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绣春所忧虑的事,终于发生了。
先是仲四奶奶派人通知,说仲四已陪着曹震到了盐山,马上就要来看绣春,请她“预备预备”。
怎么个预备?绣春与曹雪芹都愣住了,只有夏云还比较沉着。
“我好恨!”绣春睁圆了一双杏眼,牙齿咬得咯咯地响,“怎么躲他,还是冤魂缠腿地找了来。好吧,反正就是一条命。”
“你别这么想,也许只是来看看你。”曹雪芹心里也觉得不妙,但不能不找话安慰她,“好歹先把他敷衍走了,等我一回去,请太太我替出面,不就什么都妥当了吗?”
“这话说得是。”夏云看着曹雪芹说,“倒是你,似乎不大好交代。原说到沧州喝喜酒去的,怎么一下子到了这里?”
曹雪芹也想到了这一点,“只好这么说,喝完喜酒,想起绣春,顺便来看看她。不过,”他迟疑地问,“我是不是避开比较好?”
“怕什么——”
不容绣春的话说完,夏云便即摇手,“不!”她说,“避一避的好。”
“好!我随意去逛一逛,逛倦了回来,大概也就差不多了。”
“那就开饭吧!吃了饭你好走。”
于是夏云带着丫头,将午饭开了出来,吃到一半,丫头来报:“有客人来了,是仲四爷陪着来的。”
不言可知是曹震!事起仓促,都有些着慌。曹雪芹想躲到对面卧室,一出堂屋,便发现唯一进出的那道门外,已有人影,再往前走,正好迎面相遇,只好赶紧折了回来,只见夏云往绣春的卧室一指,他不假思索地掀起门帘,往里一钻。
这时“客人”已经进门了,使得绣春和夏云深感意外的是,走在前面的竟是杨妈,手中捧着一个衣包,后面才是曹震,殿后的是仲四,一进门就站住了。
绣春绷着脸不作声,夏云却含笑地迎上去说道:“震二爷,真没有想到你会来,锦姨娘这一阵子好?”
“她也很怀念你们,本来想亲自来的,只为有孩子不方便。”曹震的视线越过夏云肩头,落在绣春脸上,微笑说道,“倒像长胖了一点儿。”
绣春冷冷答道:“过的日子清清净净,不心烦,自然就会胖了。”
“你不心烦,人家仲四奶奶心挂两头,可就烦了。”
夏云怕他们言语碰僵了,一面连连向绣春使眼色,一面张罗着问:“震二爷用了饭没有?”
“我吃过了。”曹震望着饭桌说,“你们正在吃饭?还有谁啊?”
显然的,是看到了三副碗筷,方始有此一问,幸而夏云有急智,“是房东家的女儿。”她说,“听说来客是爷儿们,放下筷子就溜了。”
“喔!”曹震点点头,举目环视了一转,然后咳嗽一声,郑重其事地说,“绣春,我今天是专程来接你回去的,所以把杨妈也带来了。”
站在门外的杨妈,便进来行礼,脸上堆满了笑容,喊一声:“绣姨娘!”
“什么!”绣春大喝一声,涨红了脸问,“你叫谁?”
见此光景,杨妈吓得愣住了,曹震的脸色也很难看,不过还是缓和了下来。
“你先出去。”他向杨妈说,“把衣包放下来。”
杨妈答应一声:“是!”放下衣包往回走,出堂屋时,还回头看了一下,仿佛绣春会撵出去揍人似的。
“里面是锦儿的一件皮袄,特为让我带来的。绣春,光凭你们姊妹的这份情意,你也不该一意孤行。”
“正就是因为姊妹的情意,我才躲开的。”绣春语气比较平和了,“锦儿总算熬出头了,很好的一个收缘结果,我可不愿意把她搅坏了。”
这是含蓄的说法,指锦儿扶正而言,夏云觉得正好帮腔,“震二爷,”她说,“你把绣春接了去可怎么办?总不能委屈她吧?”
“当然不会,我拿她跟锦儿一样看待。”曹震答说,“锦儿扶正的事,现在当然不能办了。”
“治一经、损一经怎么行!耽误了锦姨的前程,不恨死了绣春,震二爷,你说怎么能在一起过日子?”
“不会,锦儿自己愿意的——”
“她愿意,我可不愿意。”绣春抢白,“而且我也不相信,她心里真的愿意。”
“你要不信,你跟我一起回去了,当面问她。”
“我不必问她,我也不回去。二爷,求求你,饶了我吧!”
