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回到通州,非常意外地,发现锦儿也在。曹雪芹看到她跟秋月,当着马夫人的面,相顾持警戒之色,也就格外谨慎了。及至听母亲和颜悦色地问起,绣春肯不肯听他的劝。恍然大悟,曹震闯到盐山的那段事故,他母亲根本不知道。
“听了。”曹雪芹答说,“等着派人去接她们回来呢。”
“喔,派谁呢?”马夫人问秋月。
“派何诚好了。”曹雪芹抢着回答,“我跟仲四在路上谈好了,他也派一个人陪着去。”
一言而决,当时便由秋月交代何诚,让他到镖局去和仲四接头。
到得晚上,马夫人归寝以后,秋月与住在夏云屋子里的锦儿,悄悄来看曹雪芹。
一进门,锦儿便蹲身向他请安,曹雪芹一面避开,一面问道:“锦儿姊,这是干什么?”
“芹二爷,你太受委屈了!震二爷是浑人,你别生他的气,他也悔得不得了,一再跟我说,对不起你,该怎么罚他,他都受,只求芹二爷别跟太太提他的这件荒唐事。”
曹雪芹听她说着,自然而然地想起夏云的主意,她的那几句“狠话”,把震二爷唬住了。同时也想到,既然曹震甘愿受罚,岂非是替绣春摆脱麻烦的一个好机会?
转念到此,就不肯爽爽快快地答应了,只说:“锦儿姊,你请坐下来,咱们慢慢儿谈。”
“对!”秋月也说,“慢慢儿谈。”
就这一折腾的工夫,曹雪芹已经把话想好了,“锦儿姊,你知道的,咱们家的规矩,震二哥揍了我,我能拿他怎么样?认倒霉就算了;再说,我怕太太气恼,也得瞒着这件事。可是,你们得替绣春想想,吃了哑巴亏不说,还让震二爷这么糟蹋,她咽得下这口气吗?如今别的都在其次,得先安抚绣春。”
“是不是?”秋月看着锦儿说,“芹二爷也是这么说。”
锦儿不断点头,“芹二爷,你大概知道,我们三个拜了把子。绣春的事,我也不平。现在当然要平她的气,不过,我要请芹二爷别以为我是站在震二爷这面,替他说话。家和万事兴,咱们商量着办。”
秋月笑了,“你说不是替震二爷做说客,这番话可完全是说客的高招。不过,”她正色说道,“话到底是正经话。芹二爷,情形只有你最清楚,你看,要怎么样才能平绣春的气?”
“除非震二哥保证,再不跟她见面,更不会打她的主意。”
“这,非逼着他答应不可。还有一件,”锦儿问道,“孩子呢?”
曹雪芹不作声。他没有想到事情会急转直下地如此顺利,所以根本还没有考虑到这一层。看绣春的意思,连孩子都不打算给曹震,但如曹震认了错,又得保证能如绣春所愿,那么,如说连孩子都不愿给曹震,就太说不过去了,事实上怕也是根本办不到的事。
“孩子的事好办。”
秋月见曹雪芹不语,才提出她的主意:“小的时候当然是绣春自己带,总要到七八岁懂了人事,才能跟孩子说明白,看情形安排他们爷儿见面。芹二爷看,是不是该这么办?”
“此刻也只能这么假定。”曹雪芹把话说得很活络,“好在这不是件很急的事,是男是女还不知道呢!”
“说得是!”锦儿想了一下,看着秋月说,“既然这样,不如我明天就赶回去吧!”
秋月知道她不放心婴儿,便即答道:“对!你回去了跟震二爷说清楚,到底怎么个意思,赶紧捎个信来,好让芹二爷写了信交老何带去。”
于是锦儿起身道晚安,曹雪芹还想留秋月细谈绣春,但当着锦儿,不便启齿。不过人也累了,且留着等锦儿去了,从容细谈也好。
不道第二天在睡梦中为人推醒,睁眼看时,秋月站在他面前,第一句话是:“只怕出事了!”
曹雪芹一跃而起,残余的睡意完全消失,怔怔地看着秋月,心潮奔腾,却说不出话来。
“你先别着急!仲四派人来通知的时候,太太正要去上清寺,我等太太上了轿,才来叫醒你。咱们好好商量,看应该怎么办。”
心绪乱到极处的曹雪芹,总算抓到了一句话可问:“通知什么?”
“说绣春失踪了?”
“失踪?”曹雪芹急急又问,“是失踪?”
“对了,只说人走得没有影儿了,没有说自尽。”秋月明白他的意思,所以这样回答。
果然,曹雪芹心思略定,掀被下床,秋月一面伺候他穿衣服,一面告诉他,消息是由仲四奶奶娘家侄子派急足来通知的,仲四已经先赶下去了。
“镖局子的人说,咱们先不派人也不要紧,仲四去了,不管消息好坏,都会马上再派人来通知。如果人找到了,当然没事,否则再派人去也不晚。”
“不!”曹雪芹断然决然地说,“我得尽快赶了去。”
“太太面前怎么说?”
