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转眼进入八月,曹家上下连带做客的夏云,都大忙特忙,忙的是搬家。曹震替马夫人找了很好的一处房子,是花了一千二百两银子典下来的,正在重新装修粉刷,预定在九月初迁入新居。
夏云一面帮着马夫人料理搬家,一面也要为自己立一个家。冯大瑞已经正式辞出镖局,搬在理教会中暂住。仲四便跟王达臣说,希望他提早应聘。好在原来的镖局是联号,凡事可以商量,王达臣已启程南归,去搬取箱笼行李。夏云在通州看了几处房子,都不中意,心里非常着急。因为她与绣春,必须在曹家迁居以前,先安顿好自己的家,否则便有好些不便。
“你得赶紧找房子!”马夫人已催过不止一遍了,“你找好了房子,把我这里带不走、用不了的木器跟动用家具先搬了去,岂不干净?等我一走,粮台上马上就来接受,那时再搬东西,可就费事了。”
原来曹震替马夫人筹划,通州的房子闲放着不但可惜,而且还得派人看守,如今西北两路,军运繁忙,而通州是水陆要冲的大码头,差官往来频繁,得要有个落脚安置的地方,正好租用这所大宅,做个公所。议定的租金是一年三百六十两,而曹震在粮台出账是一年六百银子,从中落了二百四十两的好处。
“找房子真比替绣春找婆家还难。”夏云悄悄跟秋月商议,“高不成,低不就。照我的意思,不如住在京里,反正达臣走镖就不在通州,不走镖就没事,也不必住在通州。住在京里,又热闹,又有照应,多好!”
“好是好,无奈绣春不愿意。”
“这话得分开来说。她不愿意住在京里,是因为不愿意跟震二爷见面,我们住远一点儿,躲开震二爷,不就行了吗?”
“此言有理。”秋月频频点头,“不跟太太住,哪里会遇得到震二爷?”
“就是这话啰!”夏云央告着说,“这话我不便开口,你能不能替我疏通疏通?”
秋月想了一下说:“也不用我疏通,请太太出面最好。”
由马夫人出面,有个很冠冕堂皇的理由,舍不得绣春远离。在绣春,既然能避开曹震,住在京里常跟故主旧伴有盘桓的机会,何乐不为。因此,三言两语就谈妥了。
“这样,咱们也得在京里找房子了。”夏云对绣春说,“镖行都住外城骡马市,咱们也在那里找吧!可是,托谁呢?”
“这个,”绣春问说,“是不是等二哥回来了再说?”
“不必!我就可以跟仲四奶奶说。”夏云又说,“太太的吩咐:住京里又不碍他镖局的公事,仲四夫妇不会有话说。”
“既然如此,托镖局替咱们找好了。”
于是夏云特地去了一趟镖局,说明来意。仲四奶奶尚未开口,仲四已欣然表示同意,原来他另有企图:王达臣夫妇住在京里,消息灵通,可以找些好买卖,而且联络京里的同行也方便。所以不但乐许,还很热心地当天就派人进京,到骡马市的镖局中去打听,可有合适的住房。
第三天就有了消息,在骡马市找到两处合适的房屋,都是小四合院,一处较新,一处较旧,但后院很大。请夏云挑定了,或赁或典,再做计议。
约定了日子,镖局派来了一名姓刘的趟子手,带一辆骡车来接夏云去看房子,绣春当然同行。车出镇甸时,后面来了一骑马,擦车而过时,跨辕的趟子手老刘眼尖,失声喊了句:“那不是冯镖头吗?”
果然是冯大瑞,圈马回身,发现是夏云与绣春,惊喜交集地勒住了马。这时车也停了,冯大瑞招呼着问:“二嫂跟三姑娘上哪儿?”
“进京去看房子。我家太太舍不得她,让我们把家安在京里。”夏云一面说,一面手指绣春。
这时绣春正在解包头防灰的丝巾,脸一扬,视线恰好与冯大瑞相接,她自然将眼光移开,但为了表示洒脱,找了句话问冯大瑞。
“你呢?也是进京?”
“是的。”冯大瑞答说,“我跟仲四奶奶的表叔有个约会。”
“是为捐官的事?”夏云问说。
“是的。”
“办妥了?”
“还没有,没有那么快。”冯大瑞问说,“房子找在哪儿?”