听得这话,曹震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加上他那青毵毵的胡桩子,面目显得有些狰狞。夏云急忙说道:“震二爷,事缓则圆,你先请回去,有话到了京里再说,不也一样吗?”
“不一样!我怎么能放心让她一个人在外头?”
这话惹得夏云不悦,强笑着说:“震二爷眼里,倒像我不算个人似的。”
“我不是说你。”
何以谓之“我不是说你”?语意暧昧,似乎另有所指似的。夏云开始发觉事态有些严重了,必得善为应付,刚想用眼色向绣春示意时,她已经发作了。
“一个人也好,两个人也好,你管不着,就不用操这份心了吧!”
曹震将眼一瞪,大声问道:“我怎么管不着?”
绣春也不愿示弱,以同样高亢的语气反问:“凭什么?”
曹震用手指着绣春的腹部说:“就凭你怀着的孩子,我就非要你回去不可。”
如果说,只是为了喜欢绣春而纠缠不休,便再大的委屈,也还能忍受,唯独因子及母,设奸计暗算,却又以此为胁迫的借口,是绣春绝不能甘心的一件事。如今眼看到了图穷而匕首见的局面,绣春将心一横,采取了不顾一切的决裂手段。
“哼!”她狞厉地冷笑,“你以为我怀着谁的孩子?”
“你自己知道!”
“对了!我自己知道。我告诉你吧,我肚子里的孩子是芹二爷的,曹雪芹二爷的,你听清楚了没有?”
此言一出,首先吓坏了夏云,正待替曹雪芹辩白,只见曹震视线落在饭桌上,接着目露凶光,大声问道:“人呢!躲在哪儿?”
话刚完,曹雪芹已闪身而出,抬头一看,发现曹震的神色,不由得大吃一惊,愣在那里,连呼吸都感到吃力,自然招呼亦就忘掉了。
这“万木无声待雨来”的片刻,曹震眼中喷得出火来,绣春在经过一阵报复的快意之后,正生悔意,只听曹震打破了沉默,他将脸一扬,急促地问:“说!绣春的孩子,是不是你的?”
“不是他的。”夏云抢着说。
“你别多嘴。”曹震逼近一步,向曹雪芹戟指喝道,“你说。”
曹雪芹觉得在这样的情况下,说一声“不是”,无疑的就是威武能屈的懦夫,在绣春在任何人眼中都一文不值了。因此,他硬起头皮回答:“是的!”
“好啊!你的书读到哪里去了?”曹震吼道,“你没有陈平的本事,倒有陈平那么混账!”说完,抢步上前,使劲一掌,掴在曹雪芹脸上,曹家的规矩严,做弟弟的挨打不敢还手,骂不敢还口,曹雪芹只是捂着脸不作声。
绣春却已怒不可遏了,“你打我好了!”她一声比一声高,“你今天要打死我,才算你本事!”说着一头撞了过去。
这一下,曹震的怒气,更如火上加油,提起脚来便踹,幸而夏云一把将她拉开。曹震犹自怒火不息,但转眼看到门外已有好些看热闹的人,自觉不好意思,跺一跺脚,往外便走。
绣春到这时候才踉踉跄跄奔回卧室,扑向床上,放声大哭,夏云与曹雪芹亦都跟了进去,百般劝慰,绣春仍是哭得声嘶力竭,最后抽抽噎噎地连气都接不上了,但也哭倦了,不知不觉地入于梦乡。
到得一觉醒来,绣春只觉得双眼胀得难受,想睁睁不开,伸手一摸,方知肿得极大,心中不免着急,倒不是怕不能见人,而是本来打算赶回通州的,怕一时不能上路。
怎么办?就在这自问之际,听得堂屋中有人在说话,是夏云的声音。
“他说的陈平是谁啊?”
“是汉朝的开国功臣,生平有七十二奇计。”曹雪芹说,“相传陈平曾经盗嫂,他视绣春为禁脔,所以说我跟陈平一样混账。”
“是这么个典故啊!”
夏云没有再说下去,曹雪芹也不作声,绣春不知是怎么回事,越发屏息静听。
“这中间有鬼!”夏云终于又开口了,“震二爷肚子里一团茅草,跟我一样,哪知道什么陈平、陈安的,必是有人在他面前,说你跟绣春如何如何,他才会留意陈平盗嫂这个典故。这趟赶了来,多半也是冲着你来的。唉!绣春偏偏口不择言,你又愣充好汉,顶了这个黑锅,怎么得了?太太怕不气出病来!”
