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有你一封信,是太太叫人送来的。”
从锦儿手里接过家信,曹雪芹随手往衣袋中一塞,他已经知道信中谈些什么,不必当场拆开,免得锦儿要信看时,难以应付。
“你怎么不拆开来看?”
“我知道,是一张采买的单子。”曹雪芹乘机辞去,“我到西四牌楼看看去。”
在路上拆信一看,才知道夏云已有回复,绣春提出好些疑问,无从答复,还是非曹雪芹去一趟不可。信中特为关照,“以速行为宜”。
要快只有一个办法,曹雪芹心想,到粮台上去要一辆车。定了主意,随即去找曹震,他很谨慎,只说要到沧州去喝一个同窗好友娶亲的喜酒。曹震立刻就派了车,第二天一早动身。
到得沧州,开赏打发了车夫,曹雪芹随即另外雇车,转往东南,直奔盐山。秋月的信上说得很明白,仲四奶奶娘家,在盐山城内县学前开一家盐店,字号叫作“利丰源”,到那里一打听,自然就可以找到仲四奶奶。
行止非常顺利,到得“利丰源”一问,掌柜的是仲四奶奶的侄子,听说是姑太太的客人,又见曹雪芹是官宦家子弟的打扮,十分客气,延入内宅接待,派伙计飞快地将仲四奶奶请了来。
“知道芹二爷会来,可没有想到这么快。”仲四奶奶皱着眉,指着潮湿且带腥臭的满地盐卤说,“这也不是芹二爷能待的地方,不如就走吧!”
于是,两乘小轿到了绣春隐栖之地,凭借的是仲四奶奶亲戚家的余屋,一座可以独立门户的四合院。绣春的气色已好得多,看来心情不似以前那样灰恶了。
问了马夫人的安好,绣春又问:“你是怎么来的?”
“请震二哥派了一辆车,送到沧州——”
“怎么?”不等他话完,绣春急急问说,“他知道我在这里?”
“他怎么会知道?”曹雪芹答说,“我只请他派车送到沧州,就是为了瞒住他。”
“锦儿呢?”
“她也不知道。”
听这一说,绣春才算放心,舒口气说:“你住一晚,明天就回去吧!”
“不能这么快就回去。”曹雪芹摇摇头,“我说到沧州是为喝同学的喜酒,既然是同学,大老远地去了,总得盘桓几天,才像真的有这么回事。”
“就多住两天怕什么?”夏云插嘴说道,“事情也不是一晚上就能谈得完的。”
因为不是一时能谈得完的,所以彼此反倒从容了,留仲四奶奶吃了饭,等她原轿离去。
夏云要为曹雪芹安排宿处,剩下绣春陪曹雪芹喝茶,方始谈到正题。
“你的意思我还不大明白。”绣春说道,“仲四奶奶倒把人找到了,如今到底还用得着、用不着呢?”
“当然用不着了。”
“还有这里,原说只借住两个月,如果住长了,还得再跟人家商量。”
“这都是小事,先要看你自己的意思。”曹雪芹突然想起,“喔,夏云的意思怎么样?”
“她跟你们一样。”
“可见得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你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曹雪芹又说,“我替秋月写的信上,已说得很清楚了,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
“我不明白的是,这个主意是你想出来的,还是秋月跟太太商量定了,作为你的主意。”
“是我想出来的。”曹雪芹得意地说,“不过太太跟秋月都说,我自己也觉得我的想法,面面俱到,是你唯一可以走的路。”
“你以为我只能走这么一条路吗?”
“对!”曹雪芹问,“你觉得走这条路有什么难处?你尽管说,总可以想法子克服。”
“我顾虑的还是震二爷。如果他把四老爷请出来,拿大帽子压我,太太能不能替我做主?”
这是曹雪芹所未想到的,考虑了一会答说:“这一着倒不可不防,我想应该先发制人。”
“什么叫先发制人?”
“那还不容易明白?”曹雪芹说,“不等震二爷搬请四老爷出来,先就跟四老爷说明白。”
“谁去说?”
“自然是太太。”
“太太肯吗?”
“一定肯。”曹雪芹极有把握地说,“否则不会准我来劝你。”
绣春不语,但从她脸上看到心里,已知她的意思活动了。曹雪芹心想打铁趁热,还得要上紧下一番说辞。
“绣春,我倒想问问你,你对你的将来,打算过没有?”
“有什么打算?”绣春一脸的萧索,“还不是过一天算一天。”
“你不指望有跟冯大瑞劫后重逢的一天?”
这句话就像一支火把,投向槁木,顿时在她心中熊熊地升起火焰,苍白的脸上,现出血色,眼中也闪现了光亮。但毕竟是槁木,容易燃烧,烧得也快,只是火焰虽息,余温犹在。
“那是件可遇而不可求的事。”
“对了!作此想法最好。”曹雪芹很快地又说,“假如跟冯大瑞终无相见之日,你的日子还是要过下去,是不是?”
“我不是说过了,过一天算一天。”
“也要能过得去才行。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撞钟就是和尚在过日子。人生在世,吃饭睡觉以外,总得有件自己觉得没有白活的事在做,那日子才过得下去,你认为我这话如何?”
“说得不错啊!”绣春深深看了他一眼,“你真是三日不见,刮目相看了。”
听得这一说,曹雪芹已知必能说服绣春,微笑着又问:“那么,你是不是想过,将来要干些什么,排遣漫长的岁月?”
“喏!”绣春拿手一指,“你看!”