“骡马市。”老刘接口,“镇东镖局方掌柜代找的。”
“大瑞,”夏云问道,“你是不是跟我们一块儿去看看,也好认认地方。”
“当然,当然。”
老刘是知道他们的关系的,当即很知趣地说:“冯镖头,咱们换一换吧!你来跨辕,我骑你的马打前站。”
“好!”
等冯大瑞下了马,老刘接过缰绳,上马说一声:“冯镖头,镇东见!”随即先驰而去。
于是冯大瑞上了车,从车把式那里接过手来,精神抖擞地有意要露一手给她们姑嫂看,但见长鞭一扬,缰绳一抖,口中不断喊着驾驭的口令,那匹骡子很听话,掀开四蹄,笔直地跑了下去,又快又稳,一连超了三辆车,夏云有些胆怯了。
“大瑞,你慢一点儿!”
“是!是!”冯大瑞连连答应,渐渐将车放慢。
夏云倒想跟冯大瑞说说话,无奈风沙太大,开不得口。不过一路上已打算妥当,等进了京师广渠门,关照冯大瑞将骡车停下,有一番话要说。
“大瑞,咱们不必打搅镇东镖局吧。”夏云解释理由,“第一,天气太热,我们灰头土脸的,不成样子;第二,镖局子人多,也不方便。不如咱们自己找地方打尖,又省事,又舒服。”
“说得是,天气太热,主客两不便。”冯大瑞紧接着说,“骡马市大街客店很多,随便找一家干净的打尖歇腿好了。”
“也还得要找你熟识的才好,说不定今天不回通州。”
“怎么?”绣春急忙问说,“你今天打算住店,不回去了?”
“我是为你。”夏云答说,“我想去看看季姨娘。如果是我一个人,就在她那里住下了,怕你不愿意,打算陪你住店。”
“不!还是赶回去吧。梳头匣子替换衣服都没有带,多不方便。”
“那倒不要紧,跟季姨娘借来用就是了。不过,再看吧!”
原来夏云是有意为绣春跟冯大瑞,安排一个相聚的机会。料想他们有谈不完的衷曲,或许要秉烛相继,特为预留余地。
冯大瑞与绣春,当然不会想到夏云会有这番苦心。不过,心情却都轻松了,绣春从跟冯大瑞不期而遇,便担心着到了镇东镖局,会有人拿他们开玩笑,而冯大瑞则根本不愿让人知道他跟绣春的关系,而此刻是可以躲得过去了。
于是,骡车复行,沿着这条总名南大街,又叫三里河大街的通衢西行,过了珠市口、虎坊桥,便是骡马市大街。冯大瑞将车驶入最熟悉的聚魁店,上来迎接的伙计,见有堂客,不必交代,便在僻静严密的后进东跨院,替他们找了连在一起的两间屋子,接着便有个干粗活的老婆子,提了茶水来伺候。
冯大瑞只略为掸了掸土,连茶都顾不得喝一口,先赶到镇东镖局与老刘会齐,也见了镇东的掌柜,不提绣春,只说夏云,陪他的“把嫂”来看房子,只请他派人引路,其余一概不敢麻烦。
于是镇东派了个小伙计,与老刘跟着冯大瑞一起到了聚魁店。时已近午,安排午餐,饭后该出发去看房子了,绣春提议,不妨先把引路的人找来问一问再说。
那小伙计十四五岁,名叫二顺,能言善道,极其机灵,“照我看,两位姑娘只看铁门一处好了。”他说,“另一处不必看了。”
“另一处在什么地方?”冯大瑞问说。
“不远,四川营棉花头条东口、路北第一家。”
“为什么不必看呢?”
“那是一处凶宅。”
“照这么说,”绣春问道,“那房子一定很大?”
“不大。”
“不大怎么会是凶宅呢?”
这一问,可让伶牙俐齿的二顺直瞪眼了。冯大瑞也在纳闷,房子不大,就不会成为凶宅吗?这是个什么理?
夏云却懂她的意思。平时听人谈京师的掌故,说有“四大凶宅”。其中一半与吴三桂有关。绣春必是误会了,以为二顺所说的凶宅,为“四大”之一,所以才问出这句话来。
等她说明缘故,二顺笑道:“原来是问棉花头条的凶宅,是怎么个来历,这可有段古记儿在里头,先说四川营——”
原来前明崇祯年间,南大街一带,还是荒地。当时内忧外患,交相迭起,四川石砫土司马千乘的寡妇秦良玉,带兵勤王,在这片荒地扎营,所以后来有四川营这个地名。
四川营以西,由南往北、东西向的胡同,称作棉花头条、棉花二条,一直至棉花八条。当时都是秦良玉部下的营房。拱卫京师,亦同屯戍。秦良玉的军纪甚好,操练之暇,以纺织代替屯垦,胡同而称棉花,来历如此。棉花头条东口路北第一家,正对大营,是秦良玉执行军法的所在,被戮的孤魂甚多,早年据说常常闹鬼。这几十年市面繁兴,已没有人记得这件事;偏偏二顺知道这段掌故,绘声绘影地一形容,夏云自然不做考虑了。
“还有一处呢?”
