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由通州先到北京。
策马出了德胜门,冯大瑞放开辔头,沿大路往北疾驰,穿沙河城而过,平原中涌起一座大山,名为天寿山——京师西北的山峰,都属于太行山,山势连绵不断。唯独天寿山突兀不群,而峰环水复,气势不凡,因而为明成祖看中了,定为陵寝所在。
明朝自太祖至熹宗,共十五帝,除了太祖孝陵在南京,惠帝出亡,不知所终以外,其余十三帝都葬在天寿山,只是景泰帝在英宗南宫复辟后,改以亲王礼葬,所以只有十二陵。崇祯十五年田贵妃薨,葬于天寿山西麓;甲申三月十九,思宗殉国,周后殉帝,李自成将帝后梓宫运到昌平州,当地百姓掘开田贵妃的坟墓,合葬思宗周后;到得清兵入关,以礼改葬,称为思陵,于是总称为“十三陵”了。
冯大瑞专走口外镖,沙河为出居庸关必经之路,极其熟悉,但昌平却只到过一两次,约会的地点在龙王山,更是只闻其名,未经其地,所以到了明朝万历年间敕建、横跨沙河的朝宗桥边,勒马下鞍,在一家野茶馆暂且歇足,打算问明了途径,再定行止。
还在柳荫下系马时,便有个矮小的中年汉子走来问讯:“客官从哪里来?天不早了,是宿在这里,还是要赶到昌平州?”他紧接着又说,“不如就宿在这里。霸昌道王大人的老太太做生日,客店都住满了。再说,明天一早去逛龙泉寺,也方便。”
冯大瑞心头一震。约会的地点就是龙王山龙泉寺,只是这个约会只写在信上,并非送信的人所口述;而冯大瑞不知来人的身份,不便泄露密约之地,所以不曾打听到龙泉寺的走法,如今听此人特为提到这个地点,当然不肯轻轻放过。
“你怎么会想到我要去逛龙泉寺?你看我的样子,像游山玩水的人吗?”
那人笑笑,且不作答,先问一声:“贵姓?”
冯大瑞不愿露真相,随口答道:“我姓王。”
“我姓刘。”那人说道,“王爷管我叫老刘好了。你老不像游山玩水的人,不过也不像到昌平州去拜生日的人,所以我劝你老在这里住一晚。天气这么热,何必到昌平州去挤热闹?”
冯大瑞笑一笑不作声。那老刘却很殷勤,替他在阴凉之处找了前座头,唤店家沏了茶,还打来一木盆的井水,见此光景,冯大瑞自然觉得此人可亲了。
“多谢、多谢!”他拱拱手说,“你请坐!等我洗了脸再谈。”
冰凉的井水一激,顿觉神清气爽,他心里在想,说不定这姓刘的便是来接应的人,但也很可能是直隶总督衙门的人——李卫向来不扰茶坊酒肆,也最会利用茶坊酒肆,必得多加小心。因此,等坐定下来,他已定一个宗旨,多听少说,要说也应该是多问少答。
“老兄!”他说,“你劝我住在这里,想来你是专做这行留客住宿的生意?”
“也不是专做这行生意。”老刘答说,“一来是生性好朋友,二来是找几个零钱买酒喝。”
“喝酒容易,我请你就是。”说着,冯大瑞从褡裢袋中掏出一块约摸二三两重的碎银子,摆在老刘面前。
老刘微笑着拈起碎银子,说道:“连酒饭带宿钱都有了,王爷酒是在哪里喝?”
“既是王爷,当然是在王府里喝酒。”冯大瑞开着玩笑回答。
“这里倒是有个侯府,没有王府。要到王府,只有到龙泉寺。”
“这是怎么说?”
“王爷是问王府,还是侯府?”
看他神情似正经、似谐谑,冯大瑞不敢怠慢,打迭起全副精神来对付,当下答道:“要问侯府,也要问王府。”
“先说侯府。”老刘问说,“明太祖的子孙,吃了清朝俸禄,王爷知道不知道?”
冯大瑞知道话要入港了,敛一敛神色,显出虚心求教的态度了,然后重重地答了两个字:“请教!”
“有位侯爷,本来是正定府的知府,名叫朱之琏。平地一声雷,封了延恩侯。王爷,你说是怪事不是?”