曹雪芹转脸望去,一函经卷一炉香,便即笑道:“你又动了出家的念头了。”
“那也无可奈何!你不是说,要我为你活下去?”
平平淡淡的语气,震撼了曹雪芹的脏腑,他激动地说:“我不但要你活下去,而且要你乐于活下去。我替你抱的希望是:第一,能跟冯大瑞团圆;其次,如果不能,有个能真正让你全心全意、寄托感情的人。这个人,在你肚子里,不管是男是女,是你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
绣春显然也为他这番话震动了,眼中不但有光,而且渐渐湿润,抽出腋下手绢擦一擦眼睛,起身在暖壶中倒了一杯茶喝。等心情略略平复,才又坐了下来,脸上的萧索,一扫而空,代之而起的是对一件事的关切。
谈到这里,夏云出现了,坐下来舒口气说:“床铺好了,孩子也哄得睡熟了。我可得好好儿息一息,有热茶给我一碗。”
绣春刚待起身替她倒茶,曹雪芹的手脚已比她快,夏云急忙起身,从他手中接过茶碗,连连道谢。
“真不敢当!怎么劳动你起来?”
“你替我忙了半天,我不该替你倒碗茶,表表微意?”
“措辞越来越客气了。”夏云看绣春脸色平和,便即问说,“怎么样?把芹二爷的话听进去了?”
“听归听,还得看怎么办?芹二爷说太太一定肯替我出头,先跟四老爷把话说明白,我不知道是怎么个说法?”
“是老实说,震二哥要孩子可以,要孩子的娘可不行。人各有志,不能相强。”
“这样说妥当吗?”绣春又说,“而且太太跟四老爷一向很客气,也不见得肯用这样硬的语气。”
“我说得硬,太太自然有一番斟酌,反正‘语软意硬’,不离这四个字就是了。”
“你看,”绣春问夏云,“怎么样?”
夏云不作声,慢慢地一碗热茶喝完,放下杯子从从容容地说道:“不在乎怎么说,要看什么时候说?说要说在锦姨扶正以后,那时候太太只问一句:已扶正了一个,莫非再扶正第二个?”
“啊!”曹雪芹不等她说完,便击桌称赏,“问得好,问得好!四老爷总不能说,就委屈绣春好了。他无论如何不能说这么无理的话。”
绣春也觉这是个必能控制曹震的好办法,顿时脸上绽开了久已不见的笑容。
“这不可不置酒!”曹雪芹欣然说道,“久已未作长夜之饮了。”
这顿酒虽未喝到天亮,也到四更时分才罢。一觉醒来,晴日满窗,想到夜来光景,心情开朗,精神抖擞地起了床,开出门去,首先就看到对面廊上是仲四奶奶的影子,正往外走去,后面相送的是夏云。
于是曹雪芹将身子一闪,等夏云送客出门,方始转到绣春那里,一见了面,不由一惊,只见她的脸色,抑郁异常,与夜来浅笑低饮的欢娱神情,浑如两人。
“怎么回事?”
“震二爷知道了,我在这里。”
“你说什么?震二哥知道你在这里?”曹雪芹大惑不解,“怎么会呢?”
“是仲四奶奶来说的。”绣春又说,“仲四爷派专人来给仲四奶奶送信,震二爷把他找了去问了。”
“那,仲四怎么说呢?”
“仲四能不承认吗?”
想想也是,这是不能不承认的事,因为是瞒不住、赖不掉的事。否则,等找到绣春以后,质问仲四,不承认这回事的用意何居?安上他一个“略诱良家妇女”的罪名,仲四会落个破家的结果。
曹雪芹静下心来细想,曹震知道绣春在盐山是一回事,知道不知道她为何到盐山,又是一回事。这得弄明白了,才能推测将会发生什么事。
“当然知道。”当他将疑问说出口时,送客回来的夏云接口答说,“震二爷都知道了。”
“那,他是怎么知道的呢?”曹雪芹有些气愤,“是谁在他面前搬的嘴?”
算来算去,断定消息是从何谨口中走漏的,何谨不是爱搬弄是非的人,猜想是无意中有所泄漏,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去告诉了曹震。绣春认为那个人很可能就是何诚,他在曹震面前献殷勤的情形,她见过不止一回了。
“这个混账东西!”曹雪芹骂道,“我得好好儿问他!”
“你也不必生气。”夏云劝慰着说,“反正纸里包不住火,震二爷迟早会知道的。咱们还是按原来的步骤办。喔,”她又向绣春说,“仲四奶奶告诉我,房东已经答应了,你住多少日子都不要紧。”
“谁知道能住多少日子?”绣春叹口气。
“这话,”夏云愕然,“我不懂。难道有人不准你住?”
“你看着好了!”绣春答说,“震二爷说不定就会赶了来。”
“不会的。”夏云满有把握地,“绝不会。”
曹雪芹的想法,比较倾向于绣春,“可也说不定。”他说,“绣春,咱们先琢磨琢磨,震二爷如果来了,如何应付?”
“那得看他的来意是什么?”夏云接口。
“当然是劝绣春别打胎。”
“好!”夏云说道,“就听他的,还有什么?”
“还有,”曹雪芹摇摇头,“就很难说了。”
“想也想得到的,是想绣春回去。告诉他随后再说,回到京里请太太出面跟他理论,不就结了吗?”
听她说得如此简单容易,主要的是乐观的语气,感染了绣春与曹雪芹,不自觉地将这件事看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