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自以为得计的锦儿,怎么也想不到曹雪芹会兜头浇了她一盆冷水。
“姊姊!”这是从她有孕以后,曹雪芹所改的称呼,“你管不了这件事,最好不要管。”
“你怎么知道我管不了?”锦儿大不服气,“而且绣春的事,我又怎么不管?你倒说个道理我听听。”
曹雪芹当然有他的道理。在广和店小酌之时,他也曾提到类似的提议,可以在平郡王那里替他走走门路,哪知道冯大瑞的回答,就跟他此时回答锦儿的话差不多,而语气要严重得多。
“请你千万别管我的事!芹二爷,你不但管不了,而且管了会出绝大的麻烦。”
曹雪芹自然大吃一惊,“怎么回事?”他问,“会出什么大麻烦?”
“芹二爷,请你别再问。我很懊悔,当时跟你谈了那么多。我此刻不但不能告诉你,而且一定要请你把这件事,把我这个人忘记掉。芹二爷承你不弃,看得起我,我可是把你看得比我把兄弟还亲。我说的话,字字打心坎里出来的,你是有学问的人,闲下来细细去想想我的话。”
这便是矛盾了,既要他忘了这件事,甚至忘掉他这个人,却又叫他去细想他的话。那么,到底要不要把其人其事都丢开呢?
“芹二爷,我再说一句,如果有人跟你谈我,你不必搭腔,就像根本不知道我这个人那样。”
“那怎么行,你是绣春姊——”
“芹二爷,”冯大瑞立即打断他的话,“这是冤孽!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说完,一仰脖子,把一碗二锅头都吞了在嘴里,慢慢咽着,愁眉苦脸地,简直是欲哭无泪的神态。
曹雪芹蓦地里意会:“你是不打算娶绣春姊了?”他问。
“不是不打算,是不能。”
“为什么?”
“芹二爷你又要问了!”冯大瑞怔怔地瞪着曹雪芹,那神情令人害怕。
“你一定有句非说不可而又很难措辞的话?”曹雪芹体谅地,“你慢慢想,不急。”
说完,他好整以暇地去剥刚自江南运到,一两银子一个的螃蟹,全神贯注地,根本无视于冯大瑞在他的对面。吃完一个螃蟹,去剥第二个时,他的手让冯大瑞揿住了,“芹二爷,”他说,“我拜托你一件事,等我一走,你想法子让三姑娘把我忘掉。”
曹雪芹不作声,也是怔怔地瞪着冯大瑞。
“芹二爷,”他提锡壶替曹雪芹斟酒,“如果你许了我,请你干这杯酒。”
“我怕办不到。”
“我也知道很难。不过‘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你慢慢儿来。她跟我说过,她只佩服你,跟你谈得来。”
“好吧!”曹雪芹慨然相许,“我尽力而为。”说罢,干了冯大瑞替他斟的那杯酒。
但曹雪芹没有想到,这个难题在冯大瑞还未走时,便已遇到。当时沉吟好一会说:“姊姊,我老实跟你说吧!冯大瑞这个人的脾气很犟,还有个越扶越醉的毛病,你越是替他着想,他越不领情。明知不行,我又何必去碰这个钉子?”
“你管我叫姊姊,你就不能为姊姊去碰一个钉子?不然,我也不要这个虚好听的名儿。”锦儿又说,“何况又是为了绣春。”
这可真让曹雪芹再也想不出推托的话了。思路到了推车撞壁的地步,有时自己会转弯,曹雪芹心中一动,随即答说:“好吧,碰个钉子也算不了什么。”说着,笑了一下。
锦儿从小看着他长大的,曹雪芹的毛病都知道,每遇他要调皮了,便会有这种笑容,当下提出警告:“你可别哄我!你跟冯大瑞说了没有,我自会知道。如果你骗人,看我以后还理不理你。”
曹雪芹原就是打的这个主意,如今让锦儿说破在先,便又变了主意,斩钉截铁地说:“我一定说。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一定碰钉子。”
“那,你不用管,只说了就行。”
“好吧!准定这么办。”曹雪芹又说,“不过我还得赶出城去,不然他明天一大早就走了。”
“是不是!”锦儿得意地说,“我就知道你的鬼主意,明天出城去晃一趟,说人家已经走了,是不是?”
