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到家自然先到马夫人面前请安,少不得要谈此行的结果。在路上曹雪芹就跟何谨商量好了,不能说实话,但也要留下余地。要那样,冯大瑞洗清了身子出现,才不至于显得太突兀。于是先从拜年说起,谈了些通州几房本家的近况,等马夫人提到冯大瑞,他才从容不迫地作答。
“人是回来了,不过跟仲四只匆匆见了一面,立刻转往山西,据说半个月就可以回来。我已经关照仲四,等他回来了,无论如何让他到京里来一趟,那时候,就什么都知道了。”
“喔,”马夫人问道,“他是怎么回来的呢?”
“赎罪回来的。”
“绣春呢?有消息没有?”
“不知道。”曹雪芹答说,“我问仲四,仲四说忘记问他了。”
“看样子,他也未见得知道。”马夫人的神色,微显忧郁,“这两天我常在想,云南那么远,绣春又怀着肚子,还没有盘缠,怎么样能到得了那里?再说,万里寻夫,是件光明正大的事,何必偷偷溜走?她果然有此打算,尽可以老实说,咱们也一定会帮她如愿。这种种都是情理上说不过去的事,我看凶多吉少,死了心吧!”
说着,已隐隐闪现泪光,秋月便即劝道:“太太也别难过。绣春就算到不了云南,也一定有个安顿之处,她行事向来神出鬼没,谁也猜不透。”
“好吧!你们不死心,就等着吧!”
“我看,”曹雪芹将他心中一直在怀疑的看法,说了出来,“十之八九,又遁入空门了。”
说到这里,想起何谨测的字,便又加了一句:“倘非如此,就是别嫁了。”
“你说绣春另外嫁人了?”马夫人问。
“我是这么猜。”
“绣春争强好胜,会这么做吗?”
“那也说不定。譬如……”
曹雪芹做了几个绣春可能别嫁的假设,比较近情理的一个是,流落他乡,进退维谷,为好心人所拯救,迫于情势,也为了感激图报,委身于人。像这样的遭遇,虽无法证明一定会发生,可也难保必无。马夫人原已想死心的,这时又有些将信将疑了。
“绣春的事,你问过秋月了吧?”
“是的。”杏香答说,“你临走以前,不是交代,让我问她吗?我是照你的话做的。”
“她都告诉你了?”
“都告诉我了。不但绣春的事,连冯大瑞的事,还有你到通州去干什么,也都跟我谈了。”杏香不免有怨言,“你瞒得我好!你就不想想人家会替你着急?”
曹雪芹没有想到,秋月会尽情揭露,不过这一来反倒使他如释重负,便即含着歉意地笑道:“我也是怕你着急,或者拦着我。你知道,这件事是拦不住的。”
“我不会拦你。凡事只要跟我说明白,心里自然就踏实了。”杏香又问,“冯大瑞到底有消息没有呢?”
“不但有消息,而且还见了面……”
“还见了面!”杏香不由得抢着发问,“这一下,绣春的消息也有了?”
“唉!”曹雪芹像冯大瑞那样,先叹口气,接着又说,“你把秋月去找来,我讲给你们听。”
“不用去找,回头她会来。她说了,要到我这儿来喝莲子粥。”杏香眼尖,向窗外指道,“那不是来了吗?”
曹雪芹向窗外望去,只见一盏白绢画花卉的宫灯,冉冉而来,那是秋月的标志,每回夜访,她都是持着这盏她心爱的宫灯来的。
“太太睡了没有?”杏香迎出去问。
“睡了。”
“那可以多谈一会儿。”杏香接过秋月手中的宫灯,顺手交给丫头,同时吩咐,“把煨着的莲子粥端出来,再蒸一笼鸡蛋糕。”
这是意料到会谈得很晚,所以多备消夜的点心。果然,曹雪芹从头细说,在秋月无一非感到意外,杏香就更不用说了。
“偏就有那么巧的事!”谈到冯大瑞被捕,秋月亦复怅恨不已,“刚要谈绣春,番子就来抓人了!教人牵肠挂肚,好难受。”
“不过看样子,还健在人间。”杏香接口,“我也好想见见这位绣春姑娘。”
“要想见她,先得救冯大瑞。”秋月问道,“方老爷既然写了包票,他应该不要紧吧?”
