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赛观音她每次到曹家,必得跟门上或者守侧门的老婆子,赔笑说几句好话,才能进得去,甚至有时候还不能如愿,因为大家都知道,震二奶奶讨厌她,对她就不得不稍存戒心。
这一回,她的神情跟往日不同,大模大样地上了门,说一句:“我有要紧事找锦儿姑娘。是我自己进去呢,还是你们把锦儿姑娘请出来?”
见此光景,门上便挥挥手说:“你自己进去吧!让中门上替你去通报。”
中门上一通报,锦儿深感突兀,及至见了面,看她神色诡异,已觉不安,再听她要求私下密谈,锦儿便更有祸事临头之感了。
到得僻处,赛观音压低了声音说:“锦儿姑娘,只怕震二奶奶做梦都不会想到,隆官亲口告诉震二爷,他跟震二奶奶睡过觉!”她故意这样放肆地说,先报复了震二奶奶对她的羞辱。
锦儿一听这话,几乎昏厥,赶紧一手扶住墙壁,一手指着赛观音手中的两张纸问:“那是什么?”
“一张是隆官说的话,他跟震二奶奶的奸情,原原本本都写在上头,一张是震二爷打算进到上元县,告隆官的状子。你看了就知道了。”
锦儿识字也不多,但曹震所写的名字,她是认得的,此时不假细看,先要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震二爷找了几个朋友,把隆官骗到一处地方,拿刀架在隆官脖子上,要他说实话。话从利和当谈起,震二爷已经打听清楚了,当的两口樟木箱,是震二奶奶的东西,赎当不是隆官,是震二奶奶的叔太爷。隆官想赖都赖不掉,把在庵里怎么样勾引震二奶奶都招了,据说那天还有你替他们望风——”
锦儿脸上一阵烧,急急打断她的话说:“别提这些了,你只说以后。”
“以后,”赛观音指着那张笔录说,“震二爷要隆官画花押,承认他自己说的话,隆官不肯,震二爷就决定告状,说是‘你不要命,我也只好不要面子了’。状子写好,派兴儿去‘抱告’,隆官这才画了押。”
“那么,震二爷呢?没有看他回来,到哪里去了?”
“让他的朋友约到秦淮河‘旧院’去了,”赛观音紧接着说,“震二爷另有个朋友姓孙,看这件事闹开来,要出人命,愿意帮震二奶奶一个忙,他认识我家五福,所以特为托我来通个信,最好你跟隆官见个面,一切都明白了。”
“隆官在哪里?”
“不知道,姓孙的在我家,他会带你去。”
“去了怎么样?”锦儿想到最要紧的一句话,“姓孙的打算怎样帮忙?”
“打算把隆官放掉,让他远远躲开,找不到奸夫对质,淫妇不就可以赖得干干净净?”
锦儿听她是如此肆无忌惮的措辞,真想使劲给她一巴掌,但此时又何能不忍?强自压制贲张的血脉,想一想问道:“姓孙的肯帮忙,自然是有所图的,他想要多少钱?”
“我不知道。不过,”赛观音慢吞吞地说,“我想,胃口不小吧?”
“好!请你跟我来。”
她将赛观音带了回去,交代小丫头好生伺候,进去了约有一盏茶的工夫,出来时已换上皮袄带着袖笼,是预备出门的样子。
“你是怎么来的?”
“坐车来的,车还等着。”
“好!”锦儿毫不迟疑地,“我坐你的车,一起走。”
一车双载,到得停车撤帘,锦儿看是陌生地方,便即问道:“不是你家?”
“对了!不必到我家,免得张扬出去,隆官就在这里,你进去谈吧!”
锦儿自不免有些发慌,不知道会出什么事,但到此地步,即便是虎穴也得去闯,示弱反而不好。这样想着,便挺起了胸,直往里走。
“等等!”赛观音是小脚,怕跟不上。
其时孙胡子已迎出来了,赛观音替双方引见,锦儿很客气地说:“张五嫂告诉我,多承孙爷关照,谢谢,谢谢!”
“不必客气。”孙胡子很坦率地,“水帮船,船帮水,这件事要快,等震二爷回家一发作,补救就很难了。”
说完,孙胡子引路,曲曲折折地带入一个院落,遥遥望见曹世隆两肘支案,双手抱头,虽是背影,却似乎已看到他欲哭无泪的表情。
“请进去吧!”孙胡子说,“我们不打搅。”
声音惊动了曹世隆,回头一看,急急奔了出来,看到赛观音不由得一愣,脱口说了一句:“原来你也有份!”
“什么我有份!”赛观音沉着脸说,“你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说罢,一甩手走了。
“该说什么说什么!”孙胡子提出警告,“别白耽误了工夫。”
这也提醒了锦儿,顾不得埋怨曹世隆,看孙胡子走远了,立即低声问道:“他们是怎么个意思?”