曹雪芹笑笑说道:“你可是越来越精明了!怪不得震二哥这么怕你。”
“你别胡说,传出去不知道我多凶似的。”锦儿把话题很快地又拉了回来,“你知道冯大瑞要到哪儿去?”
“听说是昌平州。”
“干吗?”
“我没有问他,各人有各人的事,何必去打听?”曹雪芹紧接着说,“走,咱们找绣春聊天去。”
“你不是要赶出城去吗?不如就在这儿睡一,回头我叫你。绣春明天不走,明儿再聊好了。”
曹雪芹原有些酒困,想想也不错,便卸了线春夹袍,在藤椅上躺了下来。锦儿取条罗剎国的毯子替他盖上,掩上房门,回到自己屋子里,只见绣春支颐独坐,对着灯台在发愣。
“跟他说过了,他今晚赶出城去跟冯大瑞谈。他明儿一大早到昌平州去,你有什么话?让芹二爷替你带去。”
“我有什么话?”
“譬如,问他昌平州哪天回来,仍旧可以送你回通州。”
“你也真是,热心过度了。”绣春又说,“我还真没有想到,为我的事,连太太在内,都起劲得不得了。莫非真的当我无处容身了,不管有没有人要,赶紧要拿我送出去?”
这话在锦儿听来,心里当然很不是味道,不过她的涵养比绣春深得多,当下笑笑答道:“你别发牢骚!只怕你将来还会忘掉娘家呢!”
绣春也觉得话说得过分了些,便不再答她的话,只问:“芹二爷在干什么?”
“他本来要来找你聊闲天,我劝他睡一,回头好有精神办事。”锦儿又说,“你明儿别走,我陪你逛逛去。”
对此提议,绣春倒是大感兴趣。这因为心境不同了,以前心头有一层蔽境,总以为自己虽未削发,至少也是半个出家人,大千世界,扰攘红尘中的一切,都已绝缘。她平时最大的兴趣是跟曹雪芹娓娓清谈,参参似通非通的禅,斗斗无伤大雅的机锋。曹雪芹最大的好处是,从不扫她的兴,机锋斗不过了,付之一笑,从不气恼。这跟她的性情是不大相符的,她知道他完全是同情她、安慰她,似乎只要她高兴,他什么事都不在乎。
但这层蔽障,从那天月明之夜,与秋月肝胆相照时,便已在无形中渐渐消失。尘世万象,往往午夜梦回时,在她心头不期而至。所以此时一听得锦儿的话,便笑嘻嘻地答说:“好呀!到哪里去逛逛?”
“你想到哪儿去逛?”
绣春想了一下说:“琉璃厂。”
锦儿大为诧异,“你怎么想到这个地方?”她说,“那儿尽是旧书铺、裱画铺、南纸店,从没有听说妇道人家去逛琉璃厂的。”
“我是常听芹二爷说,逛琉璃厂一逛就是半天——”
“他是书呆子,理他呢!”
“那么,你说呢!逛哪儿?”
锦儿想了想,又扳手指数了一下说:“明儿隆福寺庙会,咱们逛庙会去。你难得来一趟,要替太太捎什么东西回去,明儿庙会上全有了。”
“人多不多?”
“你这话简直“老赶”!庙会人不多,哪儿人才多?”
绣春也笑了,“我是怕人多,挤了你的肚子。”她觉得就逛庙会不能让锦儿陪着去,所以又加了一句,“怪热的!算了吧。”
“不要紧!我也好久没有逛庙会了。”
“不,不!动了胎气,我这个罪可当不起,省点事吧!”
“那怎么办呢?你又难得到京里来一趟。”
一语未毕,绣春抢着笑道:“你别管我了,我有地方逛。”
锦儿见她笑容诡秘,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同时也想明白了,却故意问道:“你有了什么主意?”