“你不必担心,秋月知道我,在太太面前一定辩得清楚。”
“可是辩清楚了,对绣春就没有用处了。”夏云说道,“等锦儿扶正以后,太太可以出面主持公道,不能委屈绣春,现在可不行!咱们家的规矩,你是知道的,丫头有了身孕,一定得收房。”
“绣春早就不是这种身份了。”
“谁说的!我问过绣春,她的那种卖身契,震二奶奶始终不肯拿出来,说是‘不知搁哪儿去了’,又说‘要那玩意干什么?莫非还凭那张纸把你转卖不成?’到底是真的丢了,还是在震二爷手里?如果在震二爷手里,不就奇货可居了吗?”
听得这番话,绣春既悔且恨,应该早作了断,心里转着念头,耳中却听曹雪芹唉声叹气地在说:“唉!怎么早不告诉我?如果在震二奶奶生前就告诉我,我一定替她要回来;就算真的掉了,我也可以让震二奶奶写张放她出去的笔据给她,这件事是绣春自误了!”
“谁知道有今天的事?早知有今天的事,绣春还不必自告奋勇,去照应锦儿坐月子呢!”
“是啊!”曹雪芹是一种怅惘无奈的声音,“这么机灵的一个人,竟会自投罗网。”
这“自投罗网”四字,又刺痛了绣春的心,这回无法分心去听堂屋中的声音了。脑中杂乱无章地闪着各种景象,耳际也响起曹震的各种狞厉的声音,记起他所说的,“我怎么能放心让她一个人在外头”,以及他向夏云所说的“我不是说你”,恍然大悟,曹震真的是冲着曹雪芹来的!
省悟到此,她有不寒而栗之感,居然会有人造作这种谣言,而这个人又多半是曹家上下公认为好人的何谨,人心真太可怕了。
“啊!”夏云的声音很高,打断了绣春的思路,接着听得她在招呼,“仲四奶奶,你这么晚还请过来。”
“哪怕夜半也得来敲门,我听我们当家的回去一说,简直把我吓坏了。”略停一下,仲四奶奶又说,“芹二爷,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问王二嫂好了。”
原来心里着急不安,怕曹雪芹受了不白之冤,会惹得仲四奶奶到处宣扬的绣春,听得语气从容,连在外人面前对夏云用客气的称呼都还记得,她比较安心了,只屏息倾听夏云的答语。
“我们三姑娘情急无奈,把芹二爷扯出来顶缸。芹二爷是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概,一则要护着绣春;再则也不愿让人觉得他能做不能当,所以一口气应承了下来。谁知道震二爷原来就信了谗言。喔,”夏云紧接着问,“仲四奶奶,我想问你,你提到了芹二爷没有?”
“没有!没有!”仲四奶奶一迭连声地说。
“仲四爷呢?”
“他根本就不知道芹二爷到盐山来了,一直到了这里才发现。他跟我说,他还纳闷呢!怎么芹二爷也来了?”
“这就是了,一定有人造芹二爷的谣。”
“是啊!我也奇怪,如果三姑娘真是怀着芹二爷的孩子,又怎么舍得打掉?”接着,仲四奶奶用抱歉的语气说,“芹二爷,你别介意,我不过要把事情弄清楚。我们当家的,也是实逼处此,一点辙都没有,害得你们兄弟失和,除了心里难过以外,找不出话好说。这也跟‘哑巴梦见娘’一样。”
“我知道。”曹雪芹平静地答说,“我们家的家务,替你们俩惹来麻烦,我也是怪过意不去的。”
仲四奶奶原意,是来解释可能会发生的误会,话是说清楚了,但每一个人心里都有着一种无法驱遣的窝囊的感觉。尤其是绣春,心想明明是仲四不善应付,才惹来这场麻烦,如今反倒还要跟人说“过意不去”,这委屈有多大。
因为有这样的念头,愈觉得对不起曹雪芹,而且风波未了,曹震回京,一定还有动作,不是到四老爷那里告状,就是到处去说曹雪芹的不是,流言一传开来要撇清就很难了。
转念及此,心里如滚油熬煎一般,顾不得双眼红肿,既畏见光,又畏见人,下得床来,故意弄出声响。果然,夏云有了反应。
“大概是醒了我看看去。”
“三姑娘也真可怜!”仲四奶奶叹着气说,“只怕一双眼睛已经哭肿了。”
听得这话,绣春心里又是一番酸楚,转念想道,既然人家都已经料到了,索性就大方些,于是提高了声音说:“是仲四奶奶不是?请里面坐。”紧接着又向掀帘入内的夏云说,“可不能点灯,我怕光。”
“是不是?真的把眼哭肿了。”仲四奶奶一面进门一面说,“三姑娘,你别难过!你跟我一样,都是要强的人,灾难来了,咬紧牙关,挺一挺胸,自然就过去了。”
“仲四奶奶请坐!”绣春觉得在昏暗的暮色中,彼此看不见脸色,心里的话较易出口,这个机会不容错过,所以接着又说,“我天生苦命,自己早已算定了。不过,我不能连累我们芹二爷。说实话,你们刚才所谈的,我完全听见了。千错万错,我不该扯上芹二爷,如今得赶紧替他洗刷,震二爷呢?”
