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说妇女逛琉璃厂是新闻,指平时而言,正月里“逛厂甸”又当别论,那跟赴庙会没有两样。但在这秋风将厉的八月里,实在看不见有妇女出入那些从明朝就有的旧书铺。
琉璃厂本来以烧琉璃瓦的窑出名,自东而西,长可二里,中间有一道桥,桥北正对琉璃窑。市面桥西比桥东来得整齐。不过曹雪芹带着绣春还是从东面进厂,往西徜徉而去。
一路上自然颇受人瞩目,一个身材高大、稚气犹存的少年,与一个貌如女子,带些“娘娘腔”而年岁已近三十的美男子,结伴同行,时而低语,实在让人猜不透他们是何路数。
最触目的是绣春手中的那把扇子。本来端午节开始持扇,直到重九,秋扇方捐,但一入新秋,折扇持在手中,指指点点,都不打开。而绣春却是放开收拢、收拢放开,时而轻摇几下,加上她那“方步”,真像做戏。尤其是有人注视时,她心中发慌,不由得就会将折扇举起来障面,最要紧的是遮住耳朵——耳垂上有一个戴耳环的眼,怕人看破。
“这家二酉堂,”曹雪芹说,“是地地道道的百年老店,在明朝就叫老二酉。要不要进去看看。”
“好!”
第一踏进,五六个坐在那里看书的“老先生”,一个个都不看书来看人了,一个个低着头,眼珠往上翻。绣春便有些沉不住气了,将曹雪芹拉了一把,努一努嘴,退了出去。
“何苦!”走到街上,曹雪芹笑道,“又要来逛,又怕人看。”
“总算逛过了,心也可以死了。替锦儿买幅画,回去吧!”
“买幅什么画?”
“我输了她的东道。”绣春将赌东道的经过说了一遍,随又说道,“最好能找这么一幅画,一只母老虎带两只小老虎,祝她生个双胞胎。”
“一大两小三只老虎的画好找,不过不见得大的是就是母老虎。”
“管它呢!咱们就说大的是母老虎好了。”
曹雪芹笑笑不答,走过一家南纸店,有个中年人赶出来喊道:“曹二爷、曹二爷!你要上好石绿,我觅来了。”
原来曹雪芹学画需用的颜料宣纸,都在这家招牌叫墨花斋的南纸店买,掌柜姓谢,做生意很巴结。看到绣春,赶紧又请教姓氏。
“这位是王三爷。”曹雪芹代为回答,绣春便抱着扇子拱一拱手。
“不敢,不敢!请里面坐。”
引入客座,幸喜无人。客座开了天窗,四壁挂着书画,倒也轩爽雅致。谢掌柜叫小徒弟沏茶买点心,颇为殷勤。
“你别张罗了!我们坐一下就走,你把石绿给我。”曹雪芹又说,“八月节马上到了,你把账开给我。”
“不忙、不忙。我先去把石绿拿来,你老看了,就知道我老谢不是吹牛。”
等谢掌柜一走,绣春便问:“书画家是不是都在纸店贴润格?”
“是啊!都由纸店收件。”
“那么——”
“啊!”曹雪芹抢着说,“我懂了!等我来问老谢。”
“你老看!”老谢要打开石绿纸包,却让曹雪芹揿住了,“这不忙,我先问你一件事,有没有现成的条幅,上面要一只大老虎,两只小老虎。”
“现成的可没有。”谢掌柜说,“现在画虎的名家是周楚,这位老先生玩意是真好,脾气可不敢恭维,收了润格,三五个月不交货,尽让我挨骂,我不替他收件了。不过曹二爷的事,另当别论。”
“不是我要,是这位王三爷要。”
“喔,”谢掌柜抬眼看了绣春一眼,“是送人还是干什么用?”
