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你不该把这件事告诉我的!”
马夫人一开口就让秋月愣住了,深感意外之余,还有些委屈。“这么一件大事,”她说,“我敢不跟太太回吗?”
“你倒是回明了,我可又怎么办?”马夫人面凝寒霜,“你说你担不起干系,莫非我又担得起了?别说震二爷是我的侄子,就算我是他的亲娘,也不能说做主把他的孩子打掉,那,我成了什么人了?你跟绣春说,命该如此,她死心塌地跟着震二爷吧!”
一听这话,秋月急得浑身冒汗。绣春特为来向她求教,唯一的愿望就是跟曹震隔断关系,谁知结果适得其反!这对绣春如何交代?
“再说,她也不知道打的什么糊涂主意!”马夫人又说,“怪不得她愿意跟着芹官出关。”
“这,太太可是有点儿误会了。”秋月急忙为绣春分辩,“她跟芹二爷可是干干净净的。”
“只要有那种心思,就不能让人放心。我看,”马夫人冷笑,“芹官是让她迷住了,不然,不会有那种异想天开的荒唐主意。”
这是指曹雪芹愿为绣春掩护而言,想法诚然有些荒唐,但用心却是可钦服的,“芹二爷等于从井救人。”她说,“这可是难人之所难,这么厚道,很少见的。”
“可惜他没有三兄四弟,从井救人,淹死也就淹死了。”
这话说得太重了,秋月大为惶恐,“我太糊涂,”她几乎要下跪请罪,“不该有这种想法。”
“不怪你。”马夫人神色缓和了些,“可惜了绣春!平时好逞强,什么不在乎,上了人家的当,可又不肯认命。你想想,咱们这种人家,能由得她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吗?她本来是震二爷的人,我没法儿替她做主,就能替她做主,也绝不能如她的意,我得按正理办。”
所谓“按正理办”,便是将绣春送回给曹震,那一来说不定就会逼得绣春走上绝路。转念到此,秋月心中如焚,定一定神,双膝着地,口中说道:“如今我只求太太一件事,只当我没有跟太太说过,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
“你起来——”
“不!”秋月很坚决地,“要太太许了我,我才能起来。”
“好吧!我装不知道好了,你起来。”
“是。”
“不过,我得问你,这件事你打算怎么办?”
“我想只有找她嫂子去商量。”
马夫人沉吟了好一会,点点头说:“也只有这个办法。你们自己去商量,可就是绝不能把芹官扯在里头。”
“那当然,这不用太太交代的。”
提到跟夏云商量的结果,秋月就不肯往下说了。因为这样就可能将曹雪芹牵扯在内——秋月很了解,只要说明了绣春的去处,曹雪芹一定会去看她,以后会发生什么事,就很难说了。
曹雪芹与绣春的性情一样,都是自己都管不住自己的人。
“你怎么不说下去?”曹雪芹问说。
“实在也没有什么好商量的。”秋月闪避着说,“太太说的是正理,绣春又有她自己的主意。反正不违背太太的话,照绣春的主意就是了。”
“那不是很好吗?”曹雪芹有些困惑,“不过,到底是怎么个办法,我可不明白。”
秋月先不作声,她得好好想一想才能作答。首先,当时绣春伤心欲绝的情形,不能告诉曹雪芹——她最伤心的是,马夫人所说的,“上了人家的当,又不肯认命!”莫非上了人家的当,就非得认命不可?这话连夏云也有些不能心服,若说上了当就得认命,世上哪里还有好人过的日子?
“谁让我是奴才呢!奴才就得听人摆布!”绣春激动得一张脸通红,“命是我自己的,不认命,舍命还不成吗?”
“这话你错了!”夏云心虽不服,却比较冷静,“你不该跟太太赌气。”
“太太亦不是让你非认命不可。”秋月说道,“她只是管不了这件事。想想也是,你说这件事让太太怎么管?她现在撒手不管,实在也就是偏向着你。若说震二爷欺侮了你,请她说几句公道话,甚至把震二爷找了来骂一顿,都不是办不到的事。可是事情一掀了开来,她能说,绣春怀的孩子万不能留吗?世上哪有这个道理?就这样,太太也还担着干系,将来万一让震二爷知道了,说一句:也不知道哪儿得罪太太了,就不肯劝一劝绣春,让他多一个子女。你想,太太不是为你落了褒贬?”
这番话说得相当透彻,绣春的情绪平复了些,沉吟了好一会说:“反正要我把这个孽种生下来,我现在是绝不能甘心。你们两位说吧,我该怎么办?”