“他已经走了。”仲四奶奶答说。
“那,那怎么办?”绣春想了一下,很有决断地说,“如今只有一个法子,二嫂,请你明儿一早陪着芹二爷赶进京去,把这儿出的事,跟锦儿细细说一说。我错了,可是对她没有错。”
“不必这么急。”曹雪芹也进来了,“谋定后动。”
“谋定后动不错,不过要快。”绣春说道,“仲四奶奶还得麻烦你一回,得连夜替他们找车。”
“车不用找,现成。我们当家的明天回去,让他先送到京里好了。”
“那好!二嫂你就预备吧!”
“这不用忙。”夏云答说,“有件事得先商量停当,你在这里怎么办?”
“我?”绣春忽然下了决心,“我等眼消了肿就走。”
“到哪儿?”
“自然是回通洲。”
“回了通州呢?”
“照旧过我的日子。”
“你这是真话?”
“自然是真话。”绣春明白她的意思,是怕她寻了短见,因而又说一句,“我不能害人家,又给仲四奶奶添麻烦。”
“这我就放心了。”夏云轻快地说,“赶进京去。把话跟锦儿说明白,确是很要紧、很妥当的办法。这里,”她又向仲四奶奶暗示地说,“我可把我们三姑娘,托付给仲四奶奶了。”
“交给我,交给我!”仲四奶奶一迭连声地答说,随即起身告辞,除了约定第二日上午来接夏云外,又安慰绣春,也给曹雪芹道恼,情意殷挚,大家心里的那份窝囊之感,都冲淡了些。
于是匆匆吃了饭,忙着收拾行李,曹雪芹自己无法动手,绣春又是双眼肿得睁不开,就只有偏劳夏云带着丫头张罗,加上孩子闹着要娘,绣春怎么哄都哭不停,以至于将个又忙又累的夏云,惹得六神不安,绣春自亦不免六神不安,不断地自问:活着就是这么受熬煎吗?
到得更鼓已动,忽然有人来叩门,曹雪芹去开的门,意想不到的竟是仲四。
“正好遇见芹二爷,好极!我不进去了,有几句话就在这儿跟芹二爷说罢。”
原来仲四临时有笔买卖要接头,须三天以后方始回京。他听他妻子说,曹雪芹与夏云要赶在曹震前面到京,去解释误会,那就只有一个办法,请曹雪芹写一封信,由他派快马递送,保险可以赶在曹震前面到京。
“至于三天以后,自然仍旧是我送芹二爷跟二嫂回去,一切由我预备,不必操心。”仲四又说,“如果王三姑娘也打算一起走,我就多预备两辆车。”
“是,是!”曹雪芹说,“仲四爷,我有个不情之请,信还不知道怎么写法,也就不能让仲四爷带回去。能不能明儿早上,劳驾派人来取。”
“行!”
“绣春是不是一起走,也是明天给仲四爷回话。”
“好!就这么说了,芹二爷请回吧!”说罢,拱一拱手,提着灯笼,带着从人去了。
其时夏云已经在暗处,听得清清楚楚,等仲四一走,现身出来,舒口气说:“这样也好!咱们上绣春屋子里说去。”
等说知究竟以后,绣春久久不语,心里在想,仲四明明是在下“逐客令”。走当然要一起走,只是自己有件大事却不知如何安排?
夏云这时也领悟了仲四的言外之意,看绣春沉默,想到她也许有心里的话,不愿当着曹雪芹透露,便即说道:“芹二爷,你请回你屋子里写信去吧!”
“嗯!”曹雪芹点点头,起身而去。
“你的意思怎么样?”夏云低声问绣春,“如果你还是想住下去,我跟仲四奶奶再去商量。”
“不必!人家怕担干系,咱们又何必惹人厌?我是在想,回通州还是回京?”
