案中有案,案中套案,问到这上头,一查亏空,不但未减,反倒添了。秋月,你想,当今皇上的那种脾气,能容得下吗?”
秋月一面听,一面想,听到这里,想到当今皇帝性喜吹求,好用重典,真有不寒而栗之感。
“我想过,”马夫人接着发抒她的感想,“闹亏空不该怪四老爷,也是用途太大,应酬太多,不得已而积下来的。倘或出了事,让四老爷一个人受罪,良心上怎么说得过去,所以如今什么都在其次,必得想法子先弥补了这笔亏空。”马夫人停了一下说,“我是早在盘算这件事了,现在震二爷提了起来,又有京里这一封信,不如就此料理清楚了,哪怕过个穷年,还是舒坦的。”
秋月听完,大为惊异,一直以为马夫人忠厚有余,见识不足,此刻才知道是看错了!她不但识得轻重缓急,而且居心公平正大,真正是个一家之主。
于是秋月也觉得应该尽忠竭智,帮着马夫人料理得有个圆满的结果,点点头用心思索了一会儿说:“既然太太问到我,不敢不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实在说,亏空是两回事,公家的亏空,跟震二爷的亏空,可是两回事又是一回事,这话怎么说呢?如果公家的亏空了掉了,震二爷的亏空不了,将来公家还会有亏空,了如不了。我这话,不知道说错了没有?”
“不错,不错,一点儿不错。”马夫人深深点头,“震二爷的亏空不了,一定想法子在公款上打主意,到头来仍旧是亏空。如果想一了百了,就必得釜底抽薪,连震二爷的亏空一起了掉。”
“太太高明。”秋月欣慰地说,“若是太太觉得我的话还有理,我就索性说个办法,第一步是细细算一算,到底公家亏空多少,震二爷亏空多少,第二步,咱们再想法子凑钱。倘或震二爷的亏空,震二奶奶能一肩挑了过去,公家的亏空,说不得只好用老太太留下来的那笔钱弥补。留下来多少,全数置了祭田。至于留给芹官的东西,能不能动,请太太做主。”
“那得看情形。或者少留一点儿,老太太的心意到了,也就是了。”马夫人想了一下说,“就这样吧!说办就办,把震二奶奶找来,咱们三个人一起定规了它。”
等马夫人派人去请震二奶奶时,秋月便匆匆赶回萱荣堂,取出贮放紧要文件的拜盒,一一细检,终于找到了马夫人所说的那件奏折,带回马夫人那里,震二奶奶已经到了。
“找到了。”秋月将那件奏折一扬,“是雍正二年正月初七上的折子。”
“我也不太记得清楚了。”马夫人说,“你念一遍!”
“是。”秋月念道,“江宁织造奴才曹跪奏,为恭谢天恩事,窃奴才前以织造补库一事,具文咨部,求分三年带完。今接部文,知已题请,伏蒙万岁浩荡洪恩,准允依议,钦遵到案。窃念奴才自负重罪,碎首无辞,今蒙天恩如此保全,实出望外。奴才实系再生之人,唯有感泣待罪,只知清补钱粮为重。其余家口妻孥,虽至饥寒迫切,奴才一切置之度外,在所不顾。”
念到这里,秋月特为停了下来看马夫人面色凝重,而震二奶奶却有惊异之色,仿佛在问:“四老爷当初曾这么奏过吗?”
秋月喝口茶接着又念:“凡有可以省得一分,即补一分亏欠,务期于三年之内,清补全完,以无负万岁开恩矜全之至意。谨具折九叩,恭谢天恩。奴才曷胜感激顶戴之至。”
“完了吗?”马夫人问。
“还有个朱批。”秋月念道,“只要心口相应,若果能如此,大造化人了!”
“真的?”震二奶奶张大了眼问,“皇上真的是这么批的?”
“喏!”秋月将原折子展示在她眼前,“清清楚楚的朱笔。”
震二奶奶愣了一会儿,又似失悔,又似埋怨地说:“怎么一直把这个折子,不当回事呢?我看,这回怕要出乱子!”
连她都这样说,马夫人也不免着慌,但秋月却还沉着:“还来得及!”
她说:“今年到年底,也还是‘三年之内’,只要‘清补全完’,便算‘心口相应’,仍是‘大造化人’,说不定四老爷还升官呢!”
