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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吴铎的奔走,三个存折的图章挂失,另换新章,在县衙门立案一事,不消半天就办妥了。
“震二爷,我再替你出个主意,你拿尊阃的新图章,去转个账,旧折涂消,用你自己的名义另换新折。这么办既省事,又妥当,你看如何?”
“谢谢,谢谢!这个主意很高明。”
“那么,我索性自告奋勇,陪你走一趟。说不定要费一番口舌,有些话,震二爷你不便说,我来替你说。”
曹震心想,这话也不错,好在折子、图章都在自己手里,也不怕他捣鬼,因而欣然领受了好意。
于是先到一家糟坊,后到一家酱园,有吴铎代言,更有上元县准予立案挂失的文书,而且款子又不即提走,都一无异议地换了“震记”名义的新存折。
到得第三家,震二奶奶存了八万多银子在那里的一家木行,掌柜是个大胖子,姓赵,生得慈眉善目,一望而知是好相与的人,哪知不然!
“震二爷,我跟你老,虽是初见,仰慕已久。这件事,说起来有点儿难处。”赵胖子掉转头问道,“震二爷,不知道震二奶奶跟你提过没有,取款子格外有个约定?”
“什么格外的约定?”
“除了图章以外,还得震二奶奶自打手印。”赵胖子紧接着说,“当时我就劝她,我说:震二奶奶,你的身份尊贵,这种打手印的办法,穷家小户,既不识字,又不用图章的才通行。震二奶奶你用这种办法,传出去会叫人笑话。震二奶奶不听!她说:你别管!这笔款子数目大了点儿,我不能不格外小心。就这么着,规定了:第一,凭折子;第二,凭她本人;第三,凭她的手印。三样缺一样都不行。”
曹震倒抽一口冷气,只得望着吴铎,希望他能有一番说辞,劝得赵胖子变通办理。吴铎当然体会得这层意思,当下极力劝说,说震二奶奶卧病在床,不能亲来,年近岁逼,需款甚亟,请他通融。赵胖子兀自摇头,毫不买账。
最后,曹震不能不出以威胁了:“赵掌柜,你可放明白点儿!这笔款子是要弥补织造衙门亏空的,误了事,你吃不了兜着走吧!”
赵胖子想了一下说:“既然震二爷这么说,我不能不通融。”他取一张白纸递了过去,“请震二爷回去,让震二奶奶盖个手印,写上提款的数目。万把银子现成,如果提得多,得要有个三五天的日子,让我预备。”
这一下,曹震作难了,心中一动,觉得有跟吴铎商量的必要。当下拉他到一边,悄悄说道:“不知道内人有没有手印的样子在这里?如果没有,那好办,随便找个女人的手印盖上就是。就怕有样子在他这里,那就糟了。”
“照我看,根本就是唬人的!就按你的办法办了再说。”
“不,不!万一露了马脚,面子上就难看。”曹震低声说道,“吴三哥,你倒套套他的口气看。”
吴铎接受了委任,去跟赵胖子私下密谈,谈了约莫有两刻钟的工夫才来向曹震回复。
“果不其然,是唬人的。这个死胖子心也够狠的!震二爷,这个折子的来路,让他料透了,居然捏着脖子干,我劝你不必答应。”
没头没脑的一番话,使得曹震茫然不解所谓,愣了一会儿问说:“到底怎么回事?”
“他说:如果震二爷缺银子花,可以把这个折子抵给他,先拿四万,其余随后再说。”
“行,行!”曹震一迭连声地同意,“就这么办。”
吴铎却反迟疑:“震二爷,”他出以一种歉然的神态,“你老恐怕还没有懂他的意思。”
“他是怎么意思?”
吴铎略想一想,很快地说:“所谓抵给他,就是拿四万银子换折子。”
曹震恍然大悟,“这就是说,我八万多的一个存折,取回四万,就算拉倒?”他说,“这也未免太狠了一点儿吧?”