“是这样的,”曹雪芹开绣春的玩笑,“王三爷的太太有喜了,大概明年正、二月临盆,王三爷兼祧两房,很想生个双胞胎,所以想买这么一幅画,讨个口彩。”
“这是等着要的东西,找周楚不行。我另外替王三爷找个小名家,虽说小名家,画得还真不坏!”谢掌柜突然又说,“喔,我还有一件有趣的东西,不知道王三爷要不要看一看?”
于是谢掌柜取来尘封已久的一个卷轴,打开来一看,黄红色草书一个大“虎”字,俗称“一笔虎”,下面具款是“弘治戊午时五日子畏书于梦墨亭”。
“是唐伯虎的字。”曹雪芹说,“这也平常得紧,不知道有趣在什么地方?”
“曹二爷,随便什么东西,一眼能看出味道来,就有趣味也不高。”
绣春觉得这话很中听,刚想开口,怕声音露出马脚,便只拉一拉曹雪芹的衣袖,点一点头,表示赞许。
“好吧!我倒听你说说这个‘一笔虎’的趣味。”
“好!”谢掌柜说,“先说这张纸,是澄心堂纸。”
“李后主造的纸,名为澄心堂纸。”曹雪芹为绣春解释,接着又向谢掌柜说,“老谢,你不必使江湖诀,老老实实说吧!”
“老老实实说,这张‘一笔虎’独一无二,为什么呢?唐伯虎生于寅年、寅月、寅日、寅时,这个八字就难找了。”
“这不对吧!”曹雪芹说,“我看过《唐伯虎全集》,其中有他墓志铭,记的是生在桃花开的时候。”
“曹二爷,你记错了,他是生在桃花坞,不是桃花开的时候,生日是二月初四——”
“可不是!二月是卯月,不是寅月。”
“不然,那年立春立得晚,二月初四未过惊蛰,仍旧算正月。”谢掌柜紧接着说,“寅年、寅月、寅时都还不算奇,日子是寅最难得。”谢掌柜又说,“四寅还不奇,最难得写这个虎字的四午。”
“何谓四午?”曹雪芹问,“你是说午年、午月、午日、午时?”
“一点不错。”
听这一说,曹雪芹与绣春都大感兴趣,但未问之前,先作参详,曹雪芹将前不久读过的《唐伯虎志传》回忆了一下说:“戊午是弘治十一年,他就是那年中的解元!”
“着!”谢掌柜拊掌而笑,“今天货遇识家了!”
这是极妙的恭维,绣春也替曹雪芹得意,用殷切的眼光望着他,希望他能说出更多的道理来。
“五月是午月,端午不管干支是什么,可以称为午日。可是,又怎见得是午时呢?”
“曹二爷,你再细看看,是拿什么东西写的?”
“不像银朱,银朱不应该发黄——”
这一下绣春忍不住脱口吐了两个字:“雄黄!”
“雄黄”二字说得极短促,不易听出是女声,谢掌柜这时可得意了,因为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个证据,由顾主自己去发现,比从他的口中说出来,更有力量。
曹雪芹很懂得造假书画、假古董的花样,不但何谨是行家,更受益于咸安宫的那些白发皤然的三等侍卫。曹雪芹念官学,大部分是花家里的钱,每月关“月规银子”,照例要做东请这些一肚子不合时和一肚子掌故的老侍卫们。“月规”虽只得纹银四两,明月良宵十来个人喝顿“烧刀子”,却绰绰有余。“月盛斋”的酱羊肉与“半空儿”堆满一桌子,看起来十分热闹。
就在酒酣耳热之际,曹雪芹搞了一肚子的“杂学”,所获得的伪造书画古董的知识,比何谨那里听来的多得多。其中有个年轻时曾是山东官场的红员,当过好几年首县的正红旗蒙古人德克尼说得好:“凡是稍为有点名气的书画古董,无一没有假的,只看假得好不好。假得好,明知是假亦不妨当作真的来收藏。”曹雪芹此刻就觉得这幅唐子畏的“一笔虎”虽假却假得好,用雄黄来写,更是极用了心思的。因为端午不比中秋,贺节饮宴,必在中午,要喝雄黄酒,用现成的雄黄来写字,当然亦是在午时。
“但是,”曹雪芹问,“寅年寅月寅日寅时生的人,在午年午月午日午时,写这个‘虎’字,倒是一桩巧事儿,只不知其中还有别的讲究没有?”