“可是拿什么来升啊!”震二奶奶皱着眉说,“八九万银子的亏空不是小数。”
看这样子是悭囊难破,秋月忍不住说:“只有想法子凑——”
“对了。”马夫人很快地接口,“想法子凑。还得快,越快越好。”
震二奶奶不作声,心里七上八下的,平时什么事难不倒她,这会儿竟有些束手无策——顾虑是她自己,平时一直装穷,这会儿突然能凑出几万银子,就咬一咬牙舍了,也怕人背后笑她。
“你别三心二意了。”马夫人下了决心,“找通声来商量。”
“先别找他!”这一点震二奶奶却看得很清楚,而且也说了心里的话,“一找他,他把他自己的亏空也加在里头,那就更扯不清了。”
“这话也是。那么,”马夫人想了一下说,“你看,该怎么先把确数查清楚?是不是要把衙门里的‘乌林达’找来。”
满洲话管司库叫“乌林达”,要清算亏空自然要找此人。但从曹寅起定下的规矩,内眷不跟织造衙门的员役打交道,要找“乌林达”便须先找曹震,此为震二奶奶所不愿,因而答说:“暂时不必找。”说到这里,灵机一动,便又说道,“有一个人倒应该找,不过,我不愿意去找。”
“谁?”
“隆官。”震二奶奶说,“衙门里每月支出银数,都有册子送进来的,差不多我都看过。隆官经手购的料,还有让二爷从他手里挪用的银子,该当算一算,可是——”她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马夫人自然明白,既有“不经”的传说,自须避瓜田李下之嫌。但此是何等要紧的事,岂可避小嫌而误大局?
“这怕什么!”她说,“明天就找他来算账。”
“听说这两天出门了。”
“出门了?”马夫人问,“在什么地方?”
“那可不清楚。”震二奶奶心神比较定了,“我派人到他那里去问了再说。”
马夫人点点头,却又说道:“也不能因为他不在这里,耽误了大事。咱们先商量,这笔亏空,应该怎么凑?还有,通声的亏空,也得替他想法子,不然公亏虽补上了,将来还是得亏下去。”
毕竟名分上是夫妇,所以震二奶奶听得这话,脸上一红。不过既然已被揭破了,也就不必再做掩饰,“‘萝卜吃一节,剥一节。’先拿公家的亏空补上再说。我自己有两万银子,真的不够,我还可以借两万。不过,也得有个准日子还人家才行。”
这表示愿意分摊两万银子,万不得已,再凑两万。马夫人忠厚成性,不忍再逼她,想了一会儿问道:“老太太的那些东西,该处理的都处理了吧?”
“金叶子、杂件都让出去了,只剩下几副‘头面’,珠子都黄了,要倒是有人要,出的价,听了叫人生气,倒不如留着送人,好歹是一副珍珠‘头面’。”
马夫人点点头又问:“一共卖了多少银子?”
“五万七千多。”
“才这么多!”马夫人失望地,“就加上你的两万,也还不够。”
震二奶奶应该出主意而未作声,局面便有些发僵的意味了。秋月有个看法,本来不想说,此时为了调和起见,只好开口了。
“太太,我在想,要补亏空,也不必等凑齐了再补,四老爷折子里不是说,完得一分是一分?而且一下子全数补上,反倒不好,看着像是咱们有钱不肯拿出来,直到年限已到,推不过去了,没奈何只好补上。”秋月转脸又说,“震二奶奶看呢?”
“我看你这话极通,好歹先缴多少,余下的慢慢想法子。”
“那也得有个大概的日子。”马夫人想了一下说,“事到如今,不能不拿个准主意了。这样吧,那五万七千银子,提三万置祭田。余下的,加上你凑的,一共四万七千银子,算起来应该是亏空的一半以上了。看该解到哪里,尽快去办,一面赶紧写信告诉四老爷,请他自己出奏。这一下,他可以放一半的心了。”
“是!”震二奶奶说,“反正银子现成,不过太太得关照我们那位二爷,他别打算在这里头动什么手脚!”
“他的亏空也得替他想法子,你们到底是夫妇,休戚相关。”
“太太看是休戚相关,他可恨不得我死,人财两得!”
