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第二天中午,秋月就由何谨陪着到京,带来了马夫人给新生婴儿的一把玉锁,还带来了锦儿最关心的消息——马夫人跟曹雪芹的看法一样,应该在汤饼宴前,为锦儿扶正。但婴儿弥月,尚未“破五”,诸多不便,不妨照南方做“双满月”的风俗,在二月初行礼宴客。
“太太等一过了元宵就要搬进京了,总得十天半个月才能安顿下来,正好喝你的喜酒。”秋月又说,“四老爷也还没有动身,可以替你主持这件大事,算日子正合适。”
“那时候,”绣春向秋月说,“咱们的称呼都得改了。”
“不,不,”锦儿急忙接口,“改什么?还是一样!”
“怎么能一样?”秋月笑道,“莫非还叫你锦姨娘?当然没有这个道理。”
锦儿想想不错,但自觉“二奶奶”的尊称,受之有愧,便即说道:“咱们还是姊妹,索性拜个把子,名正言顺地姊妹相称。”
“这也不过是私底下,当着人自然还是得用官称。”
“那都是以后的事,咱们现在先叙咱们姊妹的情分。”
“如果真的拜把子,你就吃亏了。”绣春笑道,“你是老幺。”
“老幺就老幺,秋月是大姊,你是二姊,我是三妹。”锦儿实时改了称呼,向绣春伸手说道,“二姊,劳驾把那碗茶递给我。”
看她一本正经的神气,绣春不免有滑稽的感觉,笑着向秋月问道:“怎么样?”
“反正是私底下的称呼,而且本来是姊妹,也没有什么!”
“那好!”绣春将一碗药茶递给锦儿,说一声,“三妹,你要的茶。”
就这样便叫开了,及至绣春谈到想回通州过年,锦儿便说:“哪有这个道理!本来只能说请你帮忙,现在可要硬留你了,谁让你是姊姊!”
秋月亦认为她绝不能回通州,就是绣春自己想想,舍锦儿而去,是件情理上说不过去的事。
但她从曹震的神色中看出来,他似乎还没有死心,倘或再一次中宵纠缠,很难摆脱,想回通州过年,实在是为了逃避。再想一想,要逃避也不一定要回通州,现成有地方在。
“既然如此,我就先把家搬定了它。一过了元宵,太太搬进京,接下来办喜酒,我就没有工夫办我自己的事了。”
接着,绣春将原定腊八迁入新居,还打算好好请一回客,不意锦儿生产,计划落定的经过,向秋月说了一遍,为的是要表明,想搬家并非临时起意,免得锦儿猜疑她有意疏远。
“大姊,你看,她心心念念忘不了一个家!”锦儿的语气中,似乎带着不满,“咱们尽费心机,她始终不肯做曹家的人,那可真是没法子了。”
绣春笑笑不作声,秋月对她的话却微有反感,觉得锦儿也很厉害,几句话就堵塞了绣春与曹震复合的任何途径,也就保住了她自己的地位。因此,她故意这样说:“也不见得就不能做曹家的人。”
此言一出,绣春与锦儿都大惑不解,不约而同地用殷切的眼光望着她,要求她解释。
“太太说过了,等芹二爷回来,太太或许会认绣春做干闺女。”
“那可真是一件好事!”锦儿如释重负地说。
绣春却不作声,只在心中琢磨,马夫人说这话的用意?认就认了,何必要等关外回来?此中定有深意!
看她敛眉凝思的神情,秋月知道这句马夫人偶尔动念,未见得能够实现的空话,已引起她的猜疑,不免深悔失言。为了不愿她多想这件事,因而故意转移话题。
“你预备哪天搬?看看我能不能帮忙?”
“除了腊八,只有十九那个日子可以用。不过,拣日不如撞日,哪天诸事齐备,哪天就搬。”
“怎么叫诸事齐备?”