“所以我劝你不理他。”吴铎很快地接口,接着又自言自语地咕哝着,“就算是捡来的钱,也不能这样慷慨。”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这“就算是捡来的钱”一句话,落入曹震耳中,格外清楚。他原来的盘算是,用那两个存折一共六万银子有余,弥补公款亏空,这一笔数目大,很可以好好运用。但如不能兑现,一切都无从谈起。
“震二爷!”吴铎却又开口,只是欲言又止,仿佛非常为难的,倒使得曹震困惑了。
“吴三哥,有什么苦衷?”
“不,不!不是我有苦衷,根本谈不到。我是在想,我有几句纯为你震二爷设想的话,不知道该不该说?”
“既然是为我,又有什么不能说的呢?”
“这话对!我就说吧。”吴铎停了一下问说,“震二爷,那两个折子上的钱,你够不够花?够了,不必再谈,不够,咱们再想办法。”
显然地,曹震如果答一句“够了”,即令他有很高明的主意,亦听不到了。因此,曹震不假思索地答说:“不够。”
“既然不够,震二爷,你就不能不拿捡来的钱看了。”吴铎紧接着说,“三个折子,你用了两个,多下一个还了给震二奶奶,只怕她也未必见情。”
这句话说中了要害,曹震决定慷他人之慨。但讨价还价,却有余地,略做考虑以后说道:“吴三哥,托你跟他去说:六万银子抵换给他,两万现银,其余四万,转到我的名下,另立新折。”
往返磋商,议定五万五千银子抵换,一万五现银用金叶子折算,四万改立震记的存折。
“就这样吧,”曹震问赵胖子,“该怎么个手续,你说。”
“请震二爷在折子上批个‘全数提讫’,盖上立了案的新图章就行了。”
这办法干净利落,毫不费事,曹震欣然同意。于是赵胖子立了新折,兑足金叶,用个建漆朱红盘捧了出来。曹震便在原折上亲笔加批,盖上新章,当场交割清楚。
“我做个小东,”吴铎说道,“请震二爷、赵掌柜河房一叙。”
“哪里,哪里!”赵胖子抱拳说道,“本当我做小东,无奈总督衙门张师爷三天前就约好了的,要陪他去看一处房子,只有改日奉邀了。”
曹震自然要慰劳慰劳吴铎,但却不顾与赵胖子同游,听得这话,正中下怀,还怕吴铎坚邀,坏了兴致。
他抢在前面说道:“不敢,不敢!改日我来奉邀。”
辞了出来,转往秦淮绮春院。年近岁逼,河房中不免冷落,因此曹、吴一到,备受欢迎。曹震好久没有能大大挥霍了,这天无端发了笔横财,当然要做豪客,“叫条子”将旧院各葩,都招邀了来。每个姑娘带丫头、老妈各一,外带弄笛吹笙的乐工,至少一名,加以帮闲的,卖零食的、卖花的等闻风而集,将一座绮春院,挤得满满的,即令不是年下,秦淮河上也很少这种盛况。
笙歌嗷嘈,脂香粉腻,屋虽不小于舟,春则犹深于海。珠围翠绕中的曹震,意气飞扬,乐不可支,正在兴头上时,只见兴儿匆匆奔了来,直闯筵前,曹震虽已醉眼迷离,也能看出他脸色有异。
盗折一事,完全是曹震一个人所干,连兴儿都未曾与闻,所以这天亦没有带他到赵胖子那里去。如今看他的神情,心中自不免嘀咕,刚要动问,兴儿已先开口了。
“二爷,请回去吧!”
“什么事?”
兴儿欲言又止,只是看着左右,曹震随即起身,招招手将兴儿带到僻处,好容他明说。
“二奶奶吞了个金戒指。”
“什么?”半醉的曹震,一下子醒了,“怎么回事?”
“二奶奶存钱的地方来了一个人,跟锦儿见了面,里头就乱了!”兴儿吞吞吐吐地说。
“怎么叫里头就乱了?话说得不清不楚。到底怎么回事?”
“二爷自己总知道吧!”
