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曹雪芹每年都回通州伴母亲度岁,到上灯前后回京,方始为至亲一一拜年,这年一反常例,刚过“破五”便到京了,为的是有绣春魂牵梦萦。
可是,在曹震家看到绣春,却让他一惊,半个多月未见,她的样子变过了,又黄又瘦,与产后下床,白皙丰腴的锦儿站在一起,更觉得她憔悴得令人心痛。
尤其使曹雪芹惊疑莫释的是,在她眉宇之间,堆积着一层浓厚的阴郁,悄悄问她,她只摇头不答。
两次如此,到第三次他终于忍不住问她:“你今晚住在这里,还是回你自己的家?”
“你问这个干什么?”
“你如果回家,我晚上要去看你。”
绣春沉吟了一会说:“干脆你送我回家好了。”
他没有想到,获得这样的回答,不无意外之喜的感觉,但有一点却费踌躇:“要不要告诉锦儿姊?”
“为什么不告诉她?”
“要告诉了她,我就得回来住。”
“这跟告诉了她,有什么关系?”绣春随即又问,“你原来是怎么个打算?”
“我原来是想撒个谎,说到我同学家去玩,如果太晚,就不回来了。然后晚上去看你,你留我住便罢;不留我,我还可以回来。”
“原来你心里打着这么个鬼主意。”她笑了,而笑容是苦涩的。
“怎么样?你说一句。”
“随便你!”
这就表示愿意留他住,曹雪芹不由得心跳加快,诡秘地笑道:“今天晚上,我可要不‘老实’了。”
绣春佯作未闻,管自己扬着脸走了,曹雪芹便照原来的计划,向锦儿撒谎。
“你最好还是回来。反正二爷天天有客来,晚上推牌九、掷骰子,常常闹到天亮,你多晚回来都有人应门。”
“好!我知道了,能回来一定回来。”
到得吃过晚饭,曹雪芹要离去时,绣春突然说道:“你顺便送一送我,我好几晚没有睡好,今天想回去了。”
“也好!”锦儿是非常体恤的神情,“你实在也太累了,晚上又不清静,回去好好睡一大觉。”
就这样,曹雪芹公然将绣春送到家,将车子也打发走了,他的说辞是:“同学家离此不远,回头走着去就行,不必等了。”当然,也有一份犒赏,是块两把重的碎银子。
等坐定下来,下人退了出去,曹雪芹迫不及待地问:“你是怎么回事?一定有不大如意之事,不然绝不会这样子的憔悴。忧能伤人,你是什么事不如意,先告诉我,看我能不能为你分忧?”
那种殷切的神情以及出于关怀而近乎唠叨的语气,打动了绣春,不自觉地泪流满面了。
见此光景,曹雪芹的心蓦地里往下一沉,这时他反倒不急着追问究竟了,心里在想,绣春若非受了极大的委屈,而且吃的是哑巴亏,不会如此,然则吃的是怎么样的一种亏呢?
他实在无法想象,等候又等候,看她只是垂泪,可以确定他的想法不错,才这样问说:“你到底有什么难言之隐?这里没有别人,你尽管跟我说。”
不问还好,一问正触及绣春的隐痛,即使没有别人,她也无法出口,而且还不能放声一恸,只有赶紧奔向床,将脸埋在一床丝棉被中,饮泣不已。
这一下,曹雪芹才感到事态严重,“什么事?”他说,“你连在我面前都不肯说,我怎么能放心?看起来,今晚上我非守着你不可了。”
他倒不是危言耸听,确是看出来绣春有痛不欲生的模样——她早在心中嘀咕了,到得腊月二十几,算日子有两个月天癸不至,至于一早起来,心中作呕,浑身发软,胃口不开,只有一样醋溜白菜能让她吃半碗饭,按一按小腹,硬硬的一块肉,一宵孽缘,偏偏又怀孕了。
这是绣春做梦都没有想到过的事!夜夜思量,不知何以自处,让人知道了闹笑话还在其次,逃不过的一件事是,锦儿顶了震二奶奶的缺,而她补上锦儿的位置,这是无论如何不能甘心的一件事。
她曾想过找何谨开一剂堕胎药,但此念甫起,随即自我打消,因为何谨肯不肯开方子,事所难言,但必然泄露此事,是可想而知的。因此,她常常盘旋在方寸中的一个念头,就是用自己的手了结后半生,但既想到孩子无辜,又想到死在与兄嫂合置的新居中,“脏”了房子,未免对不起夏云。就这样,不过十天的工夫,已经憔悴得不成人形了。
“绣春,”曹雪芹走过来,伏在床前,悄悄说道,“我真是拿你当姊姊看,你也应该体谅、体谅我这做兄弟的,真所谓心如刀绞。你何不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彼此都可以轻松一点儿。”
“你叫我说什么?”绣春哽咽着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心里的苦楚,谁都体会不到的。”
“是,”曹雪芹问说,“锦儿姊对你不起?”