“讲究大着呢!第一,辟邪,诸恶不侵;第二,特别对肖虎的人有好处。譬如说吧,王三爷明年得一位少爷,那就尽管放心好了,百神呵护,磕磕碰碰不必担心,保管长得又壮又聪明。”
“若是女孩儿呢?不就成了母老虎了吗?”
“不然!若是小姐,一定也是聪明智慧,不过性气刚一点儿,姑爷的八字合对了,走一生的帮夫运。”
谢掌柜口讲指画,很起劲地在谈。曹雪芹不时注意绣春的脸色,看她全神贯注,深感兴趣的样子,知道她已经决定要买这幅字送给锦儿了。
于是等谢掌柜讲完,他一本正经地说道:“王三哥!你不是想生一对双胞胎吗?将来生子是贵子,生女得贵婿,说不定还拴婚给哪位王子呢!我劝你无论如何买了下来。”
绣春知道他有意开玩笑,但一脸的郑重恳切,竟似真事一般,实在忍不住要笑,赶紧端起茶来喝一大口,原意有茶咽了下去,可以止住笑声,不道反而喷了一地。
“呛着了不是?”曹雪芹从容不迫地说,“王三哥,你坐一会,我替你跟老谢去磨价钱。”说完,将谢掌柜拉了就往外走,这自然是照应绣春,好容她有工夫恢复常态。
“曹二爷,”谢掌柜悄声问道,“这位王三爷也在旗?”
“对了。”
“他府上在哪里?”
“你先别问。”曹雪芹说道:“这张字,你只老老实实说个价儿;让他觉得不贵,一高兴了,以后自然有做不完的买卖。”
谢掌柜听到最后这句话,越发觉得自己的推断不错——他听说“王三爷”生女或者会拴婚给“王子”,可知必是王公大臣家的子弟,姓王是假托的姓。看王三爷那带些腼腆的模样,又不带随从,深畏人见的样子,说不定就是位王爷,闲得慌,也闷得慌,私下溜出来散散心,亦未可知。
这样转着念头,为贪图后来的生意,慨然说道:“既然曹二爷这么说,就给一两银子好了。”
曹雪芹大出意外,“这是怎么回事?”他问,“你耍的什么花样?”
“我哪敢耍花样!”谢掌柜说,“我不敢说白送。王公府第家的阔少爷,我什么东西,敢说白送。给一两银子,总是笔买卖,只要王三爷高兴,就都有了。”
“人家王三爷不是爱贪小便宜的人。你这么做买卖,反而会让人家疑心,不是聪明的办法。咱们老老实实讲交易,谁也别占谁的便宜。”
听曹雪芹这一说,谢掌柜就不好意思再使什么花招了,开价八两银子。绣春很高兴地买了下来。
“东西是两位带着走,”谢掌柜问,“还是送到王三爷府上?”
“不必送。”曹雪芹答说,“我们还逛逛,回头来取。”
于是两人起身出门,谢掌柜送到门外,不断地叮嘱:“过两天再请过来,过两天再请过来!”曹雪芹漫然答应着,想起刚才的情形,不由得笑出声来。
“你看你!”绣春拉一拉他的衣袖,小声埋怨,“一个人无缘无故发笑,像个疯子!都在望着你呢!”
果然,曹雪芹发觉路人都在注目——其实倒不是因为曹雪芹发笑的缘故,而是这两个人走在一起,让人猜不透是怎么回事,绣春的容貌、神态,真像戏班子里的小旦。但曹雪芹却是个不羁的书生,怎么看也不像那“小旦”的同行或是徒弟。若说是“老斗”,年纪又太轻了,相形之下,更显得惹眼。
这是曹雪芹的感觉,绣春却根本想不到此。但一路行走,总有人盯着看,也是件讨厌的事。当下说道:“咱们找个地方歇歇腿,该回去了。”
“怎么?还没有逛完,就意兴阑珊了。”曹雪芹一面说,一面四处张望。
“干吗?”绣春问说,“你在找人?”