秋月与夏云面面相觑,都无善策,到得无法再保持沉默时,秋月看着夏云说:“你是她嫂子,你说一句吧!”她紧接着又说,“不是我推托,照规矩应该你先说话,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说,我一定尽力去办。”
“咱们一步一步谈。”夏云问绣春,“你一定要把胎打下来?”
“是的。”绣春毫不含糊地回答。
“那么咱们就商量找人吧?”夏云又说,“还得私下找,这就更难了。”
“只有一个人可托。”秋月接口说道,“就不知道绣春愿意不愿意让这个人知道?”
“谁?”
“仲四奶奶。”
果然,这是个很合适的人,夏云心想,仲四奶奶的眼皮子宽,人又能干,托她一定妥当,于是转脸问道:“你看怎么样?”
绣春实在不愿让外人与闻其事,然而眼前有身不由己之势,只有报之以苦笑,“如今哪里有我做主的份儿。”她说,“你们怎么说,怎么好。”
“不然!”秋月很恳切地说,“你的事就是我们的事,你也别当是你自己的事,有话尽管说,大家慢慢儿琢磨。”
“说得是。”夏云也说,“你原来总也打算过吧?”
“我原来的打算是,想请何大叔给我抓一剂药,大概就行了。”
“这也是个办法。”秋月赞成此议,“何大叔的医道是靠得住的。”
夏云是很爽利的性格,当即派人将何谨邀了来,绣春望影回避,在隔室门帘的后面窥探。
听秋月很含蓄地说明经过,只见何谨手捋着花白胡须,只是沉吟不语,绣春便知事不谐了。
“太太怎么说?”
“太太,”秋月想了一下,赔笑答说,“何大叔,你就当太太不知道这回事好了。”
何谨阅历甚广,而且在曹家四十多年,上上下下,每个人的性情都摸得很清楚,心知马夫人已默许此事,但没有一句明白话,将来出了事可担不起这个责任,决定谢绝。
“两位姑娘,这是造孽的事,我可不能干。”何谨又说,“我劝两位姑娘也别管这个闲事。”
最后那句话,听得绣春心头火发,一掀门帘,开口便嚷:“何大叔,明人不说暗话,你明明是不肯担待,说什么造孽不造孽。你自己不管,我不怪你,怎么还劝她们两位别管?你老说这话,不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吗?”
何谨是将绣春从小看大的,也受惯了她的排揎,不但不以为忤,反而笑嘻嘻地说:“姑奶奶,你别动肝火,会伤胎气。既然你自己出面了,我不能不管,来,我先替你号号脉。”
“多谢,不必了!”绣春答说,“何大叔,我也不敢害你造孽,只求你一样,你只当没有听她们两位谈过我的事,行不行?”
“这你放心好了!事不干己,我何必跟旁人去说?”说着何谨便站起身来,扬长而去。
“你看你这个脾气!”夏云埋怨地说,“无缘无故把个老好人得罪了。”
“我倒不懂。”秋月问说,“你为什么不让他替你号一号脉?”
“如果我让他号了脉,他一定说是不能打,不然会出事。那时候你是听他的还是不听,徒乱人意,不如免了吧!”
秋月与夏云面面相觑,两人的感想是相同的,但说出口来的是秋月。
“你的心思比谁都快,可怎么又会上了震二爷的当呢?”
“如今可没有法子了,只能找仲四奶奶。”说着,夏云用征询的眼光看着绣春。
绣春木然,但不是听而不闻的表情。见此光景,夏云向秋月使个眼色,避开绣春有话要问。
“绣春的事,她二哥还不知道,你看我要不要告诉他?”
秋月心想,绣春当然不会愿意王达臣知道这件事,便即答说:“这要看你自己了!你觉得一个人可以做主,就做主好了。”
夏云踌躇了一会说:“不告诉他吧!也免得他烦恼。”
“不过,仲四奶奶一定会问到。”
“那就老实告诉她,看她的意思再说。”
果然,仲四奶奶听夏云说知其事,首先便问王达臣的意思如何?
