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回到镖房,没有见到王达臣,据说他陪曹雪芹进京去了。不过,王家的希望,有媒人转达。仲四奶奶对这件事很热心,不等冯大瑞发问,便将平郡王是曹家怎么样的一门至亲,细细告诉了他,说这是一条极好的路子,只要能得平郡王赏识,飞黄腾达,只是指顾间事。
她当然不会了解冯大瑞心里那种不可思议之感。真是太巧了!本就想往这条路上去走,谁知就有这么一条康庄大道铺展在眼前。但是,要走这条路,就得从王达臣兄妹、曹家,甚至仲四头上踩过去——不知道哪一天会连累他们涉及谋反大逆的案子,带来一场家破人亡的灭门之祸。他知道自己的心情过于激动,无法在这时候跟仲四奶奶从容谈论,所以拿奔驰劳累作为托词,要求到第二天精神恢复以后再谈。
经过彻夜的考虑,认为这是一个可以不必等候“家信”,提早发动捐官的机会。他向仲四夫妇说:“既然王三姑娘要这样才肯嫁我,我可以照她的意思办。不过,这一来,我可不能替四掌柜出力了。”
“当然你自己的大事要紧!”仲四答说,“将来你得意了,拖了大花翎子,穿了黄马褂回来,让大家知道我仲老四还有你这么一个朋友,那个面子,可是给一万两银子都买不来的。”说着,不断跷左手的拇指。
“四掌柜这么说,我还不能不巴结上进。”冯大瑞从从容容地说,“我在想,官儿不论大小,要自己挣来的才值钱,拴在裤带上的印把子,我可不稀罕。”
这一说,让仲四夫妇愣住了,“大瑞,”仲四奶奶说,“你向来有志气,这话也只有你才说得出来。不过,你是怎么去挣呢?”
“是啊!”仲四接口,“莫非吃一份粮,从小兵干起,真的一刀一枪去挣个官来做?”
“不!四掌柜,我想捐个千总——”
接着,冯大瑞把他夜来心口相问,琢磨得颇为精致的一套话说了出来。他说他要王家看得起,决不能靠裙带的力量弄个官做,捐来的官虽也不见得光彩,但到底是自己花的钱。而且这也是权宜之计,到后年乙卯是大比之年,他可以请假回山西去应武乡试,再下一年丙辰会试联捷,就变成正途出身了。
“真是有志气!”仲四奶奶笑着对她丈夫说,“大瑞说不定还中个武状元,报喜报到咱们镖局子里来呢!”
仲四听他说得有趣,哈哈大笑,笑停了说:“大瑞,这杯喜酒,可是吃定了——”
“四掌柜,”冯大瑞打断他的话说,“有一点我可得表白在先,男子汉有成家立业,有立业成家,可不大一样,你老知道的。”
“什么?”仲四有些困惑,“这有什么两样?我可不知道。”
“譬如说,四掌柜你十几年前,还不是走南闯北,到哪儿,哪儿就是家。后来娶了四奶奶,有了家,才能把心定下来,好好儿创一番事业。如果没有四奶奶帮着你,不会有今天这个局面,这不就是成家立业吗?”
“喔,我懂了,你是说,先成家后立业?”
“就是这意思。”冯大瑞说,“我的情形跟四掌柜你正好相反。我这一从军,自然是什么都得豁出去。常言道得好:胆大做将军。打仗胆小,还有出息吗?”
“那跟成家似乎不相干——”
“怎么不相干?”冯大瑞抢着说,“如果我老惦着家,还舍得拼命?所以,我在想,既然王三姑娘看得起我,我当然也要替她争一口气。不过,得让我心里没有牵挂才行。”
“怎么叫没有牵挂?”仲四奶奶插进来说,“你去从你的军,立你的功;你媳妇娘家也可以住,我这里也可以住,怕什么?”
“话不是这么说——”冯大瑞让仲四奶奶抢先说破了他心里的打算,有些词穷了。
“不是这么说,该怎么说?”仲四的话更简洁,“你说要先立业、后成家,话也不错,不过总得先把亲事定下来。谈了半天,只是让人家空等着你,怎么说得过去?”
“四掌柜,我不是说话不算话的人。”
“我知道。不过这是终身大事,不能光凭一句话,起码也得换个庚帖。”
冯大瑞心想,倘再推辞,仲四夫妇定会起疑,此刻只能答应下来,再做道理,于是点点头说:“就换个庚帖。”
“也不能光是一份空帖子。”仲四奶奶说,“少不得有点儿什么押帖,多少贵重不拘,是个意思。”
“这——”冯大瑞无奈,只好这样回答,“这得请四奶奶费心了。”
“好吧!”仲四奶奶一诺无辞,“交给我就是,反正你有几百两银子存在柜上。”
“不过,四奶奶,你别忘了,我捐官得花钱。”
“这你放心,不够我借给你。”仲四问他妻子,“我表叔不知道这两天回来了没有?”
仲四奶奶的表叔姓何,专门给人说合官司,吏刑两部的书办很熟。仲四打算把冯大瑞捐官的事,托他去办。
“回来了。”仲四奶奶答说,“明天我去一趟,当面重托一托。”
“不忙,不忙!”冯大瑞有意要把话扯开去,“我不放心的是,四掌柜这里本来就得添人,我一走了,不更张罗不过来了吗?”
这在仲四是件大事,皱着眉说:“人倒是有,靠得住的太少,又是走口外镖,路上不熟也不行。”
“这倒不要紧。跟我的趟子手老秦,足能照应得过来。”
“光有老秦也不行。”仲四摇摇头,“江湖上不知道他的‘万儿’,压不住镖。”
冯大瑞自觉荐贤有责,便举了几个同业的名字。仲四大多有挑剔,没有挑剔的,又可以断定,原来的镖局必然坚留不放。人没有挖过来,反倒伤了同行的义气。
这成了很大的一个难题,仲四奶奶到厨房里去了好一阵工夫,回来听他们还在谈这件事,不由得脱口就说:“你们俩真是聪明一世,懵懂一时,现成有尊菩萨在那里,倒不去求?”
“谁?”冯大瑞问说。
“不就是你的舅爷吗!”
“啊!”仲四高兴得跳了起来,“近在眼前的人,怎么就会想不起来?太好了!他跟人订的约我知道,到今年年底为止,明年他无论如何得帮我的忙。”
冯大瑞也觉得由王达臣来接替他,是件再好不过的事。只是他另有想法——绣春的将来,只有他知道,到头来好事还是不谐!丢她一个人在仲家或者旧主那里空等,越觉于心不忍;如果王达臣在通州,绣春依兄嫂而居,便是住在娘家,在他来说,比较可以放心。于是他问:“四掌柜,这件事是你自己跟他提,还是我来说?”
“你说,我也说。”仲四向他妻子说,“看王老二哪天回来,好好请一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