曹雪芹支支吾吾地,他确实在找人。上午去看刚从昌平州回来的冯大瑞,特为跟他说明,下午要陪男装的绣春去逛琉璃厂,希望他也来,装作不期而遇地,便自然而然地可以跟绣春盘桓半个下午,岂非一桩好事?
这样做,是曹雪芹经过考虑的,因为他总觉得冯大瑞似乎有些深藏心底的话,要跟绣春倾诉,而苦无机缘,所以特意做此安排。
冯大瑞是满口答应了的,但至今不见人影。看绣春归意甚浓,倘或他来晚了,失去这个大好机会,实在可惜,也辜负了他的苦心。这样转着念头,神态就不免显得有些焦躁了。
幸好,冯大瑞终于出现了,是绣春首先发现的,一时惊喜交并,但却往曹雪芹身后退缩。就这时,曹雪芹也看到了。
“大瑞!”
冯大瑞是骑了马来的,一勒缰绳,翻身下鞍,叫一声:“芹二爷!”接着又招呼,“王三——”
“姑娘”两字刚要出口,方始想,急忙用左手将嘴一掩,却忘了手上带着缰绳,使的劲很大,将马都拉了过来,赶紧又用右手去挡马头。这样张皇失措地一折腾,少不得又引来些闲人。
“这位王三爷。”曹雪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得很清楚,用意是提醒冯大瑞要格外留意。
“是,是!王三爷。”冯大瑞说,“我请两位到那里坐坐,喝一盅!”
曹雪芹尚未答话,发觉绣春又在拉他的衣服,自是示意辞谢。这原在他意料之中,当然也是装作不觉,只这样答说:“喝一盅就不必了,能找个清静地方,喝喝茶,聊聊天,倒也不错。”
冯大瑞是有预备的,“打这里往南有座庙,”他说,“那里的老道,我很熟。”
“什么庙?”曹雪芹答说,“我记得只有一座五道庙。”
“对了!就是五道庙。”冯大瑞问道,“车停在哪儿?”
“在厂东门。”
“那——”冯大瑞踌躇了一下说,“两位先慢慢逛着,我把车去找来。”
“不必了!你不认识车把式,找起来费事。不如你骑马先走,请你的老道朋友,沏好了茶,我们一到就能喝了。”
“是,是!准定这么办。”冯大瑞又特为跟绣春招呼,“三——三爷,我先去预备。”
绣春不能不答,却又不愿开口,只点点头,摆一摆手做个“请上马”的表示。
等冯大瑞跨马一走,绣春轻声问道:“怎么这样巧啊!偏就遇见他,是你预先约好的吧!”
“没有这回事。”曹雪芹不容她再问下去,立即把话扯了开去,“这五道庙有一段掌故很有趣,我讲给你听。前面是寒葭潭,往东有四条路,两条是斜街:樱桃斜街、杨梅竹斜街,加上咱们现在往南走的这条路,一共五路交会。据说是正阳门跟寅武门龙豚会合之处,所以建一座五道庙镇着。”
“这是什么掌故!”绣春有些怨气,借此发了出来,“一点都不有趣。”
“有趣的在后头,据说——”
据说,五道庙是前明天启年间,宫中太监为献媚于大珰魏忠贤,特意凑了一笔钱,建这座五道庙为他祈福。落成之后,有人出主意,要请一位大名士为五道庙立一块碑,备了好纸去求。这位大名士,心里实在不愿,可又不敢得罪魏忠贤,灵机一动,欣然落笔。
说到这里,曹雪芹问道:“你倒说,这位大名士写这么一座庙的碑文,应该如何措辞,是你想都想不到的。”
这就有趣了,绣春急急答说:“你别问我!赶紧说吧!”