曹震知道东窗事发,定一定神说:“不要紧,你长话短说。是怎么乱了。”
看曹震的神色,兴儿略为心定些,当下说道:“我在外头,也不大清楚。听中门上说,二奶奶由太太那里赶了回去,叫了小丫头去问。接下来,就是叫我进去问,二爷今天到哪里去了?我说我不知道,二爷今天出门,没有叫我跟去。二奶奶就跟锦儿说:赶紧都去问一问,等锦儿出门回来,就听说二奶奶吞了个金戒指。太太大哭了一场,上上下下都惊动了,现在派出四拨人去,到处找二爷,快回去吧!”
曹震心里七上八下,想象上上下下乱成一团的情形,不由得心悸。但躲是躲不过,延也延不得,只能硬起头皮,向吴铎说道:“舍间有要紧事,我不能不赶回去,败了老兄的兴,实在抱歉之至。这里——”
“震二爷,”已看出端倪的吴铎,抢着说道,“这里请你不必管了,我来料理。”
“是,是!开销了多少,给我一个数目,我马上叫人送过来。”
“小事,小事!请吧。”
出门上车,兴儿跨辕,走到半路上,曹震才想起一句要紧话,随即掀开车帘,大声问道:“二奶奶怎样了?要紧不要紧?”
“现在还不知道,何大叔在想法子救呢!”
曹震搜索记忆,想不出有什么吞金获救,得以不死的见闻,不免忧思忡忡,但思绪穷处,常有豁然开朗之妙。曹震心想,震二奶奶果然不救,事情反倒好办,只要站稳脚步,不怕亲友任何质难。
这样一想,不忙回家,先到织造衙门找“乌林达”——司库,此人出生时,正逢他祖父八十五生日,所以起名就叫八十五,能说善道,所以大家双关地叫他“八哥”,曹震亦不例外。
“八哥,我这里有两个折子,连本带利六万两千多银子,整数补亏空,余数你瞧着办,快过年了,藩库那几位朋友,本来也就该敷衍敷衍了。”
一听这话,八十五精神大振。原来他的消息很灵通,早知道曹在京里遭了麻烦,有不稳之势。他本职是内务府的笔帖式,与曹家并无渊源,但他管库亦闹了些亏空,倘或一办移交,曹不得了,他亦了不得。
如今既有六万银子解交江宁藩库,转解户部,看来曹的纱帽可以稳住了,即或不然,办移交也轻松。当下灵机一动,决定先将自己的三千银子亏空补上,余数先解藩库,有账将来再算。
于是他说:“震二爷,这六万银子珍贵不下于六十万。这一阵子我为四老爷愁得睡不着。这下子,不要紧了。”
“喔,”曹震自然要打听,“莫非你有什么消息?”
“是啊!早就想告诉震二爷,怕你听了心烦,这会不妨奉告。”说着,从抽斗里掏出一张纸来,递了过去。
“这是‘国书’,劳你驾讲给我听吧。”
清朝人管满文叫“国书”,满语是“国语”。其实有语无文,满文完全是译音。曹家除了故世的曹寅以外,连曹都不懂满文,更莫说曹震,但八十五是真满人,为了想考“翻译进士”,在满文上颇下了功夫,平时友朋通信,尽量用满文,尤其是机密消息,为防泄漏,满文更宜。
“信上说,皇上的几件‘大事’都料理清楚了,从明年开始,预备大大地整饬一番。内务府派出去的人,亦要看考成。皇上的意思,年纪太大、精力不够,杭州孙织造,大概首当其冲,其次是——”
织造一共三处,苏州高斌,新任不久,他的妻子又是皇四子弘历的乳母,当然可保无虞。这就不言可知是指曹了。
“不要紧,你不必忌讳,往下说吧!”