“他不知道。”夏云答说,“反正他也做不了他妹妹的主,所以我没有告诉他,这反倒省事。”
“对了!达臣不知道反倒省事。不然,得让他告诉我们当家的,咱们俩就不便谈了。”仲四奶奶又说,“这种事我没有经过,不过咱们的交情不同,三姑娘也跟我亲妹子一样,我不能不管这件事。”
仲四奶奶想的办法很周全,她认为这件事不能通州办,决定将绣春带到她娘家——邻近沧州的盐山先住下来,再设法找精于此道的稳婆来处理。不过她提出一个条件,要夏云在盐山照料绣春,因为仲四靠她主持中馈,无法久住娘家。
这在夏云是个难题,因为在她丈夫面前,不知如何交代?仲四奶奶倒是有条调虎离山之计,请马夫人出面,央王达臣出一趟远门,譬如专程送封信什么的,这样,就可以趁空当办绣春的事。不过她不愿出太多的主意,免得给人一个爱管闲事的印象。
“你别急,慢慢想,反正耽误几天也不要紧。”
夏云点点头,回得家来,跟秋月一说,秋月改变了她原来的说法,认为应该告诉王达臣,但又表示,不妨先问一问绣春。
绣春的想法跟仲四奶奶一样,也主张调虎离山,不过她希望镖局中能让王达臣出一趟差,也就是保一趟镖。夏云将这话转告了仲四奶奶,机会很巧,第二天就有一个机会,有家官眷要请人护送到江苏徐州,来去得一个月的工夫,仲四将这趟差使派了王达臣。
于是等王达臣的镖车南下,仲四奶奶带着绣春、夏云姑嫂,也就动身了,那是三天以前的事。
回忆告一段落,秋月的主意也打定了,说一半、瞒一半,只说去干什么,不说去了何处,更不说是仲四奶奶的安排。
“这可透着点儿邪!”曹雪芹一脸的不信,“夏云把她带到什么地方,你会不知道?”
“你别管我知道不知道。”秋月答说,“反正我不能再多说了!不然太太面上,不好交代。”
曹雪芹知道秋月的性情,这就是说到头的话了,多问无用。心里自是怏怏不快,亦不以秋月与夏云的态度为然,他觉得她们没有能好好劝一劝绣春,在姐妹的情分上,不免有亏。
“我倒想问,绣春的累赘就算顺顺利利拿掉,震二爷那里也没有那么噜苏了,可是,绣春还不是前途茫茫吗?”
“这是两回事,她就没有这个累赘,不也是前途茫茫?”
“不然。你们没有仔细替她去想,如果仔细想了,你们就会劝她,安安静静把孩子生下来,才是上策。”
“喔,”秋月一半不服,一半关切,很注意地问,“照此说来,你是替她仔细想过了,倒要请教。”
“那,我先问你,你看绣春将来的收缘结果如何?”
秋月想了想,迟疑地答说:“看样子,就这样一个人过一辈子了。”
“既然如此,有个能养老送终的亲人多好!”曹雪芹又说,“这是最后的打算,照我的想法,她跟冯大瑞还有重圆的希望。如果有那一天,当然不能把孩子带去,应该交回给震二爷;如果她不愿意这么办,把孩子给我好了。”
“啊!”秋月既不安又庆幸,“不是你说,差点大错特错。”她又深深看了他一眼,欣慰地说,“你真是长进了,老太太如果知道你有这样的见解,会笑得合不拢嘴。我马上跟太太去回,太太一定也会赞你的主意高。”
“倒想不到,他居然想得这么周全。”马夫人也很高兴,“这一来,可进可退,我也不必装不知道了。等绣春生了,看震二爷怎么说。如果他只要孩子,自然跟他说实话,倘或还是打绣春的主意,绣春又怎么说都不肯,那就干脆跟他来个不认账。”
“震二爷如果一定要问,孩子是谁的,可怎么回答?”
“那,那就答他一句,你管不着!”
秋月笑了,“太太肯这么替绣春担待,事情就好办了。”她又很谨慎地说,“我还有个主意,不知道行不行?”
“还有什么主意?”
“得有个人去开导绣春。”秋月说道,“她的脾气,太太是知道的,那张嘴又厉害,只要她觉得不中听,就没有人能说得过她。”
“我在想,芹二爷既然有这么透彻的见解,一定能把握得住,绣春最佩服芹二爷,肯听他的劝,不如请芹二爷到盐山去一趟。”
“等我想想!”马夫人考虑了一会说,“这么办原是情理上很通的事,绣春也不是喜欢闹别扭的人,你不妨先捎个信给夏云,果然绣春不肯听,让芹官再去亦不晚。”
“是!那就这么办。”
于是秋月喜滋滋地将这个决定告诉了曹雪芹,而且请他代笔,用她的名义写好一封给夏云的信,请仲四派人送到盐山。曹雪芹仍回京城,照常每天到锦儿那里喝酒聊天,却是声色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