“这位大概就是明太祖的子孙,吃了清朝俸禄的?”冯大瑞问道,“他这个正定府知府,是哪一朝的?”
“当然是清朝。”
“既然是清朝的官,那就——”冯大瑞突然缩住口,笑一笑不再多说。
“怎么样?”老刘显得极有兴味似的,“王爷,你怎么话说半句?”
“不必说了。”冯大瑞摇摇头。
“那我替王爷说了吧,既然是清朝的官,就不是明太祖的子孙,是不是?”
这才真到了一言可以决生死的地步,如果他答一声“不错”,而老刘是李卫派出来侦缉的人,那么他马上就会有被捕的危险。冯大瑞心想,看样子难逃劫数,只好硬着头皮往前闯了过去再说。
“老刘,我不大懂你的话。”冯大瑞突生急智,“我是说,他如果是明朝的官,怎么能活到今天?顺治十八年、康熙六十一年,加上雍正十一年,你算算该多少年?还能有明朝的官儿活到今天?”
这样不知所云地一胡扯,老刘微微一笑,问一句:“王爷,你想不想知道这位朱侯爷的来历?”
如何不想?不过冯大瑞不愿显得太关切,便看一看夕阳,“时候还早。”他说,“闲着也是闲着,不妨聊聊。”
于是老刘举壶替他斟茶,从那手势中看得出来,此人身在“洪门”。冯大瑞懂他们的规矩,但清洪有时异途,有时一家,不宜轻露行藏,所以只点点头,别无表示。
“老皇在日,常说清朝不但没有夺明朝的天下,而且替明朝报了仇。”老刘用手向昌平州一指,“当初李自成拿崇祯皇帝、皇后的棺材,往昌平州衙门一送,地方官总算很有良心,拿两口棺材跟田贵妃葬在一处;清朝照十二陵一样看待;到了康熙三十八年,南巡祭明孝陵,老皇打算找出明太祖的子孙来顶香烟,哪知道真正找到了,倒又说是假的。这段掌故,也有二十多年了,王爷知道不知道?”
“不就是朱三太子那一案吗?”
“不错,就是那一案。”老刘又说,“明明真的,偏偏说成假的。王爷,你说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懂。”冯大瑞摇摇头。
“很容易明白。不说是假的,怎么杀他?杀他的罪名是冒充朱三太子。由此可见,康熙三十八年说要找明太祖的子孙来顶香烟,原意就是要骗朱三太子出头。王爷,我的话说得够明白了。”
从他的神色中去看,最后那句话不是解释那段掌故,而是表明了他的身份跟态度,示人以诚,不必疑忌。冯大瑞久行江湖,先就猜到老刘若非李卫的鹰犬,便是约会之人派来先做试探的前哨。如今可以大致确定,属于后者。既然如此,就不必再一味闪避,不然越绕越远,难以凑合。因而想一想说道:“照此说来,那正定府知府只怕不是明太祖的子孙,他才是冒充姓朱。”
老刘欣悦地笑了,“王爷总算明白了。”他说,“如果有机会遇到这位朱侯爷,你老会另眼相看吧?”
这是提醒他要防备延恩侯府的人,冯大瑞深深点头,然后又问:“王府呢?怎么说‘要到王府,只有到龙泉寺?’”
“求雨都到龙泉寺,因为龙王在那里。有龙王的地方,不就是王府吗?”
“原来如此!”冯大瑞问,“今晚的酒到王府里去喝,来得及吗?”
“一共十五里路,怎么来不及?”老刘起身说道,“请略坐一坐,我去找牲口。”
说罢起身,须臾消失在野茶馆后面。冯大瑞便喝着茶回想与老刘谈话的经过,心里不断在琢磨,是将来意据实而言呢,还是到了龙泉寺再说?
踌躇未定之际,老刘已经回来了,左手牵着一匹毛片乌黑闪亮、精壮非凡的白鼻驴,右手提着一个极大的酒葫芦。见了冯大瑞将酒葫芦一扬,大声说道:“五斤莲花白,够王爷你喝的了。”
冯大瑞心中一动,随即接口:“别叫我王爷!”
“那么叫你什么?”
“你倒猜上一猜!”
