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由于兴儿先来通知,张五福揣了他妻子给他的十两银子,上赌场去过夜,赛观音央兴儿去办来酒肴,生得旺旺的一个火盆,静候曹震来幽会。
“你先回去。”曹震一到便嘱咐兴儿,“明儿上午来接我,留神多打听打听,明儿告诉我。”
兴儿答应着走了,赛观音便先替他卸马褂。屋子小,火盆大,连皮袍都不用穿。
但曹震却不肯脱。
“不忙!我先问你一句话,我想给五福几百两银子,让他写张休书给你。你的意思怎么样?”
“那要先问你的意思怎么样。”
“我替你买座房、买两个丫头,另外给你几千银子,动息不动本,每个月的开销也够了。”
曹震又说,“只要你肚子争气,能替我生一个,哪怕是女孩,我也就可以接你回去了。”
赛观音想了一下问道:“你这话是真是假?”
“自然是真的。”
“好吧,你真我也不假。你给五福一千银子,等过了元宵,我就跟他提。”
这时曹震才开始解皮袍衣纽,一面解,一面说:“我做了一回贼。”
赛观音不解所谓,信口问道:“你偷了谁的东西?”
曹震突然警觉,掩住皮袍衣襟,轻声说道:“你看看外面有没有人?”
赛观音这才知道他不是开玩笑,急忙开了房门,只听西北风“哗啦、哗啦”地刮得窗户作响,院子里空荡荡的哪里有人?但她还不放心,去看大门闩得好好的,回来又在走廊上细细看过,方才进屋。
“别说人,鬼都没有。”
于是曹震卸去皮袍,将腰上那个包袱卷解了下来,放在床前的一张桌子上,背对着窗户,解了开来。赛观音顿时神迷目眩,几乎失声惊呼。
“你把这些东西收好。”曹震捡起三个存折,“我有话跟你细说。”
这一下,赛观音便大感为难了,不知如何收藏,才能万无一失。最后仍是曹震做了决定,暂且包好,置于枕旁再说。
“不用说,这是你家那头母老虎的东西。”赛观音问道,“你是怎么弄了来的?”
“这话说来就长了。”
“我知道,你先喝着酒,慢慢儿告诉我。你说完了,我也有话告诉你。”
“喔!”曹震听出弦外有音,便即问道,“什么话,你先说。”
赛观音心想,曹震能拿如此贵重之物托付,其意可知,以后患难富贵相共,就在此刻便该输诚,才能进一步收服他的心。因此,决定透露曹世隆脱走的真相,不过其中关碍着锦儿,似乎需要考虑。
“怎么回事?”曹震疑云大起,“什么话碍口?”
不能让他再催了!赛观音心生警惕,决定拣能说的话先说。
“你们今天把隆官弄在一处地方,逼着他承认奸情,是不是?”
“是啊!”曹震大为惊异,“你怎么知道?”
“我认识孙胡子,他来找我,到隆官家送了个信,不知道送了多少钱,孙胡子把他放走了。”
“果然是这么一回事!不过我倒没有想到,是你送的信。你当时没有想过,你送这个信,坏了我的事?”曹震的脸色不好看了。
赛观音一惊,也很懊悔,是弄巧成拙了!心头千回百折地想过来,认为除了和盘托出以外,再无法能消除他对她的怀疑与不满。
“我跟你实说了吧,我通知的不是隆官家,是通知锦儿去跟隆官见面。锦儿带了一个存折去,连图章给了人家,才得脱身,往北方逃了去了。”赛观音紧接着说,“我这么做是为你,不愿把事情闹得收不了场。你手里的证据,尽够了,尽可以让你们二奶奶服帖了。既然如此,何必又抓破脸。照我的心愿,巴不得你那头雌老虎出乖露丑,可是你场面上的一个爷们,伤了面子,以后还见人不见。为了你,我才这么做的。”
听她说得坦率恳切,曹震完全谅解了。但事情过于离奇,他一时还不能分辨自己的感觉。前前后后地想了几遍,才发现赛观音所透露的秘密,极有关系,他觉得到得此刻,他是立于不败之地了。
“真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曹震突然想到,既已有恃无恐,何不公开跟妻子谈判,“我还拿了她三个折子,没有图章没有用,我本想跟你商量,想个什么法子,能让这三个折子有用。如今不必了,我明天叫锦儿跟她去要图章。”
“她肯给吗?”
“不给我就拉你出来作证,你不会怕吧?”