“第一是人,除我二哥派个伙计来看门以外,我想买个女孩子,再雇个老妈子;第二是动用家具——”
“二姊!这你不用费心。”锦儿抢着说道,“对面那间屋子里的东西,你当然不会再要,我另外替你备办新的,用我自己的私房钱,与二爷毫不相干。”
绣春料知推辞不得,因为不能自己动手去备办,必得锦儿派她家的听差去采买,不肯收钱,争也无用。索性坦然接受,不过特别声明:“如果是你自己的私房钱,我就先谢谢了。”
只隔了五天工夫,绣春便已进屋,一切都显得很匆促,因为曹雪芹很热心,要帮绣春陈设布置,到琉璃厂辛苦搜觅了一些很别致的摆设和字画,要不落俗套,可又不能太贵,很花工夫。绣春巴不得早早安顿好了,好让他回通州去过年。
白天在曹震那里,有许多年下的琐务要绣春代为料理,她跟曹雪芹是从黄昏开始,一连忙了两天,大致就绪,绣春便催促他说:“你明天就回去吧!太太早就在盼望了。”
“明天还不行!你们两处的春联还没有呢。一共十来副,连作带写,起码得一整天的工夫。”
“那就后天走。”绣春想了一下说,“今天新来的周妈会做扬州菜,明天晚上你在这里吃饭,算我替你饯行。”
“说什么饯行?照南方的风俗,算吃年夜饭好了。”
“随便你怎么说,反正就咱们两个,喝喝酒,聊聊天,岁暮一乐。”
这一说勾起了曹雪芹的兴致,“这会儿就可以来一杯。”他问,“有现成的酒没有?”
“有震二爷给我的葡萄酒。”
“我知道,那是好酒,西什库的吴神甫送的,红的比白的更好。”
“有红有白。你爱红的,我拿红的你喝。”绣春又说,“不过没有什么下酒的好东西。”
“清淡佐酒最好。”
话虽如此,也不致一无佐酒之物,胡同里不断有“萝卜赛梨”“半空儿多给”的吆喝声,绣春让王达臣派来看门的伙计老赵,叫住小贩,买了好些甜而多汁的萝卜,越吃越香的花生,就着倒在水晶杯中的紫红色的葡萄酒,在曹雪芹觉得是难得的一份享受。
“锦儿扶正以后,你是仍旧叫她姊姊呢,还是管她叫二嫂子?”
“我倒还没有想过这件事。”曹雪芹沉吟了一会说,“依情分,不妨仍旧叫姊姊,但为了抬高她的身份,应该叫她二嫂子。”
“那么,”绣春问说,“为了抬高我的身份,你愿意叫我什么?”
这一下将曹雪芹问住了,他不明白她这一问的意思,而且真的也想不出怎么样的称呼才能抬高她的身份。
见他不住发愣,绣春便说:“叫我姊姊,不就抬高了我的身份?”
“这,”曹雪芹说,“这容易!”他又说,“我倒不觉得这么随便叫一声,就能抬高你的身份。”
“不是随便叫一声,是真的当你的姊姊。”绣春闲闲地说,“莫非你不知道,太太说过了,要认我做干闺女呢!”
“真的!”曹雪芹惊喜交集地,“那可是太好了。”
“你先别高兴!要等你关外回来,才谈得到这话,也许行,也许不行,全在你我。”
“这话,”曹雪芹放下酒杯说,“这有什么讲究在内,我可不懂。”
“你真的不懂?”
见她是很认真的神情,他也很认真地回答:“确是不懂。”
“你倒想,姊姊跟弟弟,还能干什么?如果,你像那天睡在我床上那样不老实,我呢,”绣春将头低了下去,“我又一时把握不住,那样,太太还能认我做干闺女吗?”
提到那天的事,曹雪芹不由得脸一红强笑着说:“男女居室,发乎情,止乎礼,也不算什么坏事吧?”
“人家可不是这么想。连秋月那种古板人,都认为男女居室,”绣春吃力地说,“难保清白。所以,我倒有点儿懊悔,自告奋勇。”
“什么事自告奋勇?”曹雪芹问,“是指你陪我出关那件事?”
“可不是!连太太都在担心。”
“担心什么?”