“自然是回京,咱们自己房子在那里。”夏云又说,“反正太太要搬进京了。让你二哥住镖局,我也进京来陪你。”
“这样也好。”绣春说道,“你真是累了,带着孩子睡去吧!”
“你呢?”
“我跟芹二爷聊聊,也就睡了。”
说到曹雪芹,倒提醒了夏云,“我看看去!他的信,写得怎样了?”说完,掉头就走。到得曹雪芹那里,只见他搁着笔,在灯下发愣,望到信纸上,除却“锦姨娘如见”以外,别无一字。
“事很多,也很难措辞。”
“有什么难?锦儿肚子里墨水有限,你写得太文了,她也看不懂,干净利落地把话说清楚了就行了。”
“好!本来是由你出面,你自己说吧,我据实照写。”
说着,便提笔在手,蘸饱了墨看夏云,她却在发愣,原以为轻而易举之事,到得临头,才知道“看人挑担不吃力”。
首先,绣春怀孕以及她陪绣春避到盐山来待产这件事,锦儿一无所知,要将其中的原委曲折说明白,就颇费周章。
沉吟了好一会,方始开口:“我把要说的几段话告诉你,辙儿你自己去编。”她屈着手指说,“第一、绣春上了震二爷的当,有喜了。这件事如果让震二爷知道了,锦儿扶正的事,只怕就要吹了,所以我特为陪她躲到这儿来。”
“好!”曹雪芹点点头,“这么说,很得体。第二?”
“第二,震二爷不知道怎么知道了,巴巴地赶到盐山,要接绣春回去,绣春不愿意,震二爷又逼得凶,绣春情急无奈,口不择言,把在沧州喝完喜酒,顺便来看我们的芹二爷扯了出来,说孩子是他的;第三,芹二爷愣充好汉,居然也承认了,震二爷醋劲大发,揍了芹二爷,芹二爷没敢还手;第四,芹二爷跟绣春,清清白白,干干净净,只怕震二爷醋劲还在,回京以后,在各处胡说八道,害得芹二爷不能做人,那一来事情就闹大了,芹二爷吃不了还兜着走呢!”
“第二、第三都很好,第四段前面也可以,后半段我就不便写了。”曹雪芹解释原因,“是我代笔,写这段话,像是我威胁震二爷,显着我心虚似的。”
夏云想了一会答说:“你的话不错的,不过最后那几句话也很要紧,不能少。震二爷是吃硬不吃软的狗熊脾气,不说两句狠话,唬不住他。这样吧,你照我的意思,给我起个稿子,我自己抄一遍。喔,索性再加一段,你说绣春把眼都哭肿了,只等肿消了,马上要回通州,打算请太太、四老爷出来跟震二爷评理。”
曹雪芹笑了,“原来只当你脾气爽朗明快,想不到你泼辣起来,也够瞧的。”他说,“我就照你的意思起稿子。”
曹雪芹写不到一行,忽然想起春雨,以前就常常这样替春雨代笔,写信给她父母,一晃七八年,回想起来,有如梦幻。
“怎么回事?”夏云催促着,“你倒是快一点儿,完事了,我好去睡。”
“我是想起——”
等他讲完了,夏云叹口气,“你也是没福气!”她说,“配得上你的,是没良心,有良心的又配不上你。”
弦外之音,曹雪芹自能深喻,惦念着绣春此时是不是又在背灯垂泪,因而定一定神,赶紧起完稿子,等夏云坐下来握起笔,他就悄悄溜了。
绣春屋子里没有点灯,只听她在问:“信写好了?”
“夏云在写。”
“这可是新闻!从没有听说她写过信,有两回给我二哥的信,都是叫我写。”
“她不能不自己动手,因为有的话我不便写。”
接着,曹雪芹将不便着墨的缘故,说了一遍,绣春也笑了。
“你的眼睛怎么样了?”曹雪芹问。
“跟瞎子一样,什么都看不见。而且怕光,比瞎子还不如。”
“疼不疼?”
“疼倒不疼。”
“那就不要紧,三五天肿消了就好了。”
谈话因为夏云的出现而中断,她念完了信,看绣春没有意见,便即说道:“我可得赶紧上床,倦得快睁不开眼了。”夏云又说,“芹二爷,你呢?”
