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到了曹家,跟季姨娘、邹姨娘还在叙寒温之际,锦儿已经亲自来接绣春了。
但夏云毕竟多时不见,少不得有一番周旋,直到天色将黑,才同车而归。绣春抚着锦儿的腹部笑道:“两个月不见,这么大了,看来是个男孩。”
“如果是男孩,寄名给你,好不好!”
“我可没那么大的福气。再说,你们曹家也没有这样的规矩。”
“什么你们曹家!莫非你就不是?”锦儿又说,“震二爷——”
“嚼!”绣春很快地截断她的话,“你别提他,不然我还回四老爷那里去。”
“好!不提他。”夏云接着笑道,“谈谈你那位冯大爷总可以吧!”
“也没有什么好谈的。”
这时车已进了胡同东口,停住一看,是很体面的一所住宅,簇新的黑油大门,门外照墙,门内影壁。大门旁边油红纸大书“定边大将军粮台曹寓”。门房与听差都到车前来迎接,哈腰招呼:“姨奶奶回来了!”
随车的丫头先下了车,伸手来扶锦儿,却让绣春将她一把拉住了,“你先别下!闪一跤不得了。”她说,“等我先下。”
及至绣春一下,杨妈也已赶了出来,连绣春一共三个人,小心翼翼地将锦儿搀扶着,踩着踏脚凳下了车。一进门洞,有好几个下人模样的汉子,都肃然悄立。绣春不由得纳闷,曹震怎么一下子这么阔了,用这么多听差。
及至进二门,到上房,刚刚站定,便见门房接踵而至,手里持着一叠柬帖,锦儿便隔着窗户问:“什么事?”
“有几家来送礼。”门房答说,“二爷临走交代,有人来送礼,哪家可以收,哪家谢谢,都得请姨奶奶的示。”
“喔,拿我看。”
等将一叠柬帖接到手中,数一数共是七份。绣春侧眼望去,见有“申贺华诞”的字样,方始想起,曹震的生日近了,而刚才门洞里所见到的那些人,都是来送礼的。
“一家都不能收。”锦儿吩咐,“你告诉他们,说二爷小生日,概不惊动,也不敢收礼。拿回帖打赏他们走吧!”
“这黄家——”
“你别说了。”锦儿很威严地打断门房的话,“说不能收就不能收。”
门房碰了个钉子,还是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声:“是!”取了柬帖,退了出去。
“都是有求而来的。”锦儿对绣春说,“粮台上采办的东西,花样倒是真不少,不过上头管得紧,贪小便宜出娄子,王爷就此不相信了,那就是‘自作孽,不可活’了。”
听得这话,绣春不由得生了几分敬意。当初在一起时,绣春只觉得她老实,若说办事,不觉得她有什么长处,如今却有自愧不如之感。
这下勾起了往事,不由得叹口气说:“当初二奶奶有你这份见识,又何至于落到今天这般光景。”
“今天的光景也不坏。只是四老爷跟二爷都怕吃苦。太福晋说,如果四老爷肯到前方去一趟,马上可以起复。如今总要等王爷大大打一个胜仗,办保案的时候,才能把名字添上去,总还有一年半载好等。”
锦儿又说:“二爷也是天天盼望打胜仗。”
“那时候可是双喜临门了。”
“怎么是双喜?”
“这不是!”绣春指着锦儿的腹部说。
复官生子自是“两喜”,而对锦儿的关系,尤其重要,因为生子便可扶正,由姨奶奶正名为“震二奶奶”,这便是修成正果了,心里这样想着,随口说了句:“这要托你的福。”
绣春觉得她这句话,语意暧昧,心中大起警惕,当即正色答说:“这与我什么相干?你们俩的事别扯上我。”
锦儿原是无心的一句客气话,见此光景,不免一愣,但等想通了,是绣春起了误会,便趁机说道:“我的意思是借借你的喜气。我天天在盼望喝‘传红’的喜酒,怎么,日子定了没有?”
这是指文定,也就是所谓“传红”的日子。绣春在这一点不仅有委屈之感,而且也有些怀疑兄嫂不尽不实,便即答一句:“你去问夏云!”
“你自己的事,又何用问夏云,夏云也做不了你的主,到底是怎么回事?”
看她神态恳切,何况又是私下密谈,绣春不能推托。但她希望冯大瑞从军的原意,又不便透露,那就只好这样说了,“他不愿意干镖行。”她说,“倒对当武官有兴趣,打算捐个千总到王爷那里去当差。其余的事,将来再说。”
所谓“其余的事”是指他们的婚事。锦儿觉得到了该说知心话的时候了,便想了想措辞,从容说道:“恭喜你!姊夫是有志气的。我们姊妹的命,以碧文最好,你也是先苦后甜。不过,姊夫大可不必这样做。”
绣春不由得问:“那么,该怎么做呢?”