“我怕什么?说起来我还是为她好呢!不过,我看你这个法子没有用,你跟她要图章,是自己送信给她,找两句话把你稳定,赶紧去挂了失,换新折子、新图章,那时,你手里的折子,就真的成了废物了。”
“啊,啊!”曹震被提醒了,“我倒没有想到。还是得另外想法子。”
“我们是穷家小户,连个柴米油盐凭折取货的折子都没有,别说生息的存折了。不过,我在想,图章如果掉了呢?莫非就取不到钱了?”
“那不会,可以挂失。”
“挂失是怎么个规矩。”赛观音说,“非得本人不可?”
“自然。”
“本人死了呢?”
这下将曹震问住了。从“挂失”二字上去琢磨了一会儿,实时喜上眉梢。
“你提醒我了!我可以挂失。不过,”他又现踌躇,“这件事得找个人去办。”
“办什么事?”赛观音问,“五福办得了办不了?”
“他怕办不了,这得跟县衙门的书办打交道。”
“那,我倒想起一个人来了。”赛观音笑道,“只怕你不愿意。”
“谁?你怎么知道我不愿意?”
“吴三爷。”
一听是吴铎,心里先就反感,正待发话,赛观音却又抢在前面开了口。
“吴三爷欠着你的情。他托我打你招呼,说这件事是孙胡子的主意,他亦叫无奈,只有将来补报。这件事不正好托他去办吗?”
曹震这才完全明白,赛观音是让他们勾结住了,当即问道:“你分了多少钱?”
赛观音略现窘色,笑着伸了一只指头。
“一万?”
“哪里!据孙胡子说,一共才弄了五千银子,不过倒是两个折子,其中一个还是锦儿的。”
“那么是一千银子?”
“不错,一千。”赛观音问道,“吴三爷意思倒是很诚的。”
“我看他有点儿怕了。你如果吃得住他,我就听你的。”
“我凭什么吃得住他。”赛观音是怕曹震疑心她跟吴铎有交情,所以特为辩这一句,接着又说,“你如果怕他,不妨防着一点儿。反正有件事,我可以写包票,这回再不会把你卖给你们二奶奶。”
“这话倒也是。”曹震想了一下说,“我明天就找他。”
“说到头来,你到底要他办什么?说来我听听,也许能替你拿个主意。”
原来曹震是决定将震二奶奶的图章挂失,这得向县衙门立案,户婚细故,找到户房就行了。丈夫出面替妻子办这些事,名正言顺,绝无不准之理,只要县衙门有了案,存钱之处想不承认,或者要求本人来处理,道理上都说不过去。
“这么说,你一下子发了十五万银子的财,”赛观音笑道,“倒不嫌烫手。”
“我倒还没有想过这件事。”他很快地有了主意,“这笔钱要拿来还债,公家的债,我自己的债都可以还了。再有钱多,置上百十亩祭田。花光拉倒。”
“那,”赛观音又畅快、又好奇、又有些担心,“你家二奶奶会怎么样?怕不闹翻了天?”
“闹不起来的,我先就给她一颗‘翻天印’!”
“这是什么法宝?”
“一句话就把她堵住了:与其你拿存折送人,还不如我来用。”
赛观音不作声,沉吟了好一会儿:“真是一颗翻天印,她的哑巴亏吃定了。不过——”
“不过怎么样?”
“她能咽得下这口气吗?”
“你怎么不问一问,我咽得下这口气吗?”曹震又说,“她的私房也不止这么些,有两箱子东西已运回娘家了。再说,她的私房哪里来的,不就咱们曹家的钱吗?”
听他用了“咱们”二字,是把赛观音也当作曹家的人看待了,她心里自然高兴,为震二奶奶忧虑的心思,便抛到一边了。
“二爷,”赛观音忽然警觉,“你今儿个还是回去。因为有这件事,格外要避人耳目。咱们的日子长,也不争在一个晚上。你说是不是呢?”
想想她的话也不错,但总有些恋恋不舍,“我实在怕回去。”他说,“冰清鬼冷的一个人,真正万般凄凉。”
“说得那么可怜!”赛观音笑道,“赏你一个‘皮杯’吧!”