“还有一处在铁门,再往西去,靠近宣武门大街了。”二顺又说,“那里恐怕两位姑娘也住不惯。”
“这又是什么道理呢?”
“铁门靠近菜市口了,乱糟糟的。”二顺又说,“那条胡同虽宽,地下经年都是潮的,进入很讨厌。”
“据说铁门有七十二口井。”冯大瑞作了解释,“担水的人一多,泼得满地是水,所以经年是潮湿。”
“这也奇怪,”绣春觉得他们的话一定没有说清楚,“一条胡同要凿那么多井干什么?”
“非多凿井不可。”二顺答说,“铁门酱坊最多,用的水也多。”
“算了!”夏云当机立断,“我最闻不得晒酱的味儿。”
“又临近菜市口。”绣春不自觉地双手合十,“阿弥陀佛!三天两头听说杀人,可怎么受得了。”
“也不会是三天两头。不过,”二顺龇一龇牙说,“每年一过霜降,‘红差’不断,倒真有点叫人心惊肉跳。”
“闲话不提吧!”冯大瑞问道,“二嫂,这一下,你跟三姑娘不是白来一趟了吗?”
“不,不,房子有!”二顺立即接口,同时将手往南一指,“好房子得过了菜市口,在半截胡同那一带找。”
冯大瑞久涉江湖,已有领悟,当即关照老刘,先将二顺带到柜房外面敞棚下去喝茶待命,然后才道破了二顺说那些话的用意。
“这小子人小鬼大,大概他自己想赚中人钱,所以把镇东方掌柜介绍的房子,说得一文不值,也不能不听他的。”
“这个地段本来就不好。”夏云答说,“如果他真知道有什么好房子,就让他赚中人钱,也是应该的。”
这意思是,二顺如有路子,也不妨看看。冯大瑞便又叫二顺唤了进来,一问果然,他说托他觅主儿的房子很多,内城外城都有,问夏云爱住哪个地段。
“还是外城。”夏云问道,“你不说往南半截胡同有好房子吗?”
“对!有两处,不过不知道赁出去没有。”
“你先说说,是怎么两处房子?”
据说一处在绳匠胡同,一处在南横街,都是有泉石花木之胜的大宅门,可以分租。夏云与绣春一听都中意了。尤其是绣春,一直住的是轩敞的华屋,不惯于局促的小户人家。而且既是分租,便有朝夕相见的邻居。冯大瑞不在家时,也有个照应,当下便都跃跃欲试地急着去那两处房子。
哪知二顺真是冯大瑞所说的“人小鬼大”,说的全是没影儿的话,不过有泉石花木之胜而能分租的房子,现找也有。于是便又扯个谎说:“两位姑娘跟冯镖头得等一等。房子太好,看的人很多,如果已经赁出去了,大热的天扑个空多没意思?我得先去问一问,好在不远,一会儿就来回话。”说着转身就走。
冯大瑞手快,一把攥住他的肩,“慢着!”他问,“你这‘一会儿’是多少时候?别一去到天黑才回来,把我们干搁在这儿。”
“不会,不会,至多半个时辰。”
“二嫂怎么样?”冯大瑞掏出个大银表看着说,“这会儿未正一刻,等他回来,差不多就申初了,看房子还可以,不过要赶回通州只怕不行。”
夏云无所谓,她原就打算着要去看季姨娘的,所以只向绣春取进止:“你看呢?”
“先让这小兄弟去看了再说。如果都赁出去了,也就看不成了,咱们马上回通州,倘或要去看房子只好不走。至于住在这里,还是住季姨娘那里,回头再商量。”
这样安排,恰如夏云的心意,因为正好借这段等待的时间,让冯大瑞跟绣春有个私下交谈的机会。所以等二顺一走,她也想找个借口开溜了。
“大瑞,劳你驾,到柜房替我借一副笔砚,要一份信纸信封。”
“好!”冯大瑞掉头就走。
“你干吗?”绣春问道,“修书一封是给谁啊?”