“我再坐一会。”
“对了,你多坐一会,陪陪绣春,我可不行了。”说完,匆匆而去。
“我真羡慕夏云,能吃能睡。”绣春叹口气,“夏夜漫漫。”
这是说,她既不能吃,又不能睡,曹雪芹大为不忍,脱口说道:“我在这里陪你。聊聊闲天,聊得倦了,自然就睡着了。”
“那,”绣春问题,“你要不要上炕来?舒服一点儿。”
彼此到了这地步,原已什么都不须顾忌,但曹雪芹却怕自己把握不住,不肯过于接近。
“我坐在这里很舒服。”
这倒也是实话,他坐的是一张铺着狼皮褥子的竹靠椅,相当舒服。因此,绣春不再多说,只摸索着将炕上闲置的一床俄罗斯毛毯给了他。
聊些什么呢?曹雪芹心里在想,越是不相干的话题越好,正在思索时,只听绣春问道:“你带了些什么书在路上消遣?”
“一部《聊斋》,一部《疑雨集》。”
“《疑雨集》?”绣春说道,“没有听说过这个书名,是部什么书。”
“是王次回的诗集。”
“王次回这个人名也是第一次听说。”绣春又问,“是疑云疑雨的疑雨吗?”
“对了!此人就有疑云、疑雨两部诗集。”曹雪芹说,“李义山诗:‘一自高唐赋成后,楚天云雨尽堪疑。’大概取义于此。”
“这么说,诗是香奁体?”
“可不是,替他作序的人说:‘无语不香、有愁必媚。’”
“这么说,尽是些无题诗?”
“《无题》可不少。”
“倒念一首我听听。”
曹雪芹暗中寻思,算是找到了一个很好的话题。于是思索了一会说道:“我念两首《无题》你听,是七律:‘玉壶传点出花丛,青鸟衔笺尚不通,砌就银湾乌不渡,筑成瑶岛鹤难逢。’”
他念得很清楚,也很慢,为的是绣春如有意见,随时可以插进来说,果然,只念了半首,就让她打断了。
“什么叫‘银湾’?”
“银湾就是银河。”曹雪芹答说,“我查过,有典的。”
“有典也不通!明明是鹊桥,怎么说是银河。下一句也是胡说,陆放翁的诗:‘放鹤去寻三岛路’,没有说筑岛。瑶岛如果可筑,做神仙也就不难了。”
“你的话是不错,不过太苛刻了一点。且等我念了再评,‘春浓逗梦三千里,路暗迷人十二峰。蜡照渐微香炷冷,珮声才达画堂东。’”
“这是第一首?”
“第一首。”曹雪芹问,“如何?”
“‘西望长安’。”
“西望长安不见家”,家字谐音为佳,曹雪芹转念方懂,随即问说:“你倒说,怎么不好?”
“用了好些典,费了好大气力,不过说了幽会几乎失期这么一件事!什么‘银湾’‘瑶岛’‘三千里’‘十二峰’都是没话找话的游词。还有一层,看‘玉壶传点’,自然是大户人家,‘青鸟衔笺’的‘青鸟’,想来指专坏闺阁名节的三姑六婆。”停了一下,突然听绣春问道,“芹二爷,你当我是信口开河,所以不爱搭理是不是?”