说完,满衔了一口酒,由灼热双唇中,度入曹震口中,接下来摸摸索索地温存了一会,听得远远传来打更的梆子,细数一下,是二更天了。
“快走吧!”赛观音说,“好在路也不远,辛苦一点儿,走了回去吧!我送你到巷口。”
“不必,不必!给我一个灯笼就行了。”
一个人打着灯笼踽踽地回家,门上一见诧异,怎么深夜独归,连兴儿都不带,这是从没有的事,但也知道他们夫妇吵得不可开交,所以不敢问什么,只陪着到了中门,代为叫开了门。再由看中门的老婆子打灯笼送了回去。
锦儿却还未睡,但也没有料到曹震会回来,急忙亲自迎了出来,一见面便埋怨似的说:“这么冷的天,这么晚才回来!”
曹震没有理她,管自己回卧室。锦儿便叫小丫头沏热茶、拨火盆。见此光景,曹震心不觉就软了,但他知道,这一回的言语行动,错不得一点儿,在锦儿面前亦须小心。因此,只是想着她去私会曹世隆送折子的事,要这样才不会让锦儿的柔情把他的心拴住。
“在哪里吃的饭?”锦儿问说,“要不要再烫点酒你喝?”
曹震不能不理,也不愿假以辞色,只在鼻子里“哼”了一下。
曹震无可无不可地“嗯”了一声。锦儿却殷勤得很,不知是适逢其会,还是预先便有安排,摆了一桌子的菜和点心,而且无不精洁。曹震暗生警惕,不断地自我提示一句俗话:“无毒不丈夫!无毒不丈夫!”
由摆桌子、请入座、斟酒布菜,他对锦儿的服侍,一概以冷漠处之,于是锦儿也越来越气馁,最后终于忍不住说了句:“看见你这张脸,我一直凉到心里。”
这可不能不开口了!曹震反诘:“莫非你们做的事,就不叫人寒心?”
“说我就说我,说二奶奶就说二奶奶,别扯在一起。”
这就仿佛在说:二奶奶偷人,我可没有,你得分个清楚。曹震懂她的意思,但不以她的想法为然,当下责问:“不是你心里只有她,一点儿都没有想到我,我怎么会拿你们相提并论?”
“你是怪我卫护二奶奶?”
“已经不是什么卫护了,简直是心甘情愿蹚浑水。”
锦儿勃然色变,“你这话什么意思?”她瞪着眼问,“我蹚什么浑水?”
曹震欲言又止,只是“嘿、嘿”连声,那种不屑与言的神情,自然使得锦儿更加恼怒。
“说啊!我蹚什么浑水?你拿证据出来!”
“哼!”曹震冷笑道,“我要说出来,你会恨不得有个地洞可以钻。”
这一下就让锦儿更不肯干休了,“怎么?”她狠狠地责问,“我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血口喷人,摸摸良心看。”
曹震也忍不住了,“你还嘴凶!我问你,隆官是怎么逃走的?”他说,“你摸摸你自己的良心,你做的事,对得起我,对不起我?”
锦儿大吃一惊,简直目瞪口呆了。但等至神色恢复正常,却又继以冁然一笑,“我知道你到哪儿去了。”她说,“是在赛观音那个骚货那里。”
这是无法赖也不必赖的事,曹震便答一声:“不错。”
“既然她都告诉你了,我也不必瞒你。”锦儿脸上忽现愤怒,“我就不明白了,人家做好圈套,来敲二奶奶的竹杠,你居然会夹在里面和稀泥——”
“瞎说八道——”
“你听我说完,”锦儿把话又抢了回来,“这件事不论真假,反正只要一闹开来,这一大家子,就算完了。亏你还是一家之主,怎么不顾大局!”
话好像驳不倒,但也不能使他心服,“照你说,为了家丑不可外扬,我就得当活王八?”曹震又说,“你知道我是怎么个打算?”
“我怎么不知道?你是打算把二奶奶休回娘家!”锦儿紧接着又说,“可是,你想过没有,这一大家子,没有二奶奶也就完了。”
“哪有这话!就说像老太太这么一位要紧人,一过去了也就过去了,不见得一个家就败了下来。”
“那是因为有二奶奶在,没有二奶奶,你倒看,是怎么一个样子?”锦儿又说,“总而言之一句话,这一家不能没有二奶奶!你去问十个人,十个人这么说。就为了这个道理,我才跟隆官去见面的。你让我摸摸良心,我自己觉得对得起你。”
曹震驳不倒她,只能连连冷笑,有些牢骚想发,却又怕泄漏了偷走存折的秘密,唯有强自忍耐。
“到底夫妻一场,”锦儿试探着问,“你也不问二奶奶的伤势?”
“我知道,死不了!”曹震终于找到机会,一逞口舌之快,“她肯死,也就不会做那种不要脸的事了。”
锦儿默然,好久,才说了句:“你的心肠真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