老刘微笑着不作声,将缰绳往黑驴身上一撂,驴子随即站住,只见他拿酒葫芦挂在皮鞍的“判官头”,转身而去,将冯大瑞的马牵了过来。
“不敢当,不敢当!”冯大瑞急忙迎了上去,“我自己来。”
“别客气,冯大爷是贵客,请上马吧!”
人家连姓都知道了,还有什么好隐瞒的,冯大瑞拱拱手说道:“这么说,是黄二爷请你来接的?”
“对了,黄二爷在等着你老呢,请吧!”
“是,是!请问还约了些什么人?”
“沧州的强镖头。”老刘问道,“冯大爷认识他不?”
“是强永年不是?我跟他是同行,很熟的。”冯大瑞又问,“还有呢?”
“就你们两位。”
于是冯大瑞扳鞍上马,老刘也上了驴子,在前引路。沿着一条清溪,往东而行,地势渐高,炎暑渐消。到得龙王山龙泉寺,老刘勒住缰绳,却不下骑。
“冯大爷,”他问,“是在这里歇歇脚,喝碗茶呢,还是一直就上龙王庙?”
听得这一说,冯大瑞抬头仰望,才看到山顶上有座孤零零的庙,当即问道:“黄二爷在龙王庙?”
老刘说:“是的。”
“那就一直上去吧!”
山道很仄,不容并骑,老刘的那匹黑驴,似乎是去惯了的,蹄声嘚嘚,一会儿就听不见了。冯大瑞紧紧追随,到得龙王庙前,见老刘已跟约他来会的东道主在等着了。
等老刘上前拉住嚼环,冯大瑞一跃下马,口中喊一声:“黄师叔!”随即屈膝请安。
此人就是所谓“黄二爷”。单名一个象字,别号润生,生得长大白皙,一貌堂堂,外号跟《水浒》上的卢俊义相同,叫作玉麒麟。在他家乡江苏镇江,设一个练武的场子,表面教拳为业,其实是漕帮的一处招贤结友的会馆。他在漕帮属于“二房”,比冯大瑞长一辈,所以叫他“师叔”。
“大瑞,”黄象指着老刘问,“你们叙过没有?”
“叙”是叙同道之谊,冯大瑞一直到临上马时才知道是“自己人”,便即答说:“还来不及叙呐。”
“你们辈分相同,他行三。”
冯大瑞随即改口“刘三哥”。这时强永年也出现了,平常只知是同行,此刻才知道是同道,更想不到的是,强永年比他还小一辈。
“冯师叔,”强永年说,“当着师祖在这里,我有一句话要请示,大家都知道我们是同行,如果一改称呼,别人问起来,冯某人怎么比你长了一辈,这话该怎么说?”
很显然地,一说就泄露了漕帮的身份,冯大瑞毫不迟疑地答说:“我们的称呼不改,我仍旧叫你强二哥,你仍旧叫我大瑞好了。”
“是。”强永年转脸问黄象,“师祖看呢?”
“事有从权,这不算‘欺师灭祖’。”
“黄师叔,”老刘插嘴说道,“请到下面去谈吧!”
庙后有个深潭,据说是龙王蛰居之地。潭不很深,但像济南的珍珠泉那样,不断冒泡。潭外筑起一道半圆形的围墙,墙东有三间小屋,阳光不到,清幽无比。这一黄象下榻之处,确是商议机密的好地方。
老刘将他们引入左首一间屋子,随即退了出去。室中一榻、一桌,桌上现成有壶茶,等黄象居中坐下,强永年辈分最小,本乎“有事弟子服其劳”之义,首先斟了一杯给黄象,然后又斟给冯大瑞。
“你们都坐下来。”黄象问冯大瑞,“你常走口外镖?”
“是!”冯大瑞很恭敬地回答。
“常到哪些地方?”
“出山海关到奉天的那条大路上,几个大码头都常去的。”
于是黄象便问关外的情形,山川形胜问得极细。冯大瑞不知他的目的何在,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尽他晚辈应该有的道理。
“黄师叔,”老刘进来招呼,“饭在堂屋里开出来了。”
“好,我们一面吃,一面谈。”
桌上只有两样菜:一样牛肉,一样羊肉,另外一大堆风干栗子。冯大瑞与老刘陪着黄象喝酒,强永年点滴不饮,只吃馒头。
“京城里怎么样?”黄象问说,“南边传说,雍正不大问事了,只躲在圆明园,找班妖道成天炼春药,有这话没有?”
