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银鱼紫蟹的火锅,正吃得热闹时,门上送来一封信,却不是送给主人朱实的——内务府总管尚志孝,有封信给曹,送到曹颀家,由于信封上标着核桃大的一个“急”字,所以曹颀特为派人送到朱家,转给曹。
“尚老七要我马上去一趟。”曹将信递给朱实,“好在很近,我去走一遭再回来。”
信只寥寥两行:“乞即顾我一谈。伫候。”语气却很紧急,朱实便不拦他,只说:“我也是‘伫候’。”
“我一定回来。”
回来是回来了,而且很快,因为尚志舜的住宅,距离朱家只得两条胡同。但是,曹的脸色却不很好。
“有个消息很奇特,说我家有人拿财务暗中寄顿他处,尚老七私下告诉我,说怡亲王把案子交给庄亲王了。”
朱实诧异而疑惑,“什么案子?”他问,“是不是有人参了一本?”
“不知道。”曹答说,“我问尚老七,他也说不上来,我已经托他去打听了。”他又问,“你在府里听到了什么没有?”
“一无所闻。如果有这样的消息,我当然马上就会通知。”
“这,这就有点奇怪了。”曹想了一会儿又问,“你今天下午跟郡王见了面没有?”
“没有。”
“那也许还来不及告诉你。”曹脸上稍见宽舒了,“明天请你替我问一问。”
“是的。我明天一进府就去见郡王。”
郡王就是平郡王福彭,他在内廷行走,跟怡亲王每天都在朝房中见得到面。若有跟曹相关的事,要办理、要注意,怡亲王常会要当面告诉平郡王。这一回尚志舜所传来的消息,怡亲王不会不知道,而竟不告平郡王,直接交给管理内务府的庄亲王,事情就显得有些蹊跷了!
曹始而不安,原因在此。但听说朱实跟平郡王下午不曾见面,便设想着平郡王亦知其事,只是来不及告诉朱实,托他转达,照此看来,不是什么太严重的事,否则一定会实时找朱实去交代。
朱实也是这样想,但结论不同。
他相信平郡王不知道,换句话说,怡亲王并没有告诉平郡王。这是为什么呢?可能案情严重,需要保密,甚至是皇帝格外叮嘱,不可泄漏,所以才不告平郡王而径交庄亲王查办。
话虽如此,却不敢将他的想法说出来,免得增添曹的忧虑。不过会不会有暗中转移财物的事,却不妨谈一谈。
“谁会做这种事呢?”
“我想不出来。”曹苦笑着说,“舍间的情形,老兄总也有所知,反正小妾是绝不敢的。”
“通声呢?”
“他也不会。”曹答说,“他常闹亏空,根本就无财物可移。”
“这就不要紧了!闺阁私房,授受移转,毕竟与公家之事无涉。”朱实安慰曹,“请放心,不会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听得他这么说,曹心又宽了些,酒兴也好了些,仍算是尽欢而散。
送走客人,回到上房,少不得要跟碧文谈这个意外消息,“照你看,”朱实问说,“谁会干这么一件事?”
“季姨娘不敢,她也可怜巴巴的,根本没有什么东西。除了震二奶奶再没有别人!可是,”碧文又疑惑,“她好端端又为什么挪两口箱子出去呢?其中恐怕有误会。”
“有误会!什么误会?”
“老太太留下来好些东西,原说了归芹官的,上次太福晋说要置祭田,必是拿些东西去变卖,让人瞧着仿佛在逃产。”
“对!一定是这么回事!”朱实有誉妻癖,此时便又夸奖了,“到底是你,看得准,料得透——”
“好了,又闹得我一身鸡皮疙瘩。”碧文笑着打断,随又忧形于色,“四老爷亏空着公款,有这个误会可是大告不妙!你得好好儿费点心思在这件事上头。”
“曹家的事,我有哪件不尽心的。睡吧,丑正叫醒我,我得赶在郡王上朝以前,跟他见面。”
平时朱实都是辰卯之间才到平郡王府,倘有要公赶办,总是宿在府里,似此半夜起身,摸黑出门的情形,极其罕见。
碧文叫丫头到门房去关照老刘,通知车夫寅正伺候。又怕自己睡得失晓,误了时辰,索性不睡,一个人在灯下,用牙牌消磨时间,磨到自鸣钟打两下,唤醒朱实,照料他漱洗。
“怎么?”朱实看她残妆未卸,诧异地问道,“你还没有睡过?”