马夫人与秋月都是一愣,看中她的私房,也许有此意图,可怎么叫“人财两得”?
马夫人便问:“什么人?”
“太太莫非不明白?他外头有个张五福的老婆!只等我今天一死,明天马上把那个赛观音弄进门。”
“哪有这话!”马夫人觉得她说得太过分,“莫非他眼睛里就没有我?”
“震二奶奶也是说气话。”秋月这样慰劝着,却又忍不住要出主意,“若是震二奶奶替震二爷的亏空能了掉,太太不妨将震二爷找来,当面给震二奶奶说几句好话。”
“不要,不要!”震二奶奶摇着手说,“听那几句好话要几万银子,我出不起,就出得起也不能那么阔。”
话又有些僵住了,秋月只好矜持地微笑着。震二奶奶看马夫人脸色不颐,心生警惕,便向秋月使个眼色,示意她转圜。
于是秋月说道:“震二奶奶实在是让震二爷气的!既然太太交代,震二奶奶当然不能不管。”
“就是这话。”震二奶奶乘机说道,“我答应了太太,一定得做到,可是不知道他有多少亏空,万一我管不下来,岂不是对太太失了信?我想请太太先问一问他,现银我只有两万,要凑了补公家的亏空。替他还债,只有拿我的首饰去变掉。能值多少钱,现在也还没有把握。反正我有多少力量,太太一定看得到。”
“要我问他,不如我先问你,你能替他还多少亏空?”
“这是说我首饰能值多少?”震二奶奶念念有词地扳动手指,默默计算了好一会儿才说,“也不过两万银子。”
“好吧!此刻就把通声找了来,等我问他。”
等曹震一到,马夫人自然是在堂屋里跟他见面,震二奶奶和秋月都避入隔室,只听马夫人语气沉重地说:“公事、私事都非了不可了!通声,你可再不能糊涂了!”
“太太怎么这么说?”曹震赔笑答道,“今天不知道看我哪儿又错了?”
“不是说今天,是指你多少年来花惯、用惯,如今可再不能跟从前那样了。”马夫人问,“你到底有多少亏空——”
“没有多少——”
“你别抢着辩白,我不是查你的账,是替你了事,你说实话,到底有多少?”
曹震也不过两万银子的亏空,但既然有人出头替他了事,乐得多说些,当即答说:“我不该欺太太,三万银子。”
马夫人心想,只差一万,事情不算难办,便又问道:“公家的亏空呢?”紧接着又加了一句,“这可是有账的。”意思是警告他,勿报虚账。
曹震也想通了,弥补公款亏空,未必能经他的手,虚报亦无用,当即答说:“总在十万左右,要查细账才知道。”
“我倒知道,不会超过九万。”马夫人问,“大前年正月里,四老爷上过一个折子,谈亏空的事,你知道不?”
“知道,是分三年补完。”曹震又说,“也不过那么一句话。”
“这就是你糊涂了!自己许了皇上的,做不到是什么罪名?莫非你跟你四叔,都把这件事抛到九霄云外了?”
“四叔倒是常提,这三年也完了一点儿。原来的亏空,不止这个数,那时是十二三万。”
“照你说,不过完了一个零头。转眼三年期限到了,上头问起来怎么说?”
曹震无言以答,低着头想,倘或翻出老案来细查,光是这件事,就能革职查办,也许还会抄家。念头转到这里,不由得就一哆嗦。
“这是一家祸福所关的事,我自己是没有力量,有力量我就都拿出来替公家补上。如今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只请太太做主。”
“哼!”马夫人冷笑,“亏你还是个爷儿们,只会说风凉话,慷他人之慨。你媳妇哪里有那么多私房,就有,也不是该派要拿出来的。你既然知道一家祸福所关,你就没有力量,也该有句为一家祸福打算的话——不是只为自己打算,是替别人想想。”
看马夫人大有责备之意,曹震不免惶恐,且颇困惑,迫不得已,只好直说了。
“求太太明示,我该怎么替一家祸福打算?”