“有什么,说什么。”曹雪芹又问,“锦儿呢?去了没有?”
“一大早就去了。”
“那好!这回在盐山的情形,昨晚上我本想跟你谈的,就因为碍着她的缘故。”
于是,在午餐桌上,他将跟绣春同床共枕而不及于乱,以及为绣春未生的子女命名的种种切切,与他当时的心情,毫无隐晦地告诉了秋月。
秋月异常注意,有不明了的细节,立刻发问。这样听完问清楚,她舒口气说:“不要紧,一定能找得到!”
曹雪芹心中一喜,张大了眼问:“何以见得?”
“她既然这么看重她的孩子,当然要把孩子生下来,才谈得到另作打算。她跟你要皮袍的时候,已经有了出走的打算。我猜想她一定走得很远,不知道是想找一个什么地方躲起来,只等足月临盆。”
“这话也是!不过,她单身一个人,也不会有多少钱,虽说女扮男装,行藏也难免被人识破,要遇到坏人,或者盘缠花完了,流落在外头,怎么得了?”
“这会儿还没有走远,赶紧找,还来得及。”
“对!”曹雪芹一撑桌子,站了起来,“我明天一大早就走。”
于是秋月为他整理行装,又派何诚到镖局接头,代雇可靠车辆。忙到傍晚,马夫人从清真寺回来了。
“绣春失踪了,不知是怎么回事?秋月跟我商量,应该赶紧去看一看。”曹雪芹接受秋月的劝告,改变了“有什么,说什么”的主张,这样很简单地向他母亲说。
马夫人自然讶异而忧虑,同意曹雪芹第二日就赶往盐山,但却问说:“你到了那里怎么办呢?”
“跟仲四商量着,多派人四处去找。”
“那得花钱,得替你预备,可不知道多少才够?”
“我看,带四个大元宝就够了。再多,路上累赘。”
四个大元宝是二百两银子,现成就有,交代了银两,马夫人问:“哪一天回来?”
“那可说不定,总得找着了才算。”
“找不着呢?”马夫人诧异,“莫非你就不回来了。”
“找不着人,也得把事情弄清楚。”
马夫人这才发觉,事有蹊跷,“你说什么事情弄清楚?”她紧接着又问,“我也奇怪,她怎么会无缘无故失踪?走到哪儿去了呢?如果找不着,又是出了什么事?莫非寻了短见,可又是为了什么?”
这一连串的疑问,将曹雪芹问得瞠目结舌,马夫人越发疑云大起,“我看你不用去了。”她说,“让何诚去好了。反正有仲四在那里,你去了也办不了什么事!”
曹雪芹这一急非同小可,但却又不便坚持要去,因为这一来就非将真相和盘托出不可,牵涉到曹震,便关联着绣春,原是不说破曹震盐山之行,交换他对绣春的让步,一说破了,曹震自然不高兴,也没有再践诺的义务,那样岂非大糟特糟。
没奈何只好表面答应,暗底下向秋月问计,她亦一筹莫展,只劝曹雪芹忍耐。
“度日如年,要忍耐得下去才行。”
“那就不如回京。”秋月建议,“你把这件事跟锦儿谈一谈,看她是何主意?”
“跟她要什么主意?”
“事情有许多变化,变好变坏不知道,变坏了,震二爷有责任,应该让锦儿跟震二爷要句话,有个交代。”
“我,”曹雪芹摇摇头苦笑道,“我脑子糊涂了,听不明白你的意思。”
“干脆说吧,太太的话不错,这得花钱!找着了不肯回来,得替绣春预备好几个月的浇裹;找不着,得多派人四处去找,更得花钱;或者找是找到了,找到的不是人,那就不止于光花钱了!”
“你越说我越糊涂。”曹雪芹又是苦笑,“怎么叫‘找是找到了,找到的不是人’,这叫什么话?”
“好了,就算我没有说过这一句。总而言之,这件事是震二爷闯的祸,要花钱、要派人去找,都该是他们的事。”
“好,我懂了。”
不懂的还是秋月已收回,而他深印脑际的那句话,反复寻思,到想通了,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
“你说,找到的不是人,是尸首?”他问秋月。
曹雪芹算是充分领悟了,但没有用,到了马夫人那里行不通,因为她对爱子,甚至一直信任的秋月都已发生悬疑,确信他们有许多话没有告诉她,因此她不能允许曹雪芹单独行动,怕一放出去就无法控制了。
“要搬家了,你不能去,再说你去了也没有用,你能帮得上什么忙?没的倒替仲四奶奶家添麻烦,还得接待你这个远客。”马夫人又说,“绣春不是没有主张的人,她有她的道理,只要你们问心无愧,尽可以看得开。”
用到“你们”二字,秋月就不能不开口了,当然,她不必争辩或者表白,只是劝曹雪芹说:“芹二爷,你听太太的话,静以观变吧!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绣春的一切都是自作自受,旁人也只能尽人事而已。”
慈命难违,而且细细想去,真个去了盐山,亦无补于事,只好强自克制,而且帮着干了好些迁居的琐务,借以排遣愁怀。而就在这音信沉沉的日子中,秋月由于马夫人的盘问,已将曹雪芹这一次在盐山的遭遇,和盘托出了。
马夫人既感动又怜惜,反复思量着,不由得掉下泪来。
“太太,你怎么啦?”秋月吃惊地问。
“绣春不在了!”