“四老爷是受人中伤,里外都有,圣眷难免受影响。好得有怡亲王、平郡王,多少有照应,倘或四老爷做件值得夸奖的事,王爷们在皇上面前就容易讲话了。如今尽力弥补亏空,不是件大好之事。”八十五紧接着又说,“我明天一早就到藩库去接头,同时尽快通知四老爷。库里不能不留点儿现银,又是过年,准定先缴五万五,请震二爷今晚上辛苦,详详细细写一封信,我明天托总督衙门‘跑奏折’的专差带进京,四老爷一出奏,事情就算稳住了。”
曹震听完,大为宽慰,因为这番话在马夫人面前说,真是振振有词。不过今晚上绝不可能有闲豫的辰光与心情来写家信。念头一转,拱手说道:“八哥,一客不烦二主,给四老爷的信,请你代笔。偏劳、偏劳,改天我请你河房喝酒。”
说完匆匆而去,但一到家门,却反显得从容了。其时天色已暮,门灯荧然,门上听差见了他,一齐起立,曹震发觉大家都以一种奇异眼光看着他,却以自觉心无愧怍,贸然直入,一直来到马夫人院子里。
这时早有丫头去报,说是“二爷回来了”。马夫人便嘱咐在陪伴安慰的秋月,先迎出去,好从她跟曹震的周旋中,了解他的居心何在。
“震二爷回来了!”
“喔,你在这里。”曹震问说,“太太呢?”
“先有点儿胃气痛,躺了半天,刚睡着。”秋月开道,“震二奶奶的事,震二爷知道了?”
曹震去看八十五时,不闻有什么噩耗,知道妻子已经获救,此时便说:“全家上下要紧,我可没法子再顾她。”
“震二爷这话怎么讲?怎么是‘全家上下要紧?’”
“四老爷如果出了事,全家上下都不得了。你看是哪一头要紧呢?”
“震二爷是不是得了什么消息?”
“是啊!”曹震不说消息来源,“表老太爷已经靠不住了,如果不赶紧弥补亏空,四老爷也会出事。”
“表老太爷”指孙文成,他是曹玺的内侄,那时称为“表少爷”,到了曹寅当织造,升格为“表老爷”,如今自然是“表老太爷”。
这时马夫人认为她可以跟曹震见面了,故意隔着门帘问道:“外面是谁?”
“震二爷回来了!”秋月特为高声回答,接着上前掀起门帘,示意曹震入内。
曹震进门先请安,接着便问:“听说太太胃气痛,不知道好一点儿了没有?”
“我不要紧!你知道你媳妇的事吗?”
曹震很谨慎地问:“听说她寻了短见,如今救回来了。是怎么回事呢?”
“你总应该明白吧?”
“我不大明白。”曹震答说,“我自觉没有做错了什么。”
马夫人欲语不语,颇显踌躇。秋月穿针引线地提一句:“震二爷是忙四老爷的事去了。”
马夫人就要等她提这话,当下点点头问:“四老爷怎么回事?”
于是曹震便将从八十五那里得来的消息,加枝添叶地讲了一遍,他说他三天之前,即已得知情况不妙,怕马夫人着急,没有告诉她。如今不要紧了,因为他替“四叔”补了一大笔亏空。
“我已经交了两个折子给八哥,让他明天一大早到藩库上兑,今儿晚上我得详详细细写一封信,托总督衙门进京的折差带去。快的话,年底就可以到,四叔在京里补一个折子,再有两位王爷的照应,差使是可以保得住了。”
一听这话,马夫人对他的感想,大为不同,不过也不能说他全无过失,“你虽做得不算错,也该跟你媳妇先商量商量才是。”她紧接着,“你赶紧回你屋子里去瞧瞧吧!跟她说几句好话。”
看曹震有迟疑的模样,秋月便从旁开导似的说:“震二爷会的。不管怎么样,震二奶奶是从鬼门关上走了一遭回来的,就凭这个,震二爷也不能不安慰安慰震二奶奶。”
曹震心想,鬼门关上放回来是假的,看这三个折子是真的。如果妻子看得开,不妨息事宁人,说两句好话,了却眼前的麻烦,再做道理。
打定了主意,当即答说:“只要她顾大局,我亦不为己甚。”
这意思是很明显的了,马夫人心中一动,随即问曹震说道:“你坐一会儿,我还有话跟你说。”当即起身入内,转背时向秋月使了个眼色。
等秋月跟随入内,马夫人低声嘱咐,赶紧到震二奶奶那里去一趟,将这些情形先说一说。
“我明白。”秋月答说,“请太太跟震二爷磨个一刻钟,再放他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