“我写封信告诉季姨娘,说不定会住在她那里,让她好替咱们预备。”
“得了吧!季姨娘又不认识字。”
“有棠官,还有四老爷。如果他们爷儿俩都不在,门上总识字吧!”
绣春不作声,过了一会才说:“我想还是赶回通州为妙。‘放夜站’也不要紧,这两年有李制台,路上安静得很。”
等冯大瑞将笔砚笺纸取了来,夏云即笑道:“我那几个鬼画符的字,见不得人,你们在这儿聊聊,我到间壁去写。”
就这样顺理成章地躲开了他们。绣春自不免有些发窘,但她知道,避免发窘最好的办法,就是瞪直了眼看对方,但这一下却害得冯大瑞发窘了。
“三姑娘有什么事没有?没有事我跟你告假。”
这竟是要开溜了。夏云一片苦心,付之东流,何能心甘?急忙出来喊道:“大瑞,你别走,我的信马上就好了,还得劳你驾,找人送一送。”
听这一说,冯大瑞只好又坐了下去。绣春已知道夏云的用意,倒不忍埋没她的成全,而且本来也有两句要紧话要跟他谈,所以原来想等冯大瑞先开口的,也就不必拘泥了。
“你捐官的事怎么样了?”
“都谈妥了。只等兑了银子,领了部照,等兵部分发。”
“准能分发到平郡王那里?”绣春问说,“要不要托一托人?”
“我已经托好人了。”
“是谁啊?”
“一位老世交。”冯大瑞随口敷衍着。
冯大瑞的回答很简短,而且一直低着头,显得十分局促不安的,跟从前有说有笑的情形大不相同,以致绣春也有些谈不下去的感觉。
沉默了一会,她终于把她最要紧的一句话说了出来,“你知道不知道,”她问,“我为什么希望你走得远远儿地去从军?”
冯大瑞想了一下,很委婉地答说:“这也是人之常情,总希望我能够做官上进。”
“不是!我不是那种势利的人。”绣春缓慢而清楚地说,“我是希望你远离是非之地。”听得这一说,冯大瑞倏然抬头,“三姑娘,”他说,“你说通州是是非之地?”
“恐怕不一定是通州。”绣春摇摇头,“你自己的事,自己知道,我也许是瞎猜。反正,我有这么一个想法,你走得越远,越是没有熟人的地方越好。”
这下让冯大瑞在心里激起无数涟漪,困惑而又忧虑,同时又因为猜不透她的意思而在心里着急。遇到这种伤脑筋的时候,他有个习惯,便是用左手不断捏下巴。
手刚一抬,绣春就发现了,“你的手怎么了?”她说,“小手指怎么断了一截?”
听得这话,受惊的不是冯大瑞,而是夏云,急忙将笔放下,从板壁缝隙中去张望,恰好跟冯大瑞对面,只见他是用惊疑的目光,怔怔地望着绣春。
完了,夏云在心里喊,西洋镜要拆穿了。
幸而没有。冯大瑞当然已经知道,他那半截断指不曾到得绣春手里。否则,她不会有此一问。起初只觉得这件事太出人意料,只在想是仲四奶奶,还是夏云截住了,因而忘了回答,及至想起应有所答时,转觉欣然。原来做错了一件事,幸亏有人弥补。
这一转念间,脸上不自觉地有了笑容,“那天跟人过招,不小心让人削了半截指头。”他说,“这是练武的人常有的事。”
不道绣春已经疑云大起:第一,起初的表情,明明是诧异;其次跟人过招,落了下风,何来这副高兴的笑容?当然,这是心里的话,不便出口,她只问:“为什么当时不接起来呢?”
“连皮搭肉才能接得上,掉在地上,沾了灰尘就接不上了。”
“亏得左手小指上的一截,还不碍事。”绣春说道,“如果是削掉大拇指,可就糟糕了。”
冯大瑞笑笑不响,绣春也没有再提此事。隔壁的夏云才略为放心,回去将信写好,走过来递给绣春看,问她写得可合适。
这便是个漏洞。虽说她故意避开,是为了安排他们私下谈心,出于好意,但因有冯大瑞断指这个疑团在,她觉得有暗示她不是能随人摆布、懵懂无知的人的必要,所以不肯接信。
“你不是说你那几个鬼画符的字,见不得人吗?那,我就不必看了。”
虽是含笑而言,但在夏云,这个钉子碰得也够厉害的,以至于连冯大瑞都惴惴不安。
夏云婚后,涵养深得多了,脸上倒还能撑得住,不过心里却有警惕,知道绣春动疑了。
“二嫂,”冯大瑞急忙插进去说,“老刘在京里很熟,我让他骑我的马,把信送去。”
“那就劳驾了。”夏云问说,“他识字吗?”