曹世隆却愧悔交并,不知从何说起,想一想,低着头问道:“你都知道了?”
“是的,我全知道了。”锦儿的语气很急,“你只说,他们要多少钱?”
“要、要——”曹世隆很吃力地,“要五万银子。”
锦儿的心一沉,“那可真是狮子大开口了!”她说,“这件事难办!”
曹世隆再次低下头去,想了又想,终于问说:“二奶奶也知道了。”
“当然。”
“我,我实在对不起她——”
“这时候别说这些话了!”锦儿问道,“你直说,他们真正的意思到底怎么样?”
“锦姑娘,”曹世隆嗫嚅着说,“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
“我是说,他们到底想要多少钱?不给又怎么样?”
“不给怕不行!”曹世隆用手势做了个大胡子的模样,“那老小子是他们的狗头军师,手段很厉害,花招很多,防不胜防。不过,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当然能讲价的。”
“我再问你一句,二爷怎么样?”锦儿自觉这句话,问得不够明白,便又说道,“你看二爷是不是勾引了外人,做这个圈套,来敲二奶奶的竹杠?”
曹世隆觉得这一问匪夷所思,但也不敢断定,因为赛观音的出现,便是意料所不及,仔细想了一下说:“看样子不像!”
锦儿倒宁愿曹震勾引外人,做此圈套,事情反比较好办,如今听曹世隆这样说法,觉得事态严重,凝神考虑了一会儿说:“你把姓孙的找来,我跟他谈。”
孙胡子就站在垂花门前,一招即来,神情闲豫。锦儿当然也知道,决不能现出惊惶的神色,否则争取不到多少让步。
“孙先生,”她徐徐说道,“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我是带了东西来的,谈妥当了,一面交钱,一面放人,大家都痛快。不过,孙先生,凡事要量力而为,人家办不到的事,再狠亦无用,你说是不是?”
孙胡子听这几句话,暗暗佩服,果然强将手下无弱兵,震二奶奶调教出来的人,说话有分寸。办这种事,原要图个干净利落,她能带了“东西”来,便是得窍的。这样想着,决定大大地让一步。
“锦姑娘,”他很客气地说,“我想请问,你带了什么东西来?”
“自然是存折。”锦儿从袖笼中取出一个折,连同一枚图章,交了过去,“孙先生,一点儿小意思。”
“喔,喔!”
孙胡子竟不知如何回答才妥当,只打开存折看,上面存着存银一万,另外有一笔利息三百二十两银子,亦记在存折上。
“这,”他说,“锦姑娘,未免差得太远了。”
“上万银子,也不少了。”锦儿说道,“一时之间,哪里去凑这么多现银。如果孙先生信得过,先把隆官放走,随后再慢慢来凑,总让孙先生满意就是。”
不还价!只说欠着,此是何事,哪里有赊欠的交易?孙胡子估量情势,做了个很慷慨的决定。
“锦姑娘,老实说,我算是遇到对手了!这样吧,你再给一个万儿八千的折子,咱们就算成交了。”
“折子倒有一个,可没有万儿八千,是我自己的一笔私房,借了给我们二奶奶,也有三千多两银子。”说着,又拿出来一个折子,而且将袖筒提起来抖了两下,表示再没有了。
孙胡子无奈,“好吧!”他说,“我放一回交情。”
锦儿扑哧一笑,掉了句文:“一之为甚,岂可再乎?”
就这么一句成语,将孙胡子一张脸烧得通红,这样的事还有第二回,不就自供以敲诈勒索为常业吗?因而急忙说道:“失言,失言!”
“说说笑话也是有的。”锦儿正色问道,“孙先生,下一步该怎么办?”
这是在问如何办理交割?孙胡子索性漂亮一次,将存折图章交回说道:“请世隆兄拿着,准备往哪面走,我派人送了去,到了城外,再交东西。”
锦儿点点头,看着曹世隆问道:“怎么样?”
“你别问我,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往哪面走,可得你自己拿主意。”
看曹世隆有欲言又止的模样,孙胡子很知趣,起身说道:“你们先谈谈。”
目送他的背影远去,锦儿急急说道:“你快拿主意。如今是片刻都耽误不得,你先说,预备往哪面走?”
“我还是往北走。”曹世隆说,“先回家一趟,带点盘缠,交代几句话。”
“可别耽误!人家也不能久等。”
“我知道。”曹世隆说,“我只担心二奶奶!唉!”他叹口气,万语千言都塞在喉头,反而只字不出。
“你别替她担心了,只自己留心,别让二爷逮住。”锦儿又说,“你跟家里不必多说什么,话多了反而不好。”
“我知道。”曹世隆又问,“我要捎信回来,该怎么办?”
“不必捎信了。”锦儿正色说道,“你跟二奶奶就到此为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