接着,马夫人一半告诫,一半规劝地要求曹震“改邪归正”。他说织造虽是曹顶着名字,但他忠厚老实,不长于事务,要曹震多负些责任。能将花在嫖赌吃喝上面的功夫,移到公事上面,便是为一家祸福的打算。
一番话说得曹震辩既不可,自承却又不甘,只是俯首无辞。见此光景,马夫人不由得又叹口气说:“看你这样儿,似乎还不大服气。我话是说得重了点儿。如果你不体谅我的苦心,也只好由你了。”
“哪里,哪里!太太的话是‘良药苦口利于病’,我心里只有惭愧。现在也不必多说,只请太太看着,我会不会改。”
有这句话,使得马夫人略感安慰,便即说道:“你平时有一样好处,豁达大度,你媳妇再能干,到底是女流,只有你让她一点儿。如今你倒说一句:是不是搬回去?”
这使得曹震大感为难,想一想只有闪避之一法,当即说道:“这两天月亮好,鉴心山房的两株桂花,开得正盛。我在那里赏赏月,看看书,清静几日,精神反倒好得多了。”
“月亮有下去的时候,桂花也快谢了。到那时候怎么样?”
曹震不料马夫人有此一问,自己为自己的话拘住了,只好答说:“那时候我自然搬回去。”
“好!”马夫人咳嗽一声说,“来个人。”
丫头们奉命回避,都躲得很远,一时无人,震二奶奶便将秋月推了一把。
秋月却也省悟了,赶紧掀门帘出现,曹震一愣,尖声说道:“原来你在这里!”
秋月微笑不答,走到马夫人面前,只听她问:“震二爷的话,你听见了吧?”
“听见了。”
“‘丈夫一言,驷马难追’,震二爷不能说了话不算,你看看,二十几里头,哪一天日子好,让芹官来接他二哥回去。”
“其实,”秋月看一看曹震说,“过节那天,人月双圆,才是好日子。”
曹震不答,马夫人也不作声,只以眼色示意,秋月便不再多说了。找了皇历来看,过了下弦许多好日子,便即说道:“二十四、二十五、二十七、二十九都好。请太太挑吧。”
“让震二爷挑!”
曹震心想,事到如今,索性痛快些,便即应声:“就是二十四好了!”
马夫人深深点头,表示满意,接着对秋月说道:“回头你跟春雨去说,二十四备桌酒,作为芹官送的。让小厨房开了账,直接到我这里来支银子。”
“太太何必又操心?我知道有个厨子,做全羊席能比别人多出十二道菜,几时我把他找来,专门请太太。”曹震又说,“这个厨子的手艺,确是高人一等,原是年大将军从西边带来的。”
“罢!罢!年家的人少惹吧!”马夫人接着又说,“通声,有几件事我交代你,打明儿起就得上紧办。”
“是!太太吩咐。”
“第一,究竟亏空多少公款,得仔细算一算,你们夫妇俩,打明天起,分头看账,把确数查出来。你看这得多少时候?十天行不行?”
“这很难说,”曹震答说,“既然太太定了限期,我总在限期内完事就是。”
“第二,你明天上午就写信给你四叔,把这件事告诉他,说已筹出五万银子,亏空至少可以补一半——”
“我插句嘴。”曹震打断她的话说,“这所谓亏空公款,跟以前老太爷亏空盐课不同。盐课是要解户部的,该解未解,便是亏空。如今织造上的亏空公款,只不过应该给商人的,欠着未给,应该解内务府的缎子之类,还差着多少,折算银子,应该是几何数目。这跟亏空盐课,欠解一两,便是一两,有个虚实的不同。”
马夫人在这上面,不大明白,便即问道:“怎么叫虚实不同?”
“譬如,贡缎额定每匹二十四两,成本二十两不到,这里面就有四两虚头,换句话说,只要二十两银子,就能完二十四两的亏空。再如该给商人的款子,多少可以打个折扣,这里面也就有虚头了。”
“我明白。你是说,若有十万银子的亏空,只要八万或者九万,就能补完。”
“正是!”曹震紧接着说,“不过我的意思,还不止于此。倘或有把握,此刻就可以奏报,亏空已经补完,欠解多少绸缎,加工赶办,定在什么时候报解,至于该给商人的,只要讲定了折扣,付款的时候,尽可以说,已经了清了,上头不会知道,也用不着知道。这一来,不是面子十足?”