“你且猜上一猜,你一定猜不到。”
“不见得,咱们赌个东道好不好。”
“好!你说,怎么赌?”
“我输了替你绣个兜肚,外带送一条链子。你输了呢?”
“唷!这个东道可不小,等我想想。”
“你别想了,我说吧!你输了替我买幅画。要老虎。”
听得这一说,绣春大笑:“我输了!”她说,“我一定替你买幅老虎回来。不过,那头老虎若是母的,可别怨我。”
原来绣春是打算请曹雪芹陪她去逛琉璃厂,所以听锦儿一说买画,就知道她猜到了。指明画中是虎,自然因为锦儿算日子在明年正二月坐月子。明年甲寅,寅为虎,倘生女孩便成了母老虎,因而做此戏谑之词。
“闲话少说,看看是什么时候了?”锦儿看小金钟上,长短针并指在“十一”上,便又说道,“快交子时了,我去叫醒他!”
“不必!索性让他多睡一会。唷!”绣春突然想了起来,“他可怎么去法?总不能走了去。”
“怎么会走了去,有车有马,看他喜欢哪一样。”
这时绣春才想起来,曹震办粮台,有的是车马,当即说道:“别让他骑马吧!摔着了可不得了。”
“我也这么说。”
于是锦儿派丫头到门房中去关照,半夜里还得出城,让车夫伺候着,然后又预备了点心,快近子正时,才去叫醒了曹雪芹。
“这一觉睡得很舒服。可以跟冯大瑞做长夜之谈了。”旋又说道,“不,长夜之谈,不如做长夜之饮。姊姊,有什么吃的,让我带走。”
“有个酱肘子,还蒸了一块青鱼干在那里。”
“行了!得带一瓶好酒。”
带的酒不是一瓶,是一坛——绍兴专销京庄的花雕,一坛五斤,连食盒一起带上车去。曹雪芹将走时,锦儿将他拉到一边有话说。
“你问冯大瑞哪天回来,最好还是让他送绣春回通州。”
“好!这一点大概不会碰钉子。”
“还有,明天你得陪绣春去逛琉璃厂。”
“这可是异想天开了!只怕不行,等我回来再谈吧!”
“对了!”锦儿又说,“你今晚上就睡在这儿好了。”
“不是今晚,是明儿一清早了。”
曹雪芹的意思是,真的要跟冯大瑞做长夜之饮,等送他上马后,再坐车回来。哪知去了不到一个时辰,便已回来。锦儿刚刚睡下,得知信息,复又起身到客房中来照料曹雪芹,顺便打听冯大瑞。
“不巧之至,我一去,他正要跟朋友一起出门。你看,我把酒都原封不动带回来了。”
“夜这么深了,他还要到哪里去?”
“我没有问,也不便问。”曹雪芹说,“不过我跟他约好了,他十一上午回来,本打算马上去涞水,不过送一趟通州,他也很乐意,不过耽误一天的工夫。”
“明天初九,后天初十,十一回通州,也还是太局促了一点儿,只好到时候再说。喔,还有,”锦儿问说,“你说绣春想逛琉璃厂异想天开,这话倒也是,不过何以又说不行呢?莫非琉璃厂还不准堂客过路?”
“过路当然无所谓,你说,绣春到那里去逛什么?”
“有什么逛什么。”
“琉璃厂多的是旧书铺,再就是古董店、裱画店,此外有卖眼镜、卖烟筒的,还有补牙、补兔唇的。你去逛什么?”
“原来还有这么多店,我只以为尽是旧书铺、古董店呢!”
“我也知道绣春想逛旧书铺,可就是从没有一位堂客到那里去过。要买什么书,叫人去就是了,买得多了,或者珍贵版本,还可以送来挑。”曹雪芹又说,“堂客逛旧书铺的事,偶尔也有,不过犯不上去落那么一个难听的名声。”
“难听的名声!”锦儿诧异,“逛旧书铺是雅事,有什么难听?”