“大概不要紧。他的事回头再告诉你们,先谈绣春,有件很妙的事,老何替绣春拆了个字,说她是‘两头大’,除了冯大瑞,另外又嫁了个丈夫……”
“这不对吧?”秋月插嘴,“‘两头大’怎么能这么解释?”
“也许,”杏香别有看法,“她另嫁的那个丈夫,本有原配,在她不就是‘两头大’吗?”
“那一来就更乱了。”秋月摇着头说,“我不相信绣春会做这种窝囊事。”
“我先也不相信,后来老何愈拆愈玄,而且前面替冯大瑞拆的字很灵,我就不能不将信将疑了。”
接下来,曹雪芹便细谈何谨拆那个“春”字的说法,秋月本来不信的,也像曹雪芹那样,不敢坚持无其事了。
“也许绣春愿意委屈,就为的是生了儿子,得保全曹家的骨血。果真如此,咱们倒得琢磨、琢磨,怎么好好访一访、搜一搜,就算花个一两吊银子,也值得。”
“不光是花钱,还得有人,有工夫。”曹雪芹说,“除非太太准我,破费个一两年辰光,‘天涯沿路访斯人’。”
“我倒想到一个人。”杏香说道,“可惜年纪大了。”
“你是说老何?”秋月点点头,“其实他年纪虽大,精神还很健旺,从南到北,从前跟老太爷、老爷走过好几趟,江湖上的事多见识广,倒确是挺合适的一个人。”
“而且,”杏香接口,“老何的花招挺多的,别人想不到的,他能想得出来。”
曹雪芹让她们一弹一唱,说得心思也活动了,“也罢!”他说,“等冯大瑞放出来,问清楚了,再做道理。”
“对了!”秋月催问道,“你还没有谈冯大瑞呢,他到底怎么样了。”
“此刻在通州。方问亭会替他想法子。不过,他要我明儿再到通州去一趟。你们看,这要跟太太怎么说?”
“不能再说上通州了。”杏香答说,“得另外撒个谎。”
“有了,有个很好的说法。”
原来曹雪芹有个在咸安宫官学的同窗名叫赫尼,他的长兄当过好几个阔差使,去年春天在东海关监督任上,被劾落职,挟资回旗,在西山造了一所别墅,颐养老父。这所别墅最近完工,其中亭台楼阁,尚待题名。赫尼之父一向很赏识曹雪芹,所以特命赫尼来请曹雪芹去品题。赫尼来时,正是曹雪芹去通州的第二天,如今正此题目可借。
于是第二天一早,马夫人起床,秋月正服侍她漱洗时,曹雪芹已来问安了。
“娘,”他说,“我今天想到西山去一趟,得两三天才能回来。”
“去西山干吗?”
“咦,”秋月接口,“太太忘记掉了?不是那位赫大爷,请芹二爷去品题他家的别墅吗?”
“喔,我想起来了。”马夫人说,“他家也算是世交,你就去吧。不过,到底哪天回来,你得说个准日子,省得大家等你。”
实在是慈母倚闾之望,曹雪芹很想答一声:“明天就回来。”但不知再度通州之行,究竟要干些什么,时间无法预定,只能说得活动些。
“不知道他家的别墅规模大小,要看多少时候才看得完。”曹雪芹说,“我总尽快赶回来就是。”
“也不必说尽快不尽快的话。”秋月插嘴,“太太既然要个准日子,芹二爷,你就索性从宽估计好了。”
“那,”曹雪芹想了一下说,“来去三天大概够了。”
“不要大概!”秋月代为安排,“今天是二月初九,九、十、十一,一共三天。十一下午,请芹二爷务必赶回来。”
“啊,”马夫人想起来了,“杏香生日不是快到了吗?”
“是的。”秋月答说,“是二月十六。”
“我记得今年是她的整生日。”马夫人问秋月,“我没有记错吧?”
“是。”
“到咱们家来的头一个整生日,得好好替她热闹热闹。”
“算了吧!娘,”曹雪芹照规矩要有所表示,“她当不起。”
“你别管,这不与你相干。”马夫人挥一挥手,“你去吧,早去早回。”
“是。”曹雪芹又说,“我想还是得把老何带去,他的肚子里宽,可以替我出出主意。”
“随你。”
于是曹雪芹退了出来,先回梦陶轩,只见杏香已将他的行囊收拾好了,就摆在门口,依旧是那具轻便的藤箱。
“说好了?”杏香迎上来问。
“说好了,三天回来。”曹雪芹又说,“太太还要替你做生日呢!”