马夫人一面倾听,一面频频颔首,“你的话也不错。不过,到底要有把握才行。”她说,“等我跟你媳妇仔细合计了再说。你明天给你四叔写信,先把咱们这番策划告诉他。”
“是。”曹震又问,“还有什么吩咐?”
“还有,”马夫人想了一下说,“照你所说,你的事就多了,欠解多少绸缎,如果工料有着,得多少时候赶得出来?你得跟衙门里仔仔细细去商量。”
“是!”曹震陡觉精神一振,因为工料经手,个人亏空不必妻子慷慨,亦可望弥补。
从第二天起,曹震夫妇各忙各自的。曹二奶奶光明正大地派人去找曹世隆来对账,一直到八月十四才找到。
见了面,曹二奶奶不问他到哪里去了,只说:“四老爷来信,要历年公款收支的确数。你经手的款子不少,去年就没有清核,如今可不能再拖了。”
“回二婶儿的话,”曹世隆眼观鼻,鼻观心地答说,“去年的账没有结,是因为二叔挪用了一笔款子。”
“谁许你让他挪用的?”曹二奶奶沉着脸说,“他得把公私分清。”
“是!下一回不敢了。这回请二婶儿准我报销吧!”
“也罢,这笔账我跟你二叔算。”曹二奶奶将一张清单放在桌上,然后问说,“你的账带来了没有?”
“带来了。”
“那你就在这儿对吧!”曹二奶奶手一指,“那儿坐,有不明白的地方来问我。”
于是曹世隆到靠壁的另一张方桌上坐下,眼看着账,心却在震二奶奶身上。他已经打听过了,曹震仍旧独宿在鉴心山房,可见夫妇并未和好,然则震二奶奶何以又敢不避嫌疑,公然找了他来。这个疑团不打破,心里七上八下,账也对不下去了。
因此,他索性将账目丢在一边,不住偷觑震二奶奶,只见她正在料理过节的琐务,人来人往,或者回事,或者请示,震二奶奶手挥目示,三言两语便即打发。不过半个时辰,便已清闲无事。
然后是小丫头端了脸盆来,震二奶奶洗手剔指甲,又拿粉扑匀一匀脸,方始起身走了过来。
曹世隆急忙站起,只听震二奶奶问道:“对得怎么样?”
“还没有对完。”
“慢慢来!”震二奶奶有意无意地回身看了一下,除了远处的丫头以外,别无他人,方始压低了声音说,“回头我有一个信封给你,你拿回去悄悄儿看完,照我的话,切切实实办妥当。”
“是。”
“账今天对不完,明天再对。”震二奶奶恢复了正常的声音。
“是!”
“带几盒月饼给你老娘。”震二奶奶接着便叫过一个小丫头来吩咐,“你去跟你锦儿姊姊说,拿八盒月饼,要净素的,隆官他娘是长斋,别弄错了。”
小丫头答应着去了,震二奶奶也缓缓移步,曹世隆便跟在后面相送。
花厅外面又有人往来不断,一时找不到机会说话,直到花厅门口,她可不能不说了。
“月饼拿回去,你先打开看看,只怕装错了,要印着绿寿字的,才是素月饼。”
“我知道。”曹世隆答说,“我一定先亲自打开来看一看。”
“对了!亲自检点一遍,也是你的孝心。”
两个人都把“亲自”二字,说得特重,无疑地已取得了默契。
回到家,将八盒净素月饼,逐盒打开来看,果然发现一封信,曹世隆看完,默记于心。第二天仍旧进府去对账,到得日中便对清了。
“回二婶的话,”他去交账,“照账上算,我溢支了三百多两银子,尽年前交清。”
“你有多少先交进来,别让人说闲话。”
“是!我尽力先凑一半交进来。”曹世隆又说,“最近有什么差使,还求二婶儿派我一两趟。”
“最近倒是有件事,不过是苦差使。”
“反正‘皇帝不差饿兵’,就苦差使也比在家闲坐来得强。请二婶吩咐。”
“你要到苏州去一趟,把进贡的东西运了去,托苏州带进京。”
原来内务府人员派任盐、运、关、织各项差使,四时八节照例有当地方物土产进献。康熙年间,曹寅在日,每次进贡,都是一般,除了“孝敬主子”以外,还得分润勋戚王公、至亲好友,如今不比从前,只得宫中一份,常是托由苏州织造衙门代进,运价照数摊派。这样的差使,曹世隆也干过几回,不必细问规矩,只问哪一天动身。
“就这几天。等我问一问,看预备好了,再通知你。”
“是。”曹世隆又赔笑说道,“府里大宗采办,东西又便宜又好,侄儿想捡个便宜,请二婶替我要两箱冬笋,价款照缴。”
“两箱冬笋,你一家四口,吃得完吗?”