“有篇挖苦八股文,尽说废话的《二郎神庙记》,你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
“我念给你听:‘夫二郎者,大郎之弟,三郎之兄也。今为建庙,庙前植树,人谓庙在树后;我曰树在庙前。’这位大名士仿照这个体例,援笔大书:‘夫五道庙者,五道之神也。人以为树在庙前,我以为庙在树后。何则?请列芳名。’”
说到这里,曹雪芹停住了,绣春不免奇怪,文章尚未完,何以戛然而止?于是问说:“下面呢?”
这原是个打趣太监的老笑话,听讲笑话的太监,到此一定会上当,脱口问一句:“下面呢?”答语便有两种,一种是“下面没有了。”对绣春,自然不便说这个带“荤”的笑话,便用另一种回答。
“‘请列芳名’自然是把捐钱的名字写上,上百太监的衔名写下来,一张纸写得满满的,哪里还用得着他写文章?”
“我不信,哪里有这样荒唐的事!”
“天下荒唐的事多着哪!尤其是太监。”曹雪芹又说,“传闻那块碑还在五道庙,咱们到那儿看一看就知道了。”
这时五道庙已经在望,而且冯大瑞已经迎了上来,进了庙门,并不入殿,一直引到后进,但见中间一座敞厅,左右厢房,有个中年道士上来问讯,他就是五道庙的当家,冯大瑞的朋友。身上虽着的道袍,言谈举止,却与在家人无异,请教他法名,他回答姓韩。曹雪芹心里明白,这韩道士必也是漕帮中人。
延入敞厅,只见中间悬一幅《达摩一苇渡江》的画,道观出现禅宗东土初祖的像,绣春颇为诧异。但她还是合十顶礼,默祷了一番。
“请用茶。”
茶设在右首的一张方桌上,茶具不甚讲究,但斟出来的茶,香味浓郁,绣春略闻一闻,就辨出是洞庭碧螺春。此外还用粗瓷盘盛了四样茶食,都是江南风味,甚至一样麻酥糖包封上,还印着“苏州孙春阳”的字样。
“你们请谈谈,我告退。”韩道士哈哈腰说,显然地,他不善于应酬。
绣春从进庙来便不曾开过口,此时见韩道士走远了,窗外亦无人影,不必顾忌,便即问道:“这么个小庙,居然有碧螺春待客,还有苏州的茶食,倒真没有想到。”
曹雪芹向冯大瑞看了一眼,冯大瑞却未作声,只将一包麻酥糖的包封拆开,连纸移到绣春面前,说一声:“请尝尝!”
“谢谢!”绣春作势伸手,但却又缩了回去。
这个动作令人注目。曹雪芹一看明白了,原来麻酥糖有荤素两种,荤的内夹一块熟猪油。绣春虽已开斋好几年,却一直只吃所谓“荤边素”,不进“大荤”。于是,他说:“你这包给我。”另外找了一包素的,拆开包封,跟她交换。
“啊!真是。”冯大瑞也知道绣春饮食有些习惯,捶着自己的头说,“看我这脑筋,会忘了王三爷不动大荤。”
绣春微微一笑,心里在考虑一种态度,这样扮女为男,跟着曹雪芹来逛这一趟,一直有种别别扭扭的感觉。此刻当着冯大瑞,如果仍旧冒充“王三爷”,这种感觉一定会愈来愈甚。
于是她想,本来在镖局中,常是大大方方地跟冯大瑞有说有笑,何以此刻就不能如此?若说有婚约在,便应羞怯,显得自己跟寻常小家碧玉一样了!这一转念间,自然而然地决定了要出以怎样的态度,反正曹雪芹是绝不会笑她的,而且看样子已预先有了布置,绝无闲人打搅,便露本色,又有何妨?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她问,正眼看着冯大瑞。
冯大瑞反倒觉得她的炯炯双眸,有股震慑的力量,避开她的视线答说:“今儿一早。”
“说你还要上保定?”