正好相反,曹雪芹是惊异于绣春的见解,居然不输老手,这就必得一个字不放过地细听。因为如此,他不愿在应该有反应的地方,以常例答应,免得扰乱了对方,也扰乱了自己。
同时他也想到,大概绣春自己也会奇怪,居然说得出这么一番头头是道的“诗论”,莫非根本站不住,而他又不好意思驳她,所以保持沉默。倘或绣春是持着这样的想法,就不宜急于表白,否则,反会使她误会他是蓄意在敷衍她。
于是他平静地答说:“我是竦息屏营在听你的高论。你说你的,别管我,你谈结句吧!”最后这句话,使得绣春相信曹雪芹不但并未漠视她的见解,而且听得非常仔细,知道她所说的“游词”,是指中间两联,起头两句亦已有解释,此刻所等待的,自是结尾两句。
这是一大鼓励,因为她正是对结尾两句不曾轻易放过,自觉有与众不同的心情,而又觉得如果曹雪芹根本心不在焉,等于对牛弹琴,岂不无聊?因而才有那一问,此刻方知他真是知音,自然兴奋得唯恐言有不尽了。
“前有‘玉壶’,后有‘画堂’,自然是有气派的人家,岂有大家小姐,深夜偷情,还弄出响声来的?《会真记》里面,可有环佩丁东的描写?如果这句‘佩声才达画堂东’不是胡说,李后主写小周后‘手提金缕鞋’,倒是胡说了。”
“批驳得好,不过——”曹雪芹突然顿住——这首诗写的应该是勾栏人家,绣春虽生长金陵,却从未到过秦淮旧院,大概也没有读过《板桥杂记》,只以为大户人家才有“玉壶”“画堂”。不过,这样说明白了,令人扫兴,所以他改口说道:“我念第二首给你听。”
第二首是:“绕枕离怀话未穷,河梁只在此楼中。迎愁月剩三分白,隔泪灯摇一点红。有雾不曾遮别路,随风想得过花丛。王昌望里千回首,满院帘栊扬晓风。”他仍旧念得很慢,而绣春却一直到他念完才开口。
“第二首有点意味了,不比第一首言之无物。这是聪明人作的诗,学不足,才有余,‘河梁只在此楼中’,就是‘门外即天涯’,意不新句新。‘迎剩’那一联,套的‘梅须逊雪三分白’的句法。
“不过‘隔泪灯摇一点红’这一句,真好。后半首写幽会既终,晓风晨雾中悄然离去的光景,也还工稳。只是有一点,我始终认为不懂,‘随风想得过花丛’,是从‘因风想玉珂’这句唐诗化出来的,暗地里仍旧有环佩声在,既然早夜来去都不怕人知道,何必又绕‘别路’?”这一说,使得曹雪芹一时无话可答。心想:她的说法,不能说没有道理,倒是自己以为写的应该是勾栏人家,却颇有疑问,勾栏人家只有狎客,哪有“王昌只在墙东住”的王昌?
正在想着,只听有极低的吟哦声,曹雪芹屏息侧耳才听出来,绣春在念那句“隔泪灯摇一点红”。
“通首诗你只赏识这一句?”
“嗯!”绣春答说,“亲切有味。”
“这么说,你也有过这种境界?”
“那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挨了骂,对着灯哭,泪眼模糊,望出去小小一团火焰在摇晃,觉得挺好玩,不知不觉连哭都忘记了。”
听她说得有趣,曹雪芹笑道:“那时候,心里的委屈也没有了?”
“可不是!”绣春叹口气,“人,为什么要长大呢?”
听她这一说,也勾起了他儿时的回忆,突然想到春雨,不自觉地问出口来:“春雨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
“你怎么忽然想到她?”
“今天想到两回了。”曹雪芹答说,“是让你嫂子引起来的。”
“她又怎么引你来啦?”
“不是引我,是为了给她代笔写信。”
曹雪芹没有再说下去,绣春却很想听个究竟,便即说道:“闲聊解闷,你怕什么?”
于是,曹雪芹将由替夏云代笔,忆及当年常替春雨代笔的联想,讲了给她听,口一滑,把夏云的话也说了。
“那么,谁是有良心的呢?”
这有些明知故问的意味,曹雪芹也就只好闪避了,“你想呢?”他这样回答。
“不用想了!”绣春又是喟叹的语气,“到如今还谈什么?你再念两首王次回的诗给我听。”
曹雪芹念了三首,绣春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原是为了要想自己的心事,怕跟曹雪芹说话,思绪不能集中,因而故意让他念诗。曹雪芹也终于发觉了,便即问说:“你倦了,睡吧!我也要睡了。”
“我不倦,我也睡不着。不过,你睡去吧!”
她说得很慢,声音中一片无奈之情,曹雪芹于心不忍,刚站起又坐下,口中说道:“我再陪你一会儿。”
“干脆你就睡在这儿好了。”绣春说道,“咱们俩,考验考验自己的定力。”
凡是遇到带些挑战意味的事,曹雪芹总想试一试,但他对自己的定力,实在没有把握,想了一下问道:“倘或经不起考验呢?”
“两个人之中,只要有一个经得起就不要紧。”
“如果两个人都经不起,又将如何?”
“也不过对不起夏云而已。”
这话就费解了,“跟夏云何干?”他讶异地问,“我想不通。”
“夏云信上不是说,她敢保,我跟你干干净净、清清白白,如今不干不净,未免愧对夏云。”
“原来是这么个说法!”曹雪芹笑道,“你的想法总比别人多绕一个弯儿。”
“我就是弯儿绕得太多了,才落到今天。”绣春问道,“你定了主意没有?”
