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马夫人、秋月、夏云,甚至还有锦儿,都觉得奇怪,不知道绣春是用怎样的一番话,居然能轻易地说服曹震放弃了他的希望。但是,最感到意外的,还是曹震和曹雪芹,没有想到绣春会相从出关,当然意外之外的感觉,绝不相同,一个怅惘、一个欣喜。
再有一件事是,连绣春自己都意料不到的,关外之行要展延了,因为曹气喘的旧疾复发,关外严寒,于病体不宜,不敢也不愿辞差,向内务府大臣来保关说,奉准延期到明年春天成行。
这时曹震已实践了他的诺言,将绣春的首饰卖了个很好的价钱,归还锦儿在她房价上的垫款以外,还多了好几百的银子,油漆粉刷、置办家具,费用绰绰有余。她还请曹雪芹陪着,在琉璃厂买了些心爱的小摆设,曹雪芹又跟马夫人要了几幅字画相送,将那座小四合院中归她所住的西首两间屋子,一个多月的经营,布置得十分雅致,迫不及待地想搬进去住了。
“今天初三,上半月只有腊八那天是黄道吉日,宜于进屋。错过了这一天,要到十九才是好日子,那时快送灶了,诸多不便,我就初八搬吧!”
锦儿颇感意外,便即劝说:“何不过了年搬?”
“太太跟夏云,都是过了年就搬,何苦挤在一起。不如我先安顿好了,到时候可以从从容容帮他们的忙。”
“可是,”锦儿抚着她的膨亨大腹说,“我的日子也快了。”
“到你发动了,我自然来陪你,好在离得近,一招呼就来,也没有什么不便。”
“用的人呢?”锦儿问说,“你总不能一个人住在那里。”
“我二哥答应拨一个人来看门,我想买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先凑合着,等过了年再说。”
绣春紧接着又说:“你别拦我了!我总算自己有了个窝,过了年大概等太太搬定了,四老爷就得动身了,也住不了多少日子。”
听她这么说,锦儿不便再劝,于是将曹雪芹找了来商量,该怎么为绣春贺一贺。
遇见这种事,曹雪芹的兴致最好,“应该接夏云来热闹热闹。”他说,“太太若是有兴致,那就连秋月一块儿接了来。”
“邹姨娘呢?”锦儿说,“太太若是来了,不妨接邹姨娘来作陪。”
“既然接邹姨娘,索性也接季姨娘。”绣春很大方地说,“就不知道她赏不赏光?”
“她一定会来的,说不定也会凑份子——”
“你们也不必凑什么份子,我如今富裕得很,让我充一回阔。”绣春向曹雪芹说,“你替我当提调。”
“行!先开请客的单子,人不必多,太少了也没有意思。我的意思,除了四老爷之外,一共凑两桌,再叫一班杂耍。”曹雪芹又说,“我送一堂‘子弟书’,酒饭不扰,主人家只预备几个果碟子好了。”
等一切议停当了,正待动手之际,哪知就在这天深夜,锦儿要临盆了,这一下惊动了全家上下,亏得有绣春主持,派车将早就约定的稳婆接了来,里外灯火通明地守候着。自然是曹震最紧张,在堂屋里听到产房中锦儿的呻吟,急得坐立不安,不断搓手,因此,绣春在照料锦儿以外,还得不时抽空出来打个转,跟曹震闲聊几句,好宽宽他的心。
到得黎明时分,终于听得洪亮的啼声,朦胧中的曹震一惊而醒,冲到房门口,想找个缝隙窥看,不道门帘从里向外一掀,与出来报喜的绣春,撞了个满怀。
“恭喜二爷,是个胖小子。”绣春突然想起,“快,二爷,看看时辰。”
曹震一听生了儿子,喜心翻倒,听而不闻,只问:“你说什么?”
“时辰。”
“什么时辰?”曹震仍复茫然。
绣春不必跟他多说,自己奔了去看摆在条桌上的自鸣钟,然后转回来跟曹震说:“记住!是卯时。”
“喔,你说孩子是卯时生的。”
“对了!卯时。”绣春又说,“二爷,你洗个手,去给祖先上香磕头吧!”
“是的,是的。”曹震笑着回答,匆匆转身,却又突然站住脚,回身说道,“绣春,这个孩子算是你的。”
绣春大出意外,一时也无暇深思话中的意思,只直觉地认为这话不宜让锦儿听见,便连连挥手说道:“哪有这话,你快请吧!”紧接着又嘱咐,“天亮了就把芹二爷请来,我有事告诉他。”
等把曹雪芹接来,曹震因为粮台上有要紧公事,已经出门了,他隔窗向锦儿道了喜,绣春将他邀到她屋子里去说话。
“这下天下大定了。不过,我进屋的日子,可得往后挪了。”
“挪到什么时候呢?”
“只有十九是好日子,不过——”
话未说完,曹雪芹已诧异地问:“年内还搬呀?”
绣春不作声,停了一会自语似的说:“我可不在这里过年。”
“那怎么行,年下事多,女主人又在月子里,震二哥都得靠你了。”
“不!我回通州,让秋月来替他们料理过年。”
“这又是为了什么?”
“你不明白。”绣春又说,“请你写封信回去,把我的意思告诉秋月。”
曹雪芹想了一会说:“写信容易,不过总得说个缘故,才不至于让人纳闷。或者,稍缓两天,我想秋月一定会来看产妇,那时你们当面商量,岂不甚好?”
“也好!那你先就报个喜讯回去吧!”
报喜的地方,当然不止通州一处;曹雪芹索性替曹震分劳,用他的名义写了好几封向至亲长辈报喜的信。刚刚写完,曹震回来了,看了信连声道谢,随即发了出去。
“咱们到厅上喝酒去。”曹震说道,“我有件事跟你商量。”
“就在这儿喝,不是一样?”绣春接口,“今儿格外冷,菜端出去都凉了,不好吃。”
曹震要跟曹雪芹商量锦儿扶正的事,怕绣春听了感触,所以想避开她,曹雪芹当然不会知道他的心事,附和绣春的提议,曹震无奈,只有在饭桌上小声交谈了。
“这件事原有成议的,只挑日子行礼就是,没有什么好商量的。”
“不!要商量的细节很多,我怕有个人相形之下,觉得难堪。而且,这称呼上,也很为难,让这个人管你锦儿姊叫‘二奶奶’,我替她委屈。”
曹雪芹心想:我也何尝不替绣春委屈?可是,他说:“这是没法子的事!”
“总得想个法子出来!”曹震忽然说道,“我倒有个法子,这件事等那个人跟你出关以后再办,你看如何?”
“那,”曹雪芹笑道,“我就赶不上这场热闹了。”他接着又问,“小侄子满月,总得请客吧?”
“当然。”
“这就有疑问了。锦儿姊那时候如果还是原来的身份,似乎不大合适,既然决定这么办了,不如就趁汤饼宴那天行礼,才是顺理成章的事。”曹雪芹又说,“至于那个人,我想她的度量是够的,似乎不必有多大的顾虑。”
“不见得。”曹震摇摇头说,“这件事我得好好琢磨。如果太太提起,你不必太热心。”
“震二哥,”曹雪芹真的忍不住了,“看样子,你还是不能忘情绣春?”
“事情已经过去了。”曹震突然有豁达的神色,“跟了你去我很放心,我知道你待她很好。”说着举一举杯,仿佛表示感谢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