“你是故意装糊涂不是?”绣春有些懊恼了。
曹雪芹想一想才明白,“你别生气。”他笑着说,“我是让这一连串想不到的事,把我的脑筋弄糊涂了。”
“你糊涂,我不糊涂。本来倒——”绣春突然住口。
“本来怎么样?”曹雪芹问。
“我不说,你去想,尽管放大胆去想。”
曹雪芹对这话大感兴趣,喝着酒放纵想象,从她前后的语气中,琢磨出她的心事,却还不好意思说出口。
“怎么?猜不透。”
“猜是猜到了,我不敢说。”
“不要紧!”绣春斜瞟了他一眼,“尽管说。”
于是曹雪芹伸手过去握着她的手,看她不以为忤,方始说道:“你本来倒没有想到男女居室这件事,谁知连秋月都觉得那是理所当然的事,就算你没有那回事,也不能证明你是清白的。既然如此,你跟我不好白不好,索性就好在一处吧!你说,我猜得对不对?”
绣春一直低着头在听,听完看了他一眼,依旧把头低了下去,将“半空儿”捏得“吧嗒、吧嗒”地响,拿花生仁搓去了衣,一粒一粒地放在曹雪芹面前。
目此光景,曹雪芹却自我激动起阵阵心潮,大起大落,波澜壮阔,一会儿血脉贲张,一会儿空虚惆怅,几回想伸展双臂,紧紧抱住绣春,而终于并无行动。
“我倒问你,”绣春到底也开口了,“你是愿意我真的做你的姊姊呢,还是不愿?”
曹雪芹不能决定,也不愿决定自己的态度,很圆滑地反问一句:“你愿意我怎么样?”
“怎么样都可以!”
就这一句话,立刻又在他心里掀起万丈波涛,很快地站起身来,可是她不等他站起,便作了个阻挡的姿势。
“不过,不是今天。”
前后两句话是一句,曹雪芹愣了一下,心潮迅速退落,坐了下来问道:“那么是哪一天呢?”
“总有那么一天吧!”绣春看了一下酒瓶,仿佛吃惊似的,“唷,喝了半瓶多了,这酒后劲大,不能再喝了。你回去吧!让老赵送你。”
经过这一番折腾,曹雪芹比较平静了,“不!”他说,“我自己的酒量,我自己知道,咱们再聊聊。”
绣春沉吟了一下答说:“好!再聊一会。不过得规规矩矩的。”
“本来就没有不规矩。就算不规矩,也是——”他笑笑没有再说下去。
“你是说:就算不规矩,也是我勾引的不是?”
“我可不敢这么说。”
“可见得你是这么在想。”
曹雪芹不作声,喝着酒只是望着绣春笑。
“你怎么不说话?”
“你已经看到我心里了,我还说什么?”
“你想归你想,我可不承认。”绣春笑道,“你不是说发乎情、止乎礼?”
“你说这话你自己知道,跟我的话,一样是违心之论。”
“谁不作违心之论?”绣春很快地接口,神色上显得有些愤世嫉俗的意味,“自己都会骗自己,何况他人。”
“你也骗过你自己?”曹雪芹讶异而好奇地说,“大家都觉得你是最有主张的人。”
绣春对他的疑问,显然也很在意,“不错,我有我自己的主张,可是到头来总是一场空!这就是我最不甘心的一件事。譬如,我在菩萨面前发过誓,再不愿跟震二爷见面说一句话,结果呢,不但见面,而且说话;不但说话,而且——”她突然顿住,自悔出口太轻率了。
曹雪芹并不追问,他所感兴趣的是,绣春如何骗了自己,因而不理她的欲言又止的缘故,只是追问:“你倒说说,哪件事上,你自己骗了自己?”
“很多。”绣春略停一停又说,“只谈对你好了,那天你的行为,真的吓着了我,不过我不愿意往那方面去想,只是在心里对自己说:他是无心的,到底只是个孩子,年纪差着一大截呢!现在才知道是自己骗了自己。”
即令她自己声明在先,是自欺的想法,而“到底只是个孩子”这句话,仍使曹雪芹觉得有伤自尊,因而似抗议、似抱怨地说:“原来你以前跟我说的话,都是哄我的!没有一句出自真心,都是哄孩子的话。”
绣春看他是这样认真的神色,颇感不安,一时亦不知如何解释,唯有加以抚慰,“你别恼我。”她说,“我不是认错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