“拿来送礼。平常欠的人情很多,要还还不起,只好拿这些东西来点缀点缀。”
“好吧!我给你两箱就是。”
过了四天,震二奶奶派人来请,到得府里,只见轿厅中箱笼箩筐,已堆得不少。
“东西差不多齐了。有四十条金华火腿,明天才能送来,后天一早装船,装好就走。”
“船雇了没有?”
“雇好了。你后天一早来就是。”震二奶奶又说,“你要的两箱冬笋带了回去。一共十六两银子,你也不必缴价,就算津贴你的零用好了。”
“谢谢二婶儿!”曹世隆笑嘻嘻地请了个安。
他原是坐了车来的,当下将两箱冬笋运了回去,央车夫搬入堂屋,告诫妻儿,不准动它。到了半夜里,悄悄起身,打开木箱,拨开浮面的一层冬笋,里面另有两只八角包铁,极其坚固的樟木箱,上面斜角交叉,满浆实贴着两张封条。封条交叉接缝之处,有震二奶奶亲笔的花押,是一个“兰”字。
曹世隆小心翼翼地用一只麻袋,将两只樟木箱装好,扎紧袋口,推入桌下。第二天上午,雇一辆车,将麻袋运到水西门利和当铺,找朝奉方子忠去打交道。
“两口箱子,每口当五十两。”
方子忠将箱子提了一下,从分量中便已大致可以判断,内装何物,便即问道:“是谁的东西?”
“何必问它?多年的交情,莫非你还信不过?”
方朝奉沉吟了一会儿问道:“怎么样起票?”
“抬头写‘兰记’好了。”
于是方朝奉关照下去,不一会儿拿来两锭官宝,一张当票,当主是“兰记”,写明“原封杂物两箱”。曹世隆看清收好,携着两枚元宝,告辞而去。
方朝奉却不敢怠慢,吩咐将这两只樟木箱置放在他卧室床下,然后备个柬帖,请上元县的颜巡检晚上来吃酒消夜。
到得二更时分,颜巡检巡查已毕,踏月来赴方朝奉之约。入座之先,方朝奉悄然说道:“颜老爷,先谈一件公事,今天收进两箱东西,请你过目。”
原来当今皇帝即位,迭兴大狱,动辄抄家,所以仕宦之家,一有风吹草动,总是先将财物宿存他处。但财帛动人,即令是至亲好友,亦有干没的情事,或者原主获罪到案,供出寄存某处,为了逃避窝藏的罪名,索性来个矢口否认。因此,有人想出一个办法,以当铺为窝家,名为质当,实是寄存。相熟的当铺,或者当主是有身分的人家,原有整箱寄当,只凭封条,不问内容的规矩,而当铺不论大小,都讲信用,哪怕当一副金镯子,当票上照例只写“黄铜镯一副”,而取赎时必为原物,绝不会真的化金为铜。因此,以当铺为窝家最稳妥不过,获罪抄家,只要有此一纸当票,财物多少可幸免入官。
这个巧妙法子,行之未久,即为朝廷识破,却不便公然禁止,只密饬各地督抚,转令属下,严加查缉。颜巡检职司缉盗捕贼,追查赃物,奉到命令,秘密通知辖区当铺,倘有此类情事,必须报告,知情不报,以窝藏赃私定罪。方朝奉一向谨慎小心,自然格外恪遵功令。
看了封条,也掂了掂箱子,颜巡检才问:“是哪家来当的?”
“织造曹家。”
“曹家!”颜巡检神色凛然,“这两口箱子里,不知是什么奇珍异宝?能不能打开来看看?”