“太太,太太,”秋月越发惊惶,“你是从哪里看出来的?”
“我也是瞎猜的。”马夫人拭一拭眼泪说,“但愿我猜错。且等何诚回来,看怎么说吧?”
回来的不止何诚,还有夏云,时已入暮,灯光照出她一脸疲惫之色,却不甚有戚容,这就足以说明一切了。
“一点消息都没有。仲四爷派人四处打听,谁也没有见过这么一个女扮男装的人——”
“她是怎么失踪的呢?”曹雪芹打断她的话问。
“在芹二爷你走的第二天,她穿上你留给她的皮袍跟你买给她的靴子,说要上街走走,看看有人能看出来不。我就说,上街溜达又何必穿靴子?她说不错,换了你替她买的便鞋。”
这是一大早的话,到吃午饭还不见她回来,我就急了,赶紧把仲四奶奶的侄子请了来,他也很着急,找到傍晚找不着,连夜派人通知仲四。”夏云又说,“按道理说,绣春扮了男装,仍旧有些扭扭捏捏,而且眼疱也还没有消肿,见过的人应该记得她,偏就是没有一个人见过!”
“会不会遇着坏人了呢?”秋月问说。
“据仲四说不会。那里有些什么坏人,他大概都知道,又托沧州强家去打听过,也说不会。”
“那么,”曹雪芹很吃力地说,“会不会寻了短见?”
“我跟仲四也想到了这一层,托人到盐山县衙门去问,可有什么无名尸首?也没有!”夏云又说,“这件事实在奇怪!仲四很热心,已撒帖子请他的同行,还有漕船上的朋友都帮着找,总要找到为止。”
曹雪芹想问:找不到呢?转念又想:你问人,人家可又问谁?所以话到口边,又咽了回去。
“只有耐心等!”一直不曾开口的马夫人发话了,“死生有命,急也无用。夏云,你路上累了,吃了饭,早早歇着去吧!”
“是!”夏云向秋月说,“芹二爷有部书忘在绣春屋子里,我给带回来了。还有留给绣春的一件小夹袄,她没有穿,我这会都交给你吧。”
“不忙!”
秋月说不忙,夏云却已经去开箱子了,将曹雪芹的那件小夹袄取出来,无意中一抖,衣袋中掉出来一样东西。
“咦,那是什么?”夏云拾起来一看,惊喜交集地说,“是绣春给芹二爷的信。”
听得这一声,曹雪芹抢步上前,接过来一看,信封上写的是“留上芹二爷”,下面缀着“绣春”二字。抽出信笺来看,上面是很工整的几行字:
绣春启上芹二爷:我走了!不必费神找我,找也是白找。我本来已想认命了,哪知震二爷不容我如此,只得找一条一定能符合我自己意思的路去走。若问我去哪里,我自己都还没有准主意,也许到云南都说不定。芹二爷,你可别忘了曹绥或者曹绚,也许有一天他们会上门认父。临款神驰,虔祝平安。
具名以外,另外还有一连串要致意的人名,首先是:“给太太叩头辞行”。以下是“四老爷与两位姨奶奶、棠官”,当然有她兄嫂与秋月,还有“锦姨娘”,却无“震二爷”。
“这,”凑在一起看信的夏云,指着“曹绥、曹绚”的名字问,“这是谁?”
“我回头告诉你。”曹雪芹精神大振,拿着信走到马夫人面前,念了一遍说,“照这样子看,是秋月的判断不错,绣春不知躲到哪儿待产去了。退一步说,她就是要寻短见,也是生产以后的事,有四五个月的工夫,凭仲四跟王二哥在江湖上的交游,一定可以把她找回来。”
“嗯,”马夫人平静地答说,“慢慢儿找吧!”
找了一年七个月也没有找到,绣春的下落始终是个谜。而这时,圆明园中一个震惊天下的谜发生了。
《红楼梦断:曹雪芹家的故事7》即将出版,精彩预告
曹家在南京获罪被抄没后,曹雪芹随母亲、叔父北上归旗,求学于八旗子弟官学。在此期间,曹雪芹的人生经历更为丰富,对朝廷大事、市井生活都有了更为鲜活的认识。
平静的生活并没持续多久,待乾隆即位,宫廷动荡不安,败落的曹雪芹家族希图复兴的过程中,又发生了哪些惊心动魄的故事呢?
敬请阅读《红楼梦断:曹雪芹家的故事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