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第二天一早到了曹家,领了题目,曹坐车到粮台去办事,正好给了曹雪芹一个跟夏云从容谈这件事的机会。
“季姨娘说,粮台上多的是车,所以我把老刘连人带车打发走了。”夏云踌躇了一会说,“不要紧。四老爷的身材跟绣春差不多。穿过一两回,还簇新的衣服也很多。我跟季姨娘要一套好了。”
“不!别跟季姨娘要!不然,不出三天全都知道了这件新闻。”
“那,那就跟邹姨娘去商量。”夏云又说,“这件事交给我了,下午我去看锦儿,会把衣包带去。”
果然,等曹雪芹回到锦儿那里,吃过午饭,着手做策论,等草稿已成,到了锦儿那里,从窗外便望见一条男人的影子——当然是绣春。进去一看,只见她穿一件二蓝直罗的夹袍,里面是玄色宁绸的套袴,打着极挺括的裹腿,簇新的双梁缎鞋白布袜,头上戴一顶青缎小帽,帽檐上缝着一个碧玉寿字,手里还捏一把刻竹骨子的折扇。
“怎么样?”绣春站了起来,得意洋洋地问。
绣春是鹅蛋脸,悬胆鼻,一改了男妆,宛然是个“像姑”。曹雪芹在心里说:跟她一起去逛琉璃厂,我不成了“老斗”了吗?
但这番意思却透露不得半点,否则,绣春怎么样也不会肯跟他去,岂不大煞风景,因而点点头笑了:“真正是潘安再世的翩翩浊世佳公子。”
绣春自然听得懂他的恭维,越发神采飞扬,将一张俏脸半偏着往上看,做出一种睥睨群伦的神态。
“别摆出那臭美的模样儿了!”锦儿笑道,“你侧走几步看看,像不像个爷们?”
绣春便一摇三摆地走了几步,做作过甚,反惹人注目。曹雪芹便说:“这样不行,你也别老想是假装的,反正是天足,只要拿脚步放大来,再放慢一点儿,别走你们走惯了的碎步就行了。”
绣春倒是虚心受教,来回走了两趟,未免劳累,额上沁出汗珠,用左手往右襟下衣纽上去摘手绢,手还未伸到,曹雪芹便发话了。
“错了,错了!大错特错。”
“手绢儿在左手袖筒里。你得先把扇子交到左手,再用右手伸到袖筒里去掏手捐,才合道理。”
其实他不必说这番道理,绣春也懂,定定神想了一会说:“我也不必学着走路了,只把男女有别的习惯想通了,就够了。”
“对!就是这话。”说着,曹雪芹悠闲地坐了下来。
“你的文章作好了?”锦儿问说。
“草稿有了,明儿誊一誊就行了。”
“何必等到明天?”锦儿劝道,“趁这会儿吃饭还早,把文章誊清了,晚上托夏云带了去,也让四老爷夸你一声好。”
“四老爷不会夸奖的。”曹雪芹说,“墨浆不好,写出来的字,黯然无光,怎么好得了。”
原来用的是曹震的“文房四宝”,他向来不讲究这些,其实也用不着讲究,因为肚子里墨水有限。不过墨浆太淡,不成其为不能誊真的理由,曹雪芹无非托词而已。
“别躲懒!”绣春知道他的毛病,“我替你磨墨。”又问夏云,“有好墨没有?”
“怎么没有?”夏云答说,“进贡的墨还存着一大盒,用一辈子都用不完,就搁在书柜顶上。”
于是绣春一语不发,领头就走。曹雪芹无奈,跟着到了曹震的书房。她拿起一锭刚用了不久的墨看,正面是填蓝的“天禄琳琅”四字,背面一行小字:“康熙五十九年臣曹监造”。
“这是好墨!”绣春说道,“咱们家不知道奉旨进过多少回墨,就数这一回造得最好,跟‘上用’的墨差不多。”
宫中物品,“上用”的质量最高,“咦!”曹雪芹诧异地问,“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绣春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只坐下来在大砚池中注了清水,然后卷一卷衣袖,缓慢而匀称地磨起墨来。
见此光景,曹雪芹不敢多问,从《佩文韵府》的专柜上,一具福建漆的盒子中取出一锭“天禄琳琅”墨,反复把玩,终于从“康熙五十九年”在字样上,想起一件事,算一算年份相符。
那年,绣春从随着曹老太太及震二奶奶到苏州李家去吊丧回来之后,就再没有进过曹家的大门。
他还约略记得,那年夏天,曹震到徽州去过一趟,想来就是去造墨,这就难怪她记得这么清楚了。
“你的文章有多长?”
“五六百字。”
“那也差不多了。”绣春将原来嫌淡的墨浆,注入新磨的墨中,找支旧笔搅拌调匀,随意在纸上写了两个字,不漫不滞,笔锋流利,嘘了几口气,将墨汁吹干,看一看说:“行了!”
曹雪芹一看,墨浆乌黑光亮,调得十分出色,便即笑道:“有人说,殿试没有别的诀窍,只要墨浆调得好,写出来的字黑大圆光,就有鼎甲的希望,真可惜你这一手经济。”
“何以见得可惜?”绣春笑说,“巴望到你中了进士,金殿射策的时候,我来替你调墨浆。”
曹雪芹鼻子里“哼”出声音,笑笑不答。
“你也别妄自菲薄——”
“不是什么妄自菲薄,‘天生我材必有用’,不过我不是做官的材料。”
绣春欲言又止,终于只说了一句:“你就快誊稿子吧!”说着起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