曹雪芹笑笑不响,只说:“我还想喝碗武夷茶。”
“有!”锦儿带些要挟地,“你先说了,我马上沏给你喝。”
“你要我说,我就说。大概是前年吧,来薰阁去了个衣着入时的堂客,要买一部《疑雨集》,招来了好些人看热闹。有人知道她,是苏州来的一个诗妓——”
“啊,”锦儿掉身就走,“你别说了。”
不一会锦儿亲自沏了武夷茶来。影绰绰的,看过去还有一条影子,到得窗外光辉之中,才看清楚是绣春。
“怎么?”她一进门就说,“北京城这么霸道,女人连逛琉璃厂都不许?”
曹雪芹笑而不答,锦儿有些发窘,原来她没有把话说明白,绣春有些生气,她又不便再多作解释,因而表情尴尬。
曹雪芹看绣春左手叉在腰间,脚下站的是丁字步,不觉心中一动,笑着答说:“等我来想个法子,让你去逛一逛。”
“逛逛街还得想法子,不是欺侮人吗?”
“不是北京城欺侮你。”他说,“你跟着我去逛琉璃厂,会落个不好听的名声。”
绣春亦不问那是什么不好听的名声,负气地说:“反正我的名声,也够不好听的了!我不在乎。”
“你真不在乎?”
“是的,我说的话,一定算数。”
“你不在乎就好办了。”曹雪芹问道,“你不在乎女扮男装吧?”
这话就不但绣春,连锦儿亦大感兴趣,“芹二爷,”她问,“你的意思是让绣春用爷们的打扮?行吗?”
“这又有什么不行的,只看绣春能豁得出去不?”
“我有什么豁不出去的。不过,我是怕你露马脚。”
“就是这话啰!”曹雪芹说,“这要服饰、言语、举止上,都混得过去才行。”
他的提议,绣春同意,不在话下。连锦儿也觉得是件很好玩的事,便拉了绣春一把,悄悄怂恿着:“你倒扮出来看一看!”
绣春亦有跃跃欲试之意,不过要扮就只有穿曹震的衣服,绣春不愿,便摇摇头表示拒绝。
曹雪芹懂她的意思,当下说道:“你试试我的袍子!高矮倒还将就得过去,就怕腰身太肥。”
“那不要紧!”锦儿也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所以附和着说,“拿腰带扎紧了,看不出来。”
这时曹雪芹已解开衣纽,将一件线春夹袍卸了下来,锦儿接在手里,提住两肩,往上一举,等绣春两臂往后,套入袖管。
见此光景,绣春再无话说,等把曹雪芹的夹袍穿上身,暖气袭人,直到心头,没来由地一阵魂飞魄荡,赶紧收束杂念,低头去看袍子多长。
她的身材比曹雪芹低得有限,长短可以将就,就是腰身太肥,而且大袖郎当,看着很不合适。
“不行!”连锦儿都持异议,“我跟季姨娘去借一套棠官的衣服你穿。”
“不!我不要。”绣春断然拒绝。
“真是,何必外求?”曹雪芹说,“现成有王二哥的衣服,就是长一点。”
长了有补救的办法,将下摆往上提一提,有腰带扎住,外罩马褂或卧龙袋就看不出来了。
只是王达臣的衣服在通州,让老刘回通州去取,亦未尝不可,不过起码也要一天的工夫,最快也得后天才能出游。
“后天初十,干脆就是十一吧,明天我到四老爷那里去领了题目,后天才能交卷——”
“这是要紧事!”锦儿抢着说,“等把正事办妥当了,玩起来才有兴致。”
“而且,”曹雪芹接着说,“穿什么要像什么。如果绣春放不开脚步,不像个男人,仍旧会露马脚。”
“这话也是。你明天上午就到四老爷那里去领题目,顺便交代夏云,派车夫回去取王二哥的衣服。”锦儿又问,“你的文章在哪儿做?是回学宫还是到这里来?”
“自然到这里来。尽明儿一下午敷衍成篇,晚上就可以喝酒聊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