“那得等把你跟王二嫂送回通州以后再说。”
“你不是有要紧事吗?”
冯大瑞略一迟疑,方始回答:“晚两三天不要紧。”
“如果有要紧事,就不必送我们了。”
“不、不!”
冯大瑞没有再说下去,绣春也不便固辞,夹半块麻酥糖放入口中,慢慢咀嚼。
这样沉默着,局面显得有些僵,曹雪芹便没话找话地问绣春:“你知道谢掌柜把你当作什么人了?”
“我不知道。”绣春关切地问,“我没有露相吧!”
“没有,没有!谢掌柜把你当成王公大臣家的阔大少爷了。”
接着便谈刚才买“一笔虎”的趣事,因为顺带要说给冯大瑞听,所以讲得格外详细。冯大瑞哈哈大笑,绣春也乐不可支,但提到说“王三爷想生一对双胞胎时”,不免发窘,心想,这要绝无表示才好,否则笑话就变得别有含义了。
哪知偏偏就去瞄了冯大瑞一眼,这而冯大瑞正好也在看她。视线一接,心头一震,自己恨自己明知故犯,偏生如此不检点!
不过正在说笑话,场面热闹,一阵尴尬的感觉,很快地也就过去了。等曹雪芹讲完,冯大瑞问道:“芹二爷,这个‘虎’字,真能辟邪?”
“谁知道呢!反正像这种事,有三个字的说法,叫作‘诚则灵’。”
“那不是土地庙常见的一块匾吗?”
“对了!地方土地有管得着的事,也有管不着的事,管不了自然不灵,庙祝不说他的土地法力有限,只说你心不诚——”
“着!”不等曹雪芹话完,冯大瑞便忍不住抢着说,“芹二爷这话,可把我点透了。我也是遇到这么一回,自己知道心诚得不能再诚了,可就是不灵。庙祝偏就编派我心不诚,心里真是不服。现在听了芹二爷你的话,我才懂,小小土地,有多大能耐?原来是我没有找对人。”
“你当时求的是件什么事?”
“嗐!也不必去提它了。反正土地菩萨也不过跟地保那样,当地是谁偷鸡摸狗,他或许知道;远走高飞的江洋大盗,他从哪里找影儿?”
默默听着的绣春,对镖行的一切,耳濡目染,可以猜想得到,冯大瑞大概是有一次丢了镖,不知劫镖的走向,上土地庙烧香祝祷,结果指点不确。照此看来,似乎他很相信求签问卦这一套。
这样转着念头,忽然想起冯大瑞生肖属虎,不觉心中一动,但未及细想,曹雪芹已站起身来说道:“我前前后后去走一走,看有那块‘庙在树后’的碑没有?”
冯大瑞莫名其妙,只目送着他的背影,到了院子里,方始自语似的问说:“不知道芹二爷说的什么?”
这倒是无意中为绣春拈得了一个话题,她便将曹雪芹在路上告诉她的笑话,为冯大瑞讲了一遍,自然而然地又几乎恢复到以前那种随意谈笑,无甚拘束的情境了。
可是绣春却有警惕,她知道曹雪芹是有意避开,好容他们说几句知心话,这样难得的一个机会,只闲聊天,未免可惜。倘或曹雪芹一回来,大好机会便算轻易错过了。于是,她突然问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想让你去投军?”