冯大瑞和老刘都无以为答,这就该强永年开口了,“有这话。”他说,“大概是想通了!辛辛苦苦弄了个皇帝做,也该享享艳福。”
“艳福!”黄象微微冷笑,“有人算他的八字快交‘墓库’运了。”
“‘墓库’带‘桃花’。”老刘笑道,“大事不妙。”
“张廷玉跟鄂尔泰,”黄象又问,“哪个比较得宠?”
“不一定。”强永年答说,“如果战事顺利,鄂尔泰就上去了,不然就不及张廷玉。”
“嗯!”黄象若有所思地好半天不开口。
突然窗外有条影子一闪,仿佛有人在窃听似的。这一下除了背对门坐的老刘以外,无不神色紧张。冯大瑞抓了把栗子在手里,等影子再次闪现时,将一把栗子抛了出去,只听“嗷”然一声,急急追出去一看,不由得好笑,一只果子狸正沿着围墙奔窜。
“黄师叔请放心好了。”老刘说道,“我已经安了桩了,绝不会有人闯进来。”
本是一场虚惊,再有老刘这句话的保证,黄象与强永年自是神色如常,毫不介意。但冯大瑞心里却有些不安,看见黄象警惕心如此之高,想到前些日子,将帮中的秘密,泄露给未涉江湖、富家子弟的曹雪芹,实在是犯了大错。
这时天已经黑了下来,饭也吃完了,点上灯来喝了一会茶,老刘为冯大瑞指点了宿处,与强永年相偕告辞,到龙王庙去住宿。显然地,这是预先的安排,黄象有不能为第三者所闻的话要跟冯大瑞谈。
临走之前,老刘指着一个服役的瘦小中年汉子说:“他是哑巴,不会说话,不过耳朵不聋,你有话交代,他都明白,你就叫他哑巴好了。”
不聋的哑巴,冯大瑞还是第一回听说。帮中千奇百怪的事很多,他谨守着“多听少开口”之戒,只点点头答一声:“是。”
等他们一走,哑巴在潭边设了几椅,供黄象与冯大瑞喝茶纳凉,这时黄象才开门见山地说:“大瑞,如今有件事用得着你,不知道你肯不肯到口外去?”
“黄师叔怎么说这话?口外我常去的,算不了什么!”
“这跟平常你到口外走镖不同。有三点我要先跟你说清楚:第一,不是走一趟镖,得常住在口外;第二,这口外,不是山海关外,一直在西边;第三,这件事不成功就成仁。”黄象紧接着说,“你先不必忙着开口,好好想一想。虽说我们四个人想了又想,挑了又挑,觉得你最合适,不过各人有各人的难处,你如果有苦衷,不能去,我们也绝不会勉强。这件事,尤其有第三点的关系,非要自愿,才会有成功的希望,否则害了自己,还误了大事,一点好处都没有。”
冯大瑞听完前半段话,心想自己许了人家卖命的时刻到了,接着便浮起了绣春的影子,方寸之间,不免摇荡。及至听到“尤其有第三点的关系”这句话,觉得很刺耳,“第三点”便是“不成功就成仁”,如果因为这一点而不愿去,无异表示不稀罕成功,只怕成仁。冯大瑞是这种贪生怕死、没出息的人吗?这样转着念头,不由得义形于色地回答:“黄师叔既然觉得我最合适,我去就是了。成功、成仁不在我心上。”
“你是心里的话?”
“是。”
“好!”黄象停了一下说,“我先把这是件什么事告诉你,如果这件事非你所长,干不下来,咱们再琢磨。”
“是!请黄师叔开示。”
“你知道,当初翁、钱二祖是怎么‘过方’的?”
