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曹雪芹很吃力地将不能不将冯大瑞解进京,暂时监禁在步军统领衙门的原委讲完,接下来表示歉疚,但刚一开口,就让冯大瑞拦住了。
“芹二爷,你别说了。你跟仲四爷都是好意,阴错阳差凑成这么一档子窝囊事,谁也不能怪。至于一定要到京里过一过堂,这一层我早就料到了。没有什么!”
见此光景,曹雪芹稍感安慰,但还有担忧的事,怕他对方观承的信心动摇,什么事不能推心置腹,说不定就会由于误会而又生出意外风波,因而觉得需要解释。
他想了一下,用询问的语气开头:“大瑞,你是不是觉得方问亭拍胸担保你一切没事,到头来还是弄成今天这样子,疑心他不是有力量救你?”
“我一点都不疑心。”冯大瑞说,“我知道他有力量。至于弄成现在这样子,你刚才已经说过了,是要为讷公圆上面子,这做法也不错。‘光棍好做,过门难逃。’江湖上的规矩,方问亭是很清楚的。”
曹雪芹心中一动,“方问亭久走江湖,”他问,“江湖上知道不知道方问亭?”
“怎么不知道?江湖上如果不知道他,他就不会知道我到达通州,也不会知道我来干什么。”
“这么说,他跟江湖上人有来往。”
冯大瑞笑笑答说:“这话,你最好去问他自己。”
“那么,”曹雪芹又问,“你究竟来干什么的呢?”
“咦,他们没有告诉你?”
这他们包括仲四,也包括方观承,“他们告诉我了。”他点点头,“我替你担心的是,你对你们帮里,怎么交代?”
“不要紧,方问亭自有办法。”
照此看来,方观承不但跟江湖上通声气,而且是跟漕帮中有头脸的人有交情。意会到此,心头暗喜,只要把绣春的下落打听清楚了,很可以拜托方观承去找。
当他在心里七上八下,思绪如风卷浮云、鞭催怒马时,冯大瑞开口了。
“芹二爷,”他说,“你还没有告诉我,你这几年的境况呢!”
“喔,”曹雪芹定一定神说,“还不是那个样吗?”
听这一说,双腿受了伤的冯大瑞,缓慢地将椅子往后挪一挪,拉开距离,身子往下,脸往后仰,将曹雪芹端详了一会说:“虽说没有变,到底跟以前还是有点不一样,发福了!”
“饱食终日,无所事事,怎么会长不胖?”曹雪芹答说,“这几年总算日子过得还顺遂,就是不能提绣春……”
“芹二爷,”冯大瑞不等他说完,硬插进话来打断,“听说你一直还没有娶少奶奶,倒是有个儿子,那是怎么回事?”
“那,说来就话长了。”
“长话短说好了。”冯大瑞问道,“是有一个姨奶奶?”
“是的。叫杏香,人还不错。”
“人不错就好。”冯大瑞又问,“太太呢?一定很健旺?”
“得了个气喘的毛病,发起来很怕人……”
“喔,”冯大瑞很快地打断他的话,而且也很兴奋地,“我有个单方,百发百中。当时人家传给我的时候,郑重得不得了,我也就很仔细地记着,心里可是在想,又不是等着用这个方子,也许根本就没有人问我,记也不过白记。谁知道今天倒真用上了,合该太太的造化。这方子我记得很清楚,芹二爷,你带笔了没有?”
于是曹雪芹从随携的护书中,取出水笔、纸片,录下冯大瑞口述的单方,接下来便要谈过去了。
他心里是有准备的,细想近来一连串的事故,尤其是刚才听冯大瑞谈到方观承与江湖上的关系,言词闪烁,其中似乎包含着很深的秘密——这一阵子的阅历,使得曹雪芹长了许多见识,深深体会到任何人都有保持个人秘密的习惯,而打听人家的秘密,不但会惹人猜疑,并且即令打听清楚了,也不会是桩好事。因此,他并不预期冯大瑞将他的一切,和盘托出,同时与绣春没有多大关系的事,也不必去打听。
“大瑞,”他闲闲地说,“你是怎么回来的呢?有人说你立了功,有人说你是缴了赎罪的银子。你能不能讲给我听听?”
“怎么不能。”冯大瑞答说,“两样都有。贵州打苗子,我立过功劳,在云贵两省是自由的,不过还不能回来,后来有人替我花了钱,才私下在名册里头,把我的名字涂消了。”
“这样说,你还是个‘黑人’?”
“可以这么说。不过,这一点我也不怕,云贵半边天,谁也不知道我的事。”
“以后呢?就回直隶了?”
“不是。先到山东、江南,走了好些地方。”
“干什么?”
冯大瑞笑一笑答说:“无非一个‘混’字。”
“混出什么名堂来没有呢?”
“这很难说。芹二爷,江湖上的人,跟你们世家子弟的想法、看法不一样。”
“我想,”曹雪芹试探着说,“你一定是在漕船上混。”
他是故意不提“漕帮”二字,冯大瑞倒很坦然,“我在帮,你是知道的。”他说,“当然是在漕船上混。”
曹雪芹将他前后的话串联起来体味,猜出冯大瑞在漕帮中已有相当地位,便点点头说:“我想你很得意。”
“谈不到。”冯大瑞似乎不愿意深谈,顾而言他地说,“芹二爷,你常跟仲四爷在一起吧?”