“那还不是一番望我上进的好意。”
“不是!我也不是那种势利眼,只看着做官好。我是希望你走得远远儿的,省得在这里闯祸。”
“在这里会闯祸?”冯大瑞诧异地问。
“我不知道,我是这么疑心!如果你自己觉得不会闯祸,在什么地方都行。”
“三姑娘,你的意思是,让我仍旧——”
“不!”绣春抢着说,“我并没有让你仍旧干镖行的意思,我是说,不管你干什么,总要照你自己仔细想过,觉得不错的路上去走。”
冯大瑞很注意她这几句话,听完垂下头去,左手撑着前额,毫不掩饰他在细细体味她这些话的神态。
就这时曹雪芹的影子已经出现,他是有些不放心,想窥探一下,他们是否谈得投机,遥遥望去,但见冯大瑞支颐垂首,显见得气氛不甚融洽,急着要赶来解救僵局,脚步不由得就加快了。
这一来,绣春还有几句话,就非快说不可了:“你要不要那张‘一笔虎’?”她问。
冯大瑞愕然反问:“不是说要送给二嫂的吗?”
“你别管!你只说要不要?”
冯大瑞心想,她要送他这张画,完全是为了他祈福保平安,正是夫妇休戚相关、安危与共之义,若说不要,不独伤了她的心,而且会引起她更多的疑虑。因此,毫不迟疑地答说:“要!”
“你要,你跟芹二爷说。”绣春怕他不明白,又补了一句,“作为你自己的意思。”
为什么要作为他自己的意思呢?冯大瑞不甚了解,但已无法细问,因为曹雪芹已经回座了。
一坐下来,先细看两人的脸色,绣春有些反感,故意问说:“你当我们吵嘴了,是不是?”
一说破了,曹雪芹倒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但不能不分辩,“我可没有这么想。”他说,“你们一向谈得来,如今更加不同了。”
绣春笑笑不再作声,于是冯大瑞开口了,“芹二爷,”他问,“像那样的‘一笔虎’,能不能替我也弄一张?”
曹雪芹一愣,想了一下答说:“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你如果真的想要一张,我也可以替你办到。不过,”他皮里阳秋地笑道,“真假可就不保险了。”
这明明是说,他可以替他弄幅赝鼎货。冯大瑞虽懂其意,却有些伤脑筋,不知道怎么样才能把话引到绣春所买的那一张上去。
“这样不知道行不行,”他终于想到一个办法,“我去弄张一大两小三只老虎的画,跟那张字换一换行不行?”
“这要问你!”曹雪芹看着绣春说,“我看,这幅字对大瑞也许有用处——”
“是,是!”冯大瑞抢着说道,“我是属虎的。”
“原来你是寅年生人?”曹雪芹问,“哪一年?”
“康熙三十七年,今年三十六。”
“不错。明年甲寅三十七。”曹雪芹说,“照这样看,这幅字给大瑞正合适,算我送你。”
“不,不!不敢当。”
“你别跟我客气。”曹雪芹说,“送你二嫂的画,我另外找谢掌柜替你办。你看怎么样?”
“你说了这么办,自然依你。”
“天不早了!”曹雪芹看一看日影说道,“咱们走吧!”
于是相偕起身,仍由原路回到谢掌柜那里交代了定画之事,将那幅字取来,当面交了给冯大瑞,然后就分手了。
“我送两位上车。”
“不必!”曹雪芹说,“你请回吧!”
“不!理当要送。”
曹雪芹心中一动说道:“既然你一定要送,就送进城,怎么样?”
这时绣春又拉了曹雪芹一把,这当然是不赞成的表示,而恰恰为冯大瑞瞧见,很识趣地说:“送进城怕城门一关,得半夜里才能出城,也很麻烦。”
“这话也是。”曹雪芹不再坚持了。
到得厂东门,临上车时才问起绣春与夏云何时动身,曹雪芹与绣春小声商量了一会,怕耽误冯大瑞的工夫,决定就在第二天上午回通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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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初年,随着曹老太太的归西,此时的曹家已没有了当年的风光,只在震二奶奶的周旋下,勉强支撑着大户人家的虚空场面。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因亏空公款数目巨大,曹府被下令抄家。
曹家在南京获罪被抄没后,曹雪芹随母亲、叔父北上归旗,求学于八旗子弟官学。在此期间,曹雪芹的人生经历更为丰富,对朝廷大事、市井生活都有了更为鲜活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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