“不是,她没有什么!”
“那么是震二哥?”
听这一说,绣春不觉哭出声来,赶紧用被角塞住嘴,但已让刚上工的周妈发觉了。
听得门外响动,曹雪芹已知道是怎么回事,索性大大方方地走了出去说:“你替你们姑娘打盆脸水来!”
绣春当然也听见了,心里也有些着急,这个尴尬的场面,很难作适当的解释,只有先收拾涕泪,再来想遮掩的办法。转念又想,往后要遮掩的事,只有愈来愈多,遮不胜遮,掩不胜掩,如何才是个了局?只有咬一咬牙,一了百了,是自己唯一可走的一条路。
因为下了这个踌躇已久的决心,顿时便有超脱之感,任它棘荆满眼,视而不见,世间的一切荣辱得失的分量,在她心目中都减得很轻了。也就因为这一念之转,平添了几许敢于说破真相的勇气。
话虽如此,毕竟还不能摆脱情感的支配,说到伤心之处,眼泪仍是流个不住。
“唉!”很少叹气的曹雪芹,不能不叹气了,“现在我才知道,年前你所说的,‘最不甘心的一件事’是什么?绣春,你认命吧!”
“怎么认?”绣春色变,满脸哀戚上,抹了一层怒色,“你也觉得我怀了曹震的孩子就一定应该是曹震的姬妾?”
曹雪芹没有想到,无心的一句话惹起她这样强烈的反感,嗫嚅着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么你是什么意思呢?”
“我是说,你不妨看开一点儿,不管逆来能不能顺受,只要肯认命,才能平心静气地,找一个最妥当的办法出来。”
听他这样解释,绣春觉得错怪了他,于是说话的声调也不重了,“我跟你商量,就是盼着能找出一个妥当的办法,让我还能活下去。”她说,“我老实告诉你,到现在为止,我还是觉得只有最后一条路最好。”
纵然已看透她的心事,听她这两句话,仍难不在心头震动,曹雪芹知道要劝得她抛弃原来的想法很难,但仍旧不能不努力以赴。
“绣春,请你为我活下去!”
他的话一样也使绣春心头震动了,默默地看着他,他发觉她眼中已有生气,实时浮起莫大的宽慰的感觉。
“我知道你心里的苦楚,不过这个世界上,至少还有我一个人知道你的心事。我不敢说是你的知己,只能这么说:等你快要走到绝路尽头的时候,务必站定了想一想,总还有一个人可以商量,你认为这个人做得到的事,这个人就一定做得到。”
对这番话,绣春不能不认真考虑,他那句“请你为我活下去”,几乎像炽热的烙铁一样,每一个字都铭刻在她的心上,使她不能不抛弃原来的念头,尽曹雪芹所能做得到的事,去想一个能够活下去的办法。
“莫非我不活,你也不能活了?”绣春问说。
“我有娘在,总不能也寻死,而且也死得没有名目。不过,世界上没有你,不论如何十全十美,在我总是留下了一个缺憾。”
绣春原是一种试探,听他这样回答,在平实之中显露了诚意,自然觉得安慰,同时也下定了决心。
“如果你真的要我活下去,有个办法可以试一试。这个办法有点儿异想天开,恐怕你办不到。”
“你别管!说出来商量。”
“你把手给我!”
曹雪芹伸出右手去,绣春握住了,牵引着按在她的小腹上。这个动作太突兀,也太使人紧张了,正当曹雪芹要发问时,绣春又开口了。
“这个孩子是你的!”