“定了!”曹雪芹仿佛自己壮自己的胆似的,“我有定力,一定把握得住。”说着,解衣上床,一掀开帐门,便是中人欲醉的芗泽,心旌摇摇,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定力了。
“慢一点!”绣春忽然说道,“劳你驾,还是得把灯点起来。”
“你不是怕光吗?”
“隔着帐子不要紧,而且我可以脸朝里。”绣春又说,“纸媒就在香炉旁边。”
于是曹雪芹摸索着找到纸媒,在博山炉中燃着吹旺,将油灯点了起来。
“火焰弄大一点儿,好让我看得见你。”
这话有些费解,及至睡下才明白,绣春在他点灯的当儿,已叠好两个被筒,却共一个枕头,她让曹雪芹睡里面,脸朝外,她自己睡外面而脸朝里,既避了光,又看得见对方。
“你也瘦了一点儿。”她摸着他的脸说。
他握住她的手覆在唇上,闭上眼享受她手掌中的温暖,心里倒又七上八下了。
“咱们好好聊聊。”绣春抽回了手问说,“你看我将来怎么样?”
这是极正经的话,事实上也是曹雪芹想问想说的话,便把眼睁开来,定定神说道:“第一,你平平安安把孩子生下来,让太太跟震二哥说,不管是男是女,都过继给我;第二,你跟你兄嫂一起安安静静过日子,守到冯大瑞回来,同偕花烛。”
“你说得多美啊!”绣春笑了一下说:“这话你昨天跟我说,我还可以琢磨琢磨,如今根本就不用谈了。”
“为什么一天之隔,有这么大的变化?就算有震二哥来闹了一场,可是跟这个打算没有关系。”
“怎么没有关系?”绣春停了一下说,“冯大瑞未见得能回来,就回来了,我也不能嫁他,嫁他是害了他。”
“这话我不懂。”
“莫非你挨了揍还没有发现他的醋劲儿?如果我嫁了冯大瑞,他一定会迁怒,一定会摆布冯大瑞,岂非嫁了他是害他。”
“这也不见得——”
“这不是可以存着侥幸之心的事!再说,冯大瑞也是心高气傲的人,我如今的情形,倒像对他失了节,他要不要就很难说了。”
“不!他一定要你。”
“就算他要我,我能不能嫁他呢?倘或心里拴着一个疙瘩,时时刻刻在想:他不会嫌我吧?你想,那种日子怎么过?”
曹雪芹不作声,好久,叹口气说:“你就是想什么事都比人家多绕一个弯!心比人家多一个窍,聪明反被聪明误。”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绣春又说,“夏云说你的话,我也用得上,不过该这么说,没良心的,配不上我;有良心的,我配不上。”
“其实我——”
“我的话不是指你。”绣春抢着说,“上一句指谁,你自然明白,下一句是指冯大瑞。我跟你,也就是今晚上这一夕同床共枕之缘。”
这话说得曹雪芹心里很不是滋味,倒像说他自作多情似的,于是带着些报复意味地说:“既然只有一夕之缘,错过了岂不可惜?”说着,从被底下伸过手去。
一伸伸到绣春被筒里,她没有挣拒的表示,但有些怕痒,身子一缩一扭,由侧睡变成仰卧,他的一只手恰好搁在她微隆的腹部上。
血脉贲张的曹雪芹,便上下其手,凹凹凸凸的地方都摸到了。摸到兜肚上,在耸然双峰之间,发现她冷静得出奇,不由得诧异。
“你的心怎么一点都不跳?不,我是说跳得不厉害。”
“我的心里有事在想。”
“想什么?”
“想死。”
就这用轻轻淡淡语气说出来的两个字,倒像在曹雪芹脸上重重地掴了两掌,他急忙将手抽了回来,嗫嚅着说:“绣春,我不对,我不该欺侮你。”
绣春没有回答,伸出手来将他眼皮抹了下来,哄孩子似的说:“睡吧!不早了。”接着,在他嘴上亲了一下。
这一亲消除了曹雪芹的不安,但却搅得他心乱如麻,好久才能定下心来。就这时发觉颊上凉凉的,伸手一摸,枕上湿了一大片,绣春无声的眼泪,流得已浸染到他这面来了。
惊骇与怜痛交并,变得有些恨她了,“你要把眼睛哭瞎了,才算完!”他说。
强自克制着哭声的绣春,哪里还能忍得住,“你不知道我心里的苦!”苦字竟不能出声,一张口喉头便塞住了。
曹雪芹也是心酸酸地,眼眶发热,“你别害得我也眼肿。”他强笑道,“那让人瞧见了,才真是笑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