“认识,认识。”
“这就更好,地址写在信封上。”
“要不要等回信?”
“不必!送到就行了。”
于是冯大瑞持着信去交代老刘。屋子里只剩下姑嫂二人,各怀心事,都没有开口。
不过,这也只是极短的片刻,因为彼此都发觉这是非常不自然的情形,所以夏云故作不知地问道:“你跟大瑞谈了些什么?”
“谈他捐官的事,说快成功了。我问他要不要托托人,他说不必,看样子仿佛有点儿在赌气。”
“跟谁赌气?”夏云笑道,“跟你吗?绝不会,你在他心里是一尊观世音菩萨。”
“哼!”绣春带些冷笑的意味,“我有观世音的神通就好了。”
“怎么呢?”
“如果我有观世音的神通,我就能知道他左手小指头,为什么断了一截。”
“什么!”夏云故做吃惊状,“他小手指断了一截?”
“莫非你没有瞧见?”
“没有瞧见。”夏云又问,“是怎么断的?什么时候?”
“从你跟二哥回来以后。那天我陪芹二爷来看祭仓神,顺便打听你们的消息,看见他还是好好的。”
“那么是怎么断的呢?”
“他说跟人过招,不小心让人削掉了一截。”
“这也是常有的事。”夏云趁机说道,“你别提这件事了,过招失手,说出去丢人。”
“不见得。”绣春摇摇头,“他还笑容满面,仿佛挺得意似的。”
“嗳!”夏云故意叹口气,“你也真是,都说你精通人情世故,难道连这一点都想不通?遇到这种事,不表示不在乎,难不成还向你哭丧着脸诉苦?”
绣春想想这话不错,自己倒失笑了。
因为如此,绣春心头的疑云冲淡了些,又想到此行的正题,“今天我看要住下来了。”她的态度一变,“你住在季姨娘那里,我去打搅邹姨娘好了。”
“是啊,难得来一趟,总要把事情办妥了才好。北京这么大,房子多得是,住个两三天必能找到合适的。”
正谈到这里,发现冯大瑞的影子,后面跟着颇为得意的二顺,说绳匠胡同有一处极好的房子可以分租,赶紧去看,迟则不及。
于是二顺领路,冯大瑞跨辕,驾着自己的骡车,穿过菜市口,进了北半截胡同,转东便是绳匠胡同,看了屋子回到聚魁店,夕阳已经上东墙了。
“信送到了?”冯大瑞问说。
“是的。”老刘答说,“还是位曹家的二爷,跟我一起来的。”
听得这话,绣春顿时变色,夏云亦颇为紧张——她们都当是曹震。有冯大瑞在此,是太不巧了。
当然,她比较沉着,先悄悄拉了绣春一把,示意不必担心,她会料理,然后问说:“那位曹二爷在哪里?”
“刚才还在这里看书,这会儿不知哪儿去了,”老刘拉住一个伙计问,“刚刚跟我在一起那位少爷,上哪儿去了?”
“在里面,在里面。”
夏云听出话中有异,第一,曹震不会坐在这里看书;第二,以曹震的年龄该称老爷而非少爷。因而又问:“那位曹二爷多大年纪?”
“十六七岁吧!”
“原来是棠官。”夏云如释重负,“进去吧!”
她还是猜错了!而且大出意外,这曹二爷虽非曹震,亦非棠官,而是曹雪芹,相见之下,无不欢然。当然,他首先要招呼冯大瑞。
“想不到在这里跟你聚会,太巧了。”曹雪芹执着他的手问,“这一向兴致如何?”
冯大瑞不惯于这样的应酬,也不知兴致二字作何解释,只抱着拳说:“托福托福!”
“你在京里有几天耽搁吧?咱们好好叙一叙,我还想替你引见几位朋友。”
冯大瑞不想多事,更不想结识新知,急忙答说:“谢谢,谢谢!芹二爷,不瞒你说,今天是遇见王二嫂跟三姑娘,我义不容辞要陪她们两位找房子,否则我办我自己的事去了。大概明天中午就得回通州,还有事等我料理,等下一回再好好叙吧。”
“喔,”曹雪芹这时才问夏云,“怎么在京里找房子?”