曹雪芹一惊,不自觉得一哆嗦,像被烫了一下似的缩回了手,但几乎在手刚离开她小腹时,便已惊觉此举不妥,立即把手又放回去,绣春已拒而不纳。
“是不是,我知道你办不到。”
“没有这话!”曹雪芹很快地否认,加重了语气说,“说实话,我还真的希望你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话一吐出,随即发觉大有语病,赶紧又作解释,“我的意思是,我真的希望你能替我生一个孩子。”
在绣春的感觉,真如俗语所说的,“越描越黑”。本来这就是一件不大能使人相信,而且牵丝扳藤,麻烦甚多的事,加上曹雪芹有此反应,她的心自然一下子就冷了。
见此光景,曹雪芹大为着急,“你得相信我!”他说,“这件事不但我办得到,而且我还非常乐意。本来是曹家的骨血,就好比把侄子过继给我一样,再妥当不过。你说好了,该怎么办,我就怎么办。”
听他这一说,绣春复又感到他有诚意,但原来也只是有这么一个念头,若问该怎么办,连她自己亦复茫然。
“我想,”曹雪芹说,“这件事该跟秋月商量。”
“你以为秋月一定会赞成这个办法?”
“我想她会赞成。”
“不见得。”绣春摇摇头,“这完全是我自私的打算。对曹家,对你都没有好处,尤其是对你。秋月待我固然不错,可是拿你跟我在她心里的那一架天平上去称一称,高下就不是只差一点点了。”
“这话我不能不承认。不过,我不觉得我有了一个孩子,就对我有什么害处。”曹雪芹说,“莫非我就不该有孩子,到底我也十九岁了啊!”
看他那稚气的神态与语气,绣春颇有啼笑皆非之感。她觉得不必跟他再争了,反正这么做,很不妥当,她决定放弃。
“如果没有更好的办法,就决定这么办吧!”
“不!”绣春很快地回答,“等我再想想。”
两个人都落入沉思之中。不过一个是往坏处去想,一个是往好处去想——曹雪芹胸腔中填满了济危扶倾、行侠仗义的豪放气概,觉得能为绣春解除困境,是件很值得自我欣赏的事。活到十九岁,他从未感觉到自己对他人有什么用处,也从未觉得自己对他人有什么重要,而此刻却都感觉到了。
“我想到有个法子,不知道办得到不?”绣春望着曹雪芹,忽又摇摇头说,“跟你商量没有用。”
“什么法子,跟我商量没有用?”曹雪芹说,“其实,我觉得你刚才说的那个办法,就很妥当。”
“不!”绣春的态度很坚决,“我不能害你,可也不能害我自己。”
“这是怎么说?”曹雪芹愕然之中,又有些兴奋,“你想到了什么两全其美的好法子?”
“法子并不好!”绣春容颜惨淡地说,“也许我天生就是那种命!如你所说的,我不能不认命。”
曹雪芹突然警觉,失声说道:“你千万不能寻短见。我刚才说过,你得为我活下去,这话,你也答应了我的。”
绣春知道他误会了,只好将就着他的话说:“我倒是愿意为你活下去,现在就是想活下去的路。我在想,除非孩子不活,我就没有法子活下去。”
“这,”曹雪芹皱着眉说,“我没有听懂。”
“我是说,”绣春很吃力地说,“我想把它拿掉。”
“把它拿掉?”曹雪芹想了一下才明白,原来绣春是打算第二次堕胎,怪不得她说她是那种命。
“自己的骨血,你舍得吗?而且,那是危险的一件事。”曹雪芹说,“你别提这个了,一提到,我的心都悬起来了。”
从第一次堕胎后,绣春在这方面学得了许多智识,只要用药得当,像这种三个月不到几乎尚未成形的胎儿,要打下来是没有什么危险可言的。不过,这一点不必跟他去争,要向他解释的是,他所说的“自己的骨血”这一句话。
“不错,我自己的骨肉,总有点舍不得。可是,怎么叫壮士断腕呢?事到临头,非得咬一咬牙不可的时候,腕尚可断,何况两个多月的一个孽胎。”
这“孽胎”二字,足以形容她的感觉了。曹雪芹心中一动,随即问说:“如果也是我的骨血,你舍得把他打掉吗?”
“那当然舍不得。”
她说这话的神气非常自然,就像恩爱夫妻私下闲谈那样,曹雪芹非常高兴,同时也真的产生了视绣春为爱妻的那种感觉。起身将她一把抱住,灼热的嘴唇很快地压在她的红唇上,绣春先是一惊,但随后便闭上了眼,让他吻着,直到有些透不过气来的时候,方向后一仰,轻轻说一声:“够了!”
“你答应我了吧?”
绣春茫然,“我许了你什么?”她说,“咱们到现在还没有谈出一个结果来。”
“已经有了。”曹雪芹说,“你怀的是我的孩子。”
他不容她再说什么,便起身来,打算离去,脸上显得满足而有信心,真的相信难题已经解消,他跟绣春及绣春的孩子的事,已经定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