打开来也不难,满浆实贴的封条,用烧酒噀湿,一样可以细心揭开,一把锁除非灌了铁浆,也绝无不能打开的道理。但方朝奉要顾信誉,便即赔笑说道:“你老留我一张饭票子!这件事倘或叫我东家或者同行知道了,我只有回家抱孩子。”
颜巡检一笑而罢,入座饮酒,话题仍不脱那两口箱子,“‘兰记’是谁?”他说,“看笔迹是妇道人家。”
“大概是曹家那位掌权的少奶奶。”
“莫非是有名的那位震二奶奶?”
“多半是她。”方朝奉问,“颜老爷也知道她?”
“怎么不知道?”颜巡检说,“旗人家的少奶奶,不大避人的,我见过两回,一双风流凤眼,扫到你心里就会一跳。”
“那,”方朝奉笑道,“看起来颜老爷不知心跳了多少回?”
颜巡检哈哈大笑,眼睛眯成两条缝,是一双色眼。
“言归正传。”方朝奉正色说道,“曹家原是相熟的,只为你老上次交代,制台对这件事很认真,别大意了,自己找倒霉。所以这会儿特为请了你来,事情弄清楚了,不知道你老打算怎么办?别弄得让我对不起人。”
“怎么?”颜巡检一时想不明白,“你怎么会对不起人?”
“如果这件事你只搁在肚子里,当然无所谓,倘或往上一报,闹出什么事故来,让外头知道了,是我告诉你老的,那一来不但我对不起曹家,而且风声一传出去,谁还敢上门来照顾我?”
“这——”颜巡检踌躇了,“你这一说,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上头是怎么交代的?”
“县大爷交代我,一有这种事,就得查报。”颜巡检说,“那时正是年大将军抄家,各省都查出有他寄顿家财的地方,知情不报的官儿不知坏了多少。”
“曹家跟年大将军可是毫不相干,而且曹家现任的织造,一时少现银花,找上当铺来,也是官宦人家常有的事。”方朝奉终于正面提出要求,“我看不必报吧!”
颜巡检心里在说:你要我不报,你自己不会不报?如今卸了自己的责任,却又来做好人,将来不出事则罢,一出了事,你说你报给我了,责任全在我身上。我可不那么傻。
念头还没有转,方朝奉倒又开口了,“喔,”他像突然想起来似的,“我给你老留着一样好东西呢。”
说着,他起身从抽斗中取出来一个小布袋,由剪碎的粽箬中掏出来一块汉玉,油光闪亮,“盘”得很够功夫了。
“这是满当的东西,本利才十五两银子,知道你老好汉玉,特为给你留下来的。”
颜巡检心中的不快,顿时消失,接过玉来就灯下细细把玩了一会儿,点点头说:“东西不错!”
“喔,”方朝奉有意凑兴,“这玩意叫什么?”
问到这上头,搔着颜巡检的痒处,他很起劲地说:“这叫玦。圆的是环,有缺口的就叫玦。那时做官的,实言直奏,一次不听劝二次,二次不听劝三次,三次都劝不回,知道忠言逆耳了!自己带了行李出城去住着,看上头的意思,说不定会充军。上头如果赏这么一个玉玦,那就乖乖儿上路好了。”
“原来玉玦还有这么一个用处。”方朝奉又问,“倘或赦了他的罪呢?”
“那就赏一个玉环。环者还也,是准他回家。”
“怪不得!如今充军,准赎回来叫‘赐环’。”
“对了!”颜巡检很高兴地,“你一点就通了。”
“还不是你老的教导。”方朝奉说,“颜老爷,你不但上马捕盗,下马还能做考据,真正博古通今,文武全才。”
一顶高帽子套得颜巡检飘飘欲仙,谈兴与酒兴俱高,直到深刻,方始告辞,“这块玉,承情之至。”他拱拱手说,“明儿我叫人送十六两银子过来——”
“几两银子小事——”
“喔,”颜巡检也抢着说,“我刚才说的那件事,我想起一个人,得跟他商量一下,看怎么办才妥当。反正你放心,决不会让你对不起人。”他又歉然地解释:“老方,不是我不痛快,实在是这件事关系太大。当今皇上你知道的,看似不要紧的事,说不定就会脑袋搬家。为朋友两肋插刀,别的罪过,我也认了,这一行罪,可不行!脑袋没了,可怎么来跟你喝酒,谈汉玉?”
“不错,不错!”方朝奉笑着送他出门,“只别让我对不起人,你老怎么办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