“这一睡下去,这会儿哪里醒得来?索性不睡,倒也省事。”
“这么冷的天——”
“这么旺的火盆,冷什么!倒是你,这会儿外头滴水成冰,你把郡王送你的那件大毛袍子穿了去。”碧文又说,“五更鸡上炖着一小锅鸭粥,我再替你烫一盅酒喝,肚子一暖就不怕了。”
这日常的温柔体贴,在朱实自觉有南面王不易之乐,饮水思源,越发关切曹的前程。心中寻思,此刻要从坏处去打算,才是万全之计,案子在庄亲王手里,得怎么走一条路子,通得到庄亲王那里?
“来吧!”碧文掀开门帘招呼。
朱实走到外屋,只见烧着熊熊一盆火,烧酒、鸭粥、包子、羊羔、鱼干、肉脯,还有下粥的酱菜,把桌子都摆满了。
“何用这么多吃食。”朱实拢着她的肩说,“你也喝两杯,稍微有些酒意上床,再舒服不过。”
碧文点点头,叫丫头又添来一副杯筷,打横坐了下来问说:“郡王平时什么时候进宫?”
“总在卯时。夏天卯前,冬天卯后。”
“那还早,你可以慢慢儿吃。”说着,揭开方瓷罐的盖子,坐在圆孔中的薄胎酒杯,为瓷罐中的滚水烫得酒都在冒热气了。
朱实喝了一口,挟一块羊羔放在口中,一面咀嚼,一面自语:“不要紧,有路子!”
“你在说什么呀?说四老爷的事?”
“对了!这件案子,怡亲王已经交给庄亲主,我想起一个人,在庄亲王面前说话一定灵。只要庄亲王肯通融,事情就不要紧了。”
“那当然,怡亲王、平郡王,再加上一个庄亲王,还照应不了一个七品官儿的江宁织造?”碧文问道,“你想起的那个人是谁?”
“四阿哥。”
四阿哥就是当今皇四子弘历,他从小由庄亲王胤禄的母妃所抚养,所以叔侄的感情特别深。此外还有一份师弟之情——胤禄的天算火器,为先帝晚年所亲授,弘历又由胤禄指点这两门学问,而且有出蓝之誉,因而得蒙先帝宠爱。当今皇帝心感胤禄培植弘历之劳,所以当即位未几,胞叔庄亲王博果铎病殁无子,便以奉太后懿旨的名义,将胤禄承继庄亲王为子并袭封。王爵并不稀罕,皇帝原可自封,难得的是,老庄亲王留下了一笔极厚的遗产,这才是皇帝要将胤禄出嗣袭爵的本意。
等朱实将原委说明白,碧文亦颇感欣慰,但是,“谁跟四阿哥去托人情呢?”她想了一下问,“自然先还要求郡王?”
“对了!”
“那何不请郡王自己跟庄亲王去说。”
“没有四阿哥来得有力量。”朱实又说,“郡王果真照应舅家,一定会托四阿哥,而不是自己去托人情。”
“四阿哥倘或不肯呢?”
“不会,决不会!”朱实极有把握地,“郡王从前照应过四阿哥。”
这在碧文可是新闻了!她只知道郡王跟弘历交好,却无从想象当年的皇孙,何以犹须外藩来照应?
“孩子们在一起,有一个受了欺侮,另外大些的一个出来帮他,哄他,这就是照应。”
听朱实这一解释,碧文明白了,大概四阿哥弘历幼年,常受游伴欺侮,大三岁的平郡王世子福彭,总是出头卫护。儿时情谊,每每终身不忘,只是弘历又何以常受欺侮,欺侮他的又是谁?
“还不是他的堂兄弟?大人势利,孩子们跟着也势利了,四阿哥的出身不好,当然会受欺侮。”
这一说,使得碧文想起一个藏之心中已久,一直找不到解答的疑团,“前两年我听季姨娘说起,如今皇上有一个阿哥,是热河行宫一个干粗活的宫女生的,”她问,“可就是指四阿哥?”
“对!指的就是他。”
“是真是假呢?”