“王爷那里用的人多,官不太大的,自己可以先下了委,再动公事到兵部。现成有路子在这里,不出两个月,包你是位官太太。”
绣春笑道:“我可没有那样的福气。看你连公事都懂了,什么‘先下了委,再动公事到兵部’,倒是十十足足掌印夫人的口气。”
“我可是跟你说心里话。”锦儿略停一会,将身子靠近绣春,压低了声音说,“终身大事犯不着闹什么闲气,而况也这么多年了,我劝你听我的话。”
以绣春的机警,一听便知又牵涉着曹震,但只要他不是心犹未死,在她身上打主意,亦就不便拒人太甚,而况锦儿确实以知心姊妹相待,就更不忍拂她的好意了。于是她说:“好吧!姑妄言之,姑妄听之。”
“二爷常跟我说,他欠你的很多。听说你的喜事,也很高兴,总想尽点儿心。他让我跟你说:如今有个绝好的机会,要解两百万银子的饷银到巴里坤,当然要派大批人马护送。姊夫是镖客,很宜于当这个差使,想派他做向导官。等这趟差使回来,叙了劳绩,马上就可以补实缺,这不是很好的事!”她又紧接着说,“除非你负气,不肯领这份情。”
“你倒会使‘金钟罩’的功夫。”绣春笑着回答,脸色渐渐地转为严肃了。
“你别尽自闪闪躲躲的!今天问不出你心里的话来,我不睡觉,算是跟你泡定了。”
这是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不仅因为感情深厚,也是为她自己求个心安。诚如绣春所说的,她不久便会“双喜”临门,而且迟早会成为曹家的正主儿。到了那时候,如果看到绣春依旧漂泊无依——她不以为冯大瑞从了军,一定会凯旋回京,风风光光地迎娶绣春,那时又何能安心享福?而且她深知曹震对绣春的旧情未减,倘或不将她安置在善地,可能古井重波。而目前唯一将她安置在善地的办法是,让她早早嫁了冯大瑞,再想法子能使冯大瑞不亲锋镝,安安稳稳地做他的武官,与绣春厮守不离。
锦儿的这种心情,绣春多少体会得到,可是她确信冯大瑞走得越远越安全。如果领了曹震的情,当了一趟解饷向导官的差使,派在粮台办事,依旧不能免祸。而且,那一来她的过去,也迟早会让冯大瑞知道,任何一个有志气的男子汉,都会觉得不是味道,夫妇的感情哪里还能好得起来?
这样仔仔细细地想过来,她觉得对锦儿倒不难应付了。“你是太热心了,只顾自己一门心思在想,怎么样能帮我的忙,我当然感激。不过,”绣春平心静气地说,“我自己的事,总只有我自己最清楚,这话是不是呢?”
“当然,当然。”锦儿欣慰地答说,“只要你这样子肯跟我老老实实谈,有什么难处,好好商量着办!那才像自己人。”
“我几时拿你当过外人?这也不必去说它了,我只问你,你可想到过,我跟你不同?”
“咱们俩不同的地方很多,你是指哪一件?”
“咱们说的哪一件事,就是指的哪一件。你,如今二爷对你言听计从,有什么话,简直可以毫无顾忌,我可怎么跟人家去说?”
“那还不容易?你告诉你二哥,请他去说好了。”
“这就坏事了!我二哥先就不愿意管这件事。”
锦儿默然。王达臣因为绣春的关系,根本就不愿意理曹震,他之不愿意管这件事,应在意料之中。
“那么,托夏云也一样。”
“不一样。”绣春答说,“夏云做事,最有丘壑,不问过我二哥,她不会冒冒失失去跟人家谈的。”
锦儿大为懊丧,“这就难了!”她不由得长长地叹了口气。
“原是难嘛!事非经过不知难,你别瞎费心思了!”
“我倒不服气。”锦儿不肯死心,“总有法子好想。”
此时绣春的心情却很犹豫了,“你慢慢儿去想吧!”说着,站起身来去看锦儿的绣花绷子,绣成的部分怕弄脏了,用半透明的皮纸蒙住,看得出是“刘海戏金钱”的花样。
这自然是男婴的绣褓,由此可以想见,锦儿是如何盼望生子。但旗下人家,生女又何尝不好?绣春心想,这应该劝她几句,免得万一生个女儿,失望过甚。
“你也太认真了!”她说,“结果最好,开花也不坏。你看,太福晋不就是榜样?”
锦儿正在想心事,一时无法领会她的话,细细想了想,方始明白,“包衣人家有几个像太福晋那样的?”锦儿答说,“挑了进去当宫女,一年见不了一两回,那种日子我可受不了。”
“你怎么能老往坏处去想。照你的话,包衣人家就不能生女儿了,天下哪有这个道理?”
“我不跟你争,我也没有工夫跟你谈这些道理。”
正说到这里,丫头来报开饭了。六个菜一个汤,还有好些小碟子,是宜于饮酒佐粥的酱菜腌腊之类。绣春怕喝了酒,言多必失,点滴不饮,喝了两碗小米粥,吃了两张饼,便即停箸。
饭罢喝茶聊家常,正谈得起劲,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声,绣春眼尖,笑盈盈地说:“芹二爷来了。”
锦儿心中一动,将正要迎出去的绣春拉住,接着便高声吩咐:“请芹二爷在二爷书房坐,看芹二爷吃了饭没有?”
此时曹雪芹已上了上房台阶,听得这话,高声答道:“我跟冯镖头在广和楼吃的饭。”
“那就先请在二爷的书房坐。我们就来。”接着满脸兴奋地说,“我不是说,总有法子好想,可不是!如今有法子了,我让芹二爷跟姊夫去说。”
这是锦儿这天第二次称冯大瑞为“姊夫”,绣春听入耳中,别有一股滋味在心头,一时便忘了答话,而锦儿却以为她是同意了。
“你在这里静听好音吧!”她说,“我先跟他把这件事说妥了,咱们再一块儿聊天。”
“不,不!”绣春拉住她说,“再琢磨琢磨,急什么?”
“不用琢磨了,我的主意没有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