漕帮中有各种隐语与忌讳,冯大瑞只知道身死谓之“过方”。翁、钱二祖前几年突然失踪,说是云游四海去了。后来听说“过方”在蒙古地方,何以会云游到蒙古,又何以致死,冯大瑞却都茫然。
等他据实回答以后,黄象说道:“不错!翁、钱二祖‘过方’在蒙古的一座喇嘛庙。那时天山南北路准噶尔的酋长葛尔丹策零起兵反清,这是恢复大明朝天下的一个机会,翁、钱二祖奉罗祖遗命,到蒙古跟喇嘛联络,想帮葛尔丹策零策划进取的方略,哪知道做事稍欠机密,让人家出卖了。”
“这,这个人是谁?”冯大瑞的声音,不自觉地激动了。
“这个人,还是一位大英雄的后代,也不必去说他了。”
黄象紧接着说:“我想你一直在北方,又在京城附近,总看得很清楚,旗下的那些武将,享福享惯了,平时只靠一张嘴做官,会吹牛,会拍马,恭维得皇帝高兴,就不怕不升官发财。要说打仗,一看见对方的影子,先就发抖了,所以机会还是有。”
“黄师叔是说,葛尔丹策零打败清兵的机会还是有?”
“不错。”
“他有机会,咱们不也就有机会了吗?”
“着!正就是这话。”黄象急转直下地说,“在葛尔丹那里,已经有弟兄在那里了。现在要个胆子大,沉得住气,做人热心,有人缘喜欢交朋友的人,埋伏在清军里面,暗中通消息、有联络。到时候里应外合,杀得他片甲不留,这是一场极大的功劳!”
冯大瑞越发心动。暗中思忖,黄象所要的那个人,自问倒也适合。暗中通消息、有联络,也不是什么太难的事,当即答说:“黄师叔,这件事我有把握能干得下来。”
“我也知道你干得下来。不过,你样样都好,细心上差一点,切切要改。”
“是!我一定改。”冯大瑞问道,“不过,请示黄师叔,我怎么能够混到里面去呢?”
“这当然另有布置,你只要带一封信到天津去见一个人,自然会用你。不过,最好的办法是弄个‘出身’。”黄象问道,“你是武秀才?”
“是的。”
“可惜今年癸丑。如果是去年这时候就好了,子午卯酉年份乡试,照你识得字来说,一定能中武举人。今年会试能中武进士最好,不然以武举人的身份,自请效力疆场,是件很冠冕堂皇的事,哪个也不会疑心你。”
“是啊!”这倒提醒冯大瑞了,“镖局同行一定会奇怪,说冯某人怎么忽然犯了官瘾?这可得有个说法才好,让人一犯疑心,总不是件好事。”
“慢慢想。”
于是就随便聊开了。冯大瑞久涉江湖,阅历不浅,但比起黄象来,可就差远了。因此,对他所谈的人情世故,觉得获益甚多,很用心地倾听着。
突然,黄象问道:“强永年这个人怎么样?”
“很能干的。”冯大瑞答说,“他官面上的人头很熟。”
“你所说的官面上,是哪些衙门?”
冯大瑞想了一下说:“直隶总督衙门,仓场总督衙门都熟。”
“京里呢?”
“京里就不清楚了。”
这时月到中天,一轮清晖,直射潭心,水面上淡云青冥,天光上下,颇为明亮。黄象若有所思地凝视了一会,指着潭心的月亮说:“大瑞,水面上很亮不是?那是浮光掠影,水底下很深,有了这层浮光,越发看不清了。”
冯大瑞不明白他的意思,也不便问,只答得一声:“是!”在心里慢慢体会。
“我想这件事应该这么办,”黄象重拾话题,复谈正事,“你花两三百银子去捐一个武职官。听说捐武职官,只能到千总为止,千总也是六品官了,两三百银子能凑得出来不?”
冯大瑞还不知道捐官能捐武职,当下答道:“两三百银子有。不过,我不知道怎么捐法?”
“找认识的书办问一问就知道了。”黄象自问自答地说,“为什么要捐官呢?只说你家上人的意思,捐个六品官,好请诰封,也是荣宗耀祖的事。过一阵子,我托人到兵部去走路子,拿你‘拣发’西路,或者北路军营。这是弄假成真,身不由己,就没有人会疑心你怎么忽然犯了官瘾。你看这么办,妥当不妥当?”
“妥当极了。”冯大瑞很高兴地说,“这么办,完全在情理上,没有人会疑心。”
“好了,都说妥了。”黄象神色中亦颇欣慰,“你奔波了一天,大概也累了,去歇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