“怎么不真?四阿哥名为熹贵妃所生,可是在康熙年间,熹贵妃在雍亲王府的名号,只是‘格格’。年大将军的妹妹,前年才死的年贵妃,还有三阿哥的生母齐妃,那时都封了侧福晋。按会典来说,亲王除了嫡福晋之外,可以请封四位侧福晋,不过得有了子女才能请封。熹贵妃的出身很好,是满洲世家,如果真的生儿子,岂有不为她请封之理?光从这一点看,你就可以想象得到了。”
碧文深深点头,“怪不得!像这样的孩子,连庶出的资格都够不上,当然受欺侮。”碧文又问,“可是郡王当时在自己府里,又不在宫中,怎么照应得上四阿哥?”
“王公子弟,都在‘上书房’念书,怎么照应不上?”朱实又说,“四阿哥跟郡王好,还有一层渊源。那就要谈到庄亲王的生母密太妃了——”
正说到这里,钟打四下,已到寅正,碧文站起来说:“可不得了!一聊聊得忘了时候,你喝粥吧!”
两碗鸭粥下肚,朱实又饱又暖,精神抖擞地坐车到了王府,恰逢平郡王上轿,已放下轿帘,真个是来晚了一步,失却交谈的机会,只有等他下朝再说。
下朝已是午末未初,朱实正拟好一道贺岁的奏章,借送稿为由,去见平郡王,谈完公事,果然谈到曹了。
“今儿怡亲王特为派侍卫来找我,”平郡王皱着眉说,“告诉我一句话,可真不大好!他说:曹昂友的事,他可不能管了。有件案子,已经交了给庄亲王。我当时不便问,辞出来找尚老七,才知道两江范制军参了一本,说曹家暗中将财物寄于他处。又说:事情大概不假。”说着,大为摇头,是颇为烦恼的神情。
朱实一听,暗暗心惊于怡亲王不再管曹那句话,因为凡是皇帝认为虽有小愆,尚可造就的人,都交由怡亲王照看。如今怡亲王声明不管曹,即等于认为曹不堪造就。案子交给管理内务府的庄亲王处理,即有“公事公办”的意味在内。
好在朱实事先已知消息,同时跟碧文琢磨过这件事,便即说道:“尚大人昨天已经送信给曹四爷了。这件事,怕有误会,太福晋曾经关照——”他将可能是变卖曹老太太遗物,准备购置祭田,以致被误会为转移财物的推测,向平郡王细说了一遍。
“果然如此,倒还不要紧。”平郡王想了一会儿说,“这么办,请你替我写一封信给庄亲王,说明有此缘故在内,请他先放宽一步,把案子压一压。另外请你通知我四舅,赶紧自己查明白,今天就写一封家信交给我。我来交兵部驿递。”
“是!”朱实问道,“不知道能不能请庄亲王将两江原折,抄个底出来?”
“这,”平郡王踌躇着说,“怕不便形诸文字。”
朱实立即接口:“不过,交情是够的。”交情是由李家来的。康熙三十八年,圣祖奉太后南巡,李煦办皇差时,选取了几个礼节娴熟、端庄聪明的苏州女子,侍奉太后。其中有个在籍佐杂官员名叫王国正的,他的女儿偶尔为圣祖所眷顾,带入宫中,封为密嫔,就是皇十六子胤禄的生母。王国正被赏了一个知县,未几病殁,他的妻子黄氏也就是密嫔的生母,便一直由李煦照应,直到康熙四十八年夏天,黄氏病故,家书亦由李煦呈进。有此渊源,朱实道是“交情够的”。
平郡王为他说动了,“这样吧,信写好了,你亲自去一趟,看庄亲王有工夫接见你不?”他说,“如果接见,你不妨探探口气,可行则行,千万不可勉强。”
朱实答应着去拟了信稿,经平郡王看过誊本,随即赶到庄亲王府去投书,并要求进见。结果很圆满,庄亲王命人将范时绎的原奏,抄了给朱实,不过再三叮嘱,不可外泄。
当然,这个抄本不能给曹看,但朱实决定透露最要紧的一点,就是范时绎原奏中,指明曹家转移的财物是寄顿在利和当。
于是曹连夜写好一封给曹震的信,第二天仍是由朱实起个大早,赶在平郡王进宫以前,将信交给他。机会很好,兵部正有一道廷寄,飞递浙江——浙闽总督高其倬,“办理两省之事,才力稍不及,李卫着授为浙江总督,管理巡抚事,酌量时势,因人而施,不为浙江定例”——到杭州须先经南京,曹的家信正好由驿差带去。当然,这是平郡王面托兵部堂官,才能办得到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