一听这话,杏香顿时有惊喜交集的表情,咧开了嘴,露出两列整齐细小的白牙,眼睛不住在眨,好久都不说话。
“你看你那傻样!”曹雪芹忽然问道,“老何呢?怎么不见?”
“到护国寺买花去了。”有个小丫头在一旁接口。
“糟糕!”曹雪芹又问,“什么时候回来?”
“买花、买书、喝酒、遇见熟人聊一聊,那还不是到晚才能回来?”杏香问道,“你找他干什么?”
“我仍旧得让他陪着我去,一切方便。”曹雪芹吩咐小丫头,“你叫桐生去找老何,赶紧回来。”
等小丫头一走,曹雪芹又将她唤了回来,他是想到了二、五、八护国寺的庙会,地方大、人又多,关照要多派人去找。
“就找到了,回来也得中午。”杏香建议,“你不如先去看方先生。”
“这会儿他还在宫里。”曹雪芹想了一下,兴奋地说,“反正是下午的事了,咱们把秋月找来,商量商量替你做生日的事。”
在杏香的感觉中,这就是曹雪芹可爱可恨之处,可爱的是凡有热闹好玩的事,他永远不会扫人的兴;可恨的是只有这些事起劲,从不为他自己的功名前程,稍做盘算。
“你啊!”她无可奈何地埋怨,“就是无事忙!”
话虽如此,她仍旧另外唤一名丫头,悄悄地将秋月请了来,这就不必他们先开口,秋月自会提到。
“太太给了一百两银子,要戏要席,还不知道对付得下来对付不下来,下午我得找锦儿奶奶去商量。”
“太太交代了没有,要请哪些人?”曹雪芹问。
“没有。”秋月问道,“你看呢?”
曹雪芹还在考虑时,杏香却忍不住要说话了,“秋姑,”她说,“太太这么看得起我,光是有这番意思,我已经觉得当不起了,千万不要再铺张,折我的福。到那天,不敢让太太破费,也不必让你操心,我来弄几个菜,把锦儿奶奶请了来,等我给太太磕了头,请大家吃面,这样,我的这个生日就过得很有意思了。”
“她说得也不错。”曹雪芹附和着,“就照她的意思吧,至多再把四老爷请了来。”
“四老爷也不必惊动。”杏香很快地接口,“何必让我凭空多磕几个头?”
这话就只有秋月最了解了。官宦人家的妾侍,最委屈的就在这些地方,平时的礼数还不妨随便,遇到婚丧喜庆,就一点都不能马虎。明明是自己生日,却没来由地要给来道贺的长辈磕头,有人觉得无所谓,而像杏香这样的人,便深非所愿了。
“好!”秋月深深点头,“我懂你的意思,反正到了日子总让你高高兴兴玩一天就是了。”
“谢谢,谢谢!”杏香撒娇似的笑道,“我就知道只有秋姑最疼我。”
秋月笑笑不作声,转脸问曹雪芹:“芹二爷,你怎么还不走。”
“我在等老何,他到护国寺逛庙会去了。”曹雪芹又说,“而且,我还得先去看方问亭。”
“那也该是时候了吧?”
“还早。”曹雪芹忽然问道,“我离京的那几天,震二爷来过没有?”
“没有。”秋月答说,“锦儿奶奶倒来过两回,问她震二爷的情形,她说她也不知道他在哪儿,每一趟回家,匆匆忙忙地换换衣服就走了。大概是陪着圣母老太太在一起。”
曹雪芹心里在琢磨,必是圣母老太太尚未入宫,可是当今的太后,大概大限将至,一旦溘逝,自然秘不发丧,而遗体的安葬是件极费周章的事。曹震有陵工上的经验,办这些事很在行,此刻可能正在部署这件极机密的大事,所以在锦儿面前都不肯透露口风。
既然如此,自以不问为宜,当即站起身来说:“我得看方问亭去了。老何一回来让他马上预备,我一回来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