“是太太的意思,住在京里,大家热闹些。”
“太好了,太好了!”曹雪芹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房子找定了没有?”
“看了二处,在绳匠胡同,房子很老,可是很讲究,一个小花园,三间平房,另外还有厨房、下房。”夏云又说,“我跟绣春都挺中意的。”
“噢!”曹雪芹问,“你是打算买呢,还是暂且赁着住?”
“先赁着住,等达臣来了再说。”
“丢了定没有?”
“丢了五两银子的定。”夏云看他问得如此详细,料知别有缘故,当即问道,“芹二爷,你看怎么样?”
追问之下,曹雪芹只说那房子或许亦不吉利,反正只五两银子的定钱,只当丢在水里,亦不是一件大不了的事。又劝夏云,找房不必性急。他在咸安宫官学,结识了好些老侍卫,热心可靠,大可托他们物色。这件事包在他身上,保证办得圆满。
听得这一说,冯大瑞便将二顺打发走了。绣春便问:“何以这么巧,送信的人去了,你正好在那里?”
“如今每逢三、八的日子,我都到四老爷那里去领题目、交策论,四老爷管得我更紧了。”
“那么,今天倒放了你一马?”
“也是碰得巧,四老爷今天带着棠官有应酬去了。”曹雪芹问道,“你们俩今天住哪儿?”
夏云生怕绣春又改主意要回通州,抢先说道:“住四老爷那里,我们俩已经说好了。”
“那么——”曹雪芹沉吟了一会说,“回头你们俩先走。我陪冯大哥喝喝酒、聊聊天,回头再到四老爷那里来看你们。”
“能赶得上吗?”
“赶不上就倒赶城。”曹雪芹说,“如果是倒赶城,我明天上午来看你们。”
原来前门一到天黑,便即闭城,但只关闭两个时辰,到子时复又开启。出城不能及时赶回,只有到午夜开城再回家,名之为“倒赶城”。
“那么,”夏云说道,“我们就先走。芹二爷,能不能劳你驾,先送我们去了,原车再回来?”
“行。”
于是将冯大瑞请了进来,把商定的计划告诉了他。不道夏云与绣春正预备上车时,锦儿派了个老婆子来,指名要见绣春。
这个老婆子姓杨,绣春不认识她,她却认识绣春,原来这杨妈曾到通州马夫人去送过锦儿所孝敬的食物,听旁人悄悄指点过,那就是曾为“震二爷宠过”的绣春。此时一见,一面请安,一面说道:“姨奶奶打发我来见绣姑娘,说是无论如何,请绣姑娘去住一宿,有好些话要说。如果绣姑娘不肯去,姨奶奶就自己过来,不过,姨奶奶有四个月的喜了,身子很重。绣姑娘肯体恤我们姨奶奶,就请劳驾吧!轿子在门口,说还有位王二奶奶,也一块儿请了去,想来这位就是王二奶奶了!”说着,便抬眼去看夏云。
“喔,我姓王。”夏云很客气地说,“杨嬷嬷你请坐。”
杨妈却很懂礼,重新请了个安问好。夏云有些受宠若惊之感,却顾不得说两句客气话,只望着紧皱双眉、困惑万分的绣春发愣。
倒是曹雪芹有主意,向杨妈问道:“你们姨奶奶说还有什么话,是你没有说出来的吧?”
“我们姨奶奶说,请绣姑娘尽管来,一定住得安心舒服。”
“喔,还有呢?”
“没有了。”
曹雪芹沉吟了一会又问:“你们姨奶奶怎么会知道,绣姑娘跟王二奶奶在这里?”
“是季姨娘派人去通知的。”
“你看,”绣春接口,“喜欢多事的人,专会找莫名其妙的麻烦。”
“也不能说是麻烦,我们也很想看看锦姨奶奶。”夏云转脸又向曹雪芹说,“芹二爷,你请过来,我有点事跟你商量。”
两人走到廊上,躲得远远的悄悄低语,彼此的疑问相同,锦儿那句“一定住得安心舒服”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猜震二哥不在家。”曹雪芹说,“前一阵子我听说,他要出差到保定去,得有五六天才能回来。”
“这就不碍了。芹二爷,请你问一问杨妈。”
一问果然,“是昨儿动身的。”杨妈答说,“要去十天。”
听得这话,曹雪芹与夏云不约而同地转眼去看绣春,而绣春仍在迟疑。
“这样好了,”曹雪芹说,“你们先到了四老爷那里,再定行止。”
“也只好这样了。”绣春无可奈何地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