“不!”曹雪芹答说,“在京里,一个月有一两回,或者他来看我们家的老太太,或者我找他去喝喝酒。如果是在通州,三四月不见面也是常事。”
“嗯、嗯。”冯大瑞没有再说什么。
“大瑞,”曹雪芹开始问他最关心的事,“在蓟州,提到绣春,你叹了口气,这当然是知道她的消息啰?”
“我也是听说,不知道靠不靠得住。”冯大瑞落入沉思之中,一种迷惘依恋的神情,显得他对绣春也是情深一片。
“大瑞,”因为他久久未语,曹雪芹催促着,“你倒是说啊!”
“我听说,她是在南京,还在苏州生了一个孩子,大概孩子一两岁的时候,不知道要到哪儿去,经过镇江生了一场大病。贫病交迫,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
“啊!”曹雪芹失声惊呼,“遇救了没有?”
“遇救了。”冯大瑞说,“救她的人,是金山寺的一个老和尚。”
“还好,还好!”曹雪芹问,“以后呢?”
“以后老和尚把她藏起来了。”
“为什么?”
“不知道。”冯大瑞说,“我猜是绣春不愿意见人,所以那老和尚把她安顿在一个很清静的地方,有人问起,老和尚不承认有这回事。”
“莫非……”曹雪芹不免猜疑,“那老和尚不怀好意。”
“绝不会,那老和尚绝不会做这种事。”
“你怎么知道?”
“是的。”冯大瑞不肯讲原因,只说,“我知道,绝不会。”
“那老和尚法名叫什么?”
“叫……”冯大瑞想了一下说,“叫禅修。”
曹雪芹将他的话,前前后后想了一遍,找到了要紧之处,“大瑞,”他问,“你去找过禅修没有?”
“找过。”
“他怎么说?”
“他就是不承认有这回事。”
“那么,”曹雪芹很快地问,“你为什么不说你是绣春的什么人?”
“说了,还是不行。”
“他当时一口咬定了,没有这回事?”
“是的。”
“你错了。”曹雪芹说,“他在当时,自然出尔反尔,一会儿不承认,一会儿承认。你得想法子在无意中露口风,不必当时就问他,那一来,他回去问了绣春,情形就不同了。”
“不!我细想过这件事,大概绣春早就跟他谈过我了。”
“这么说,绣春是意料到你或许会去找她,她不打算见你,这些情形都告诉禅修了?”
“应该是这样。”
“你从哪里看出来的呢?”
“我后来又去见过老和尚,他仍旧是那样子。如果像你刚才所说,他回去以后当然要跟绣春谈,绣春如果愿意见我,用不着我去看老和尚,老和尚就会来找我。”
“他到哪里去找你?”曹雪芹问,“你留了地址给他了?”
“用不着,他自然找得到。”
这句话露了马脚,曹雪芹抓住了,连连发问:“为什么用不着你留地址,他自然会找得到你?你跟这禅修一定有什么渊源,是不是?你说。”
冯大瑞不善撒谎,更不会圆谎,因而默不作声,脸上自然有困窘之色。
“是不是!”曹雪芹又得意又高兴地,“我说中了吧?你一定跟禅修有什么渊源。说,快说。”他竟耍赖了,“不说不行!”
冯大瑞有些苦恼,“芹二爷,”他说,“我说是跟你说,你可不能泄露出去。”
“我答应你。”曹雪芹话一出口,觉得不妥,赶紧又补上一句,“我绝不跟外人去说。”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有几个人面前,我不能不说,譬如像我们老太太那里、秋月等等。算起来不过五六个人。”
“好!我跟你说了吧,那位禅修老和尚,在帮里比我长两辈……”
“什么?”曹雪芹大为诧异,“和尚也有在漕帮里的?”
“有,而且还不少。”冯大瑞说,“这位禅修老和尚,在帮里的字派是个‘法’字,上‘法’下‘广’。他是山东兖州府人氏,现在金山寺是个‘菜头’。”
“‘菜头’是管菜园的头脑?”
“是的。”
“原来是这样子,你的话原来都是有来历的。”曹雪芹问,“她那孩子呢?”
“自然跟她在一起。”
“是男是女?”
“不知道。我问老和尚,他不肯说。”
“他当然不肯说,说了不就等于承认有收容绣春这回事了?”曹雪芹问道,“你为什么不托人去打听?”
冯大瑞不答,沉默片刻,忽然问说:“绣春的孩子是谁的?”
曹雪芹没有防到他有此一问。稍微多想一想,觉得这话不可轻率作答,因为冯大瑞可能很在乎这一点,如果说了实话,他如何来看待曹震,是件必须顾虑的事。
他决定隐瞒真相,但亦必须为绣春辩白,“大瑞,”他说,“请你不必查问,就算是我的好了。我可以告诉你,绣春没有错,一点都没有错。”
同样的,这番答语,亦是冯大瑞没有料到的,“芹二爷,”他问,“你说就算是你的,意思就是不是你的,是不是?”
“也可以这么说!”曹雪芹问道,“大瑞,我请你说一句心里的话,如果你能跟绣春再见面,她也仍旧愿意嫁,你会不会娶她?”
“只要是她有这个孩子,不是她的错,我自然会娶她。”
“好!”曹雪芹很兴奋地说,“我一回京就跟内务府去请假,最好能跟你一起到金山寺去找禅修老和尚,请他让我跟绣春见面。”
“没有用!”冯大瑞使劲摇头,“他绝不会承认。”
“会!大瑞你信不信?”
“我不信。”
“我说个道理,你就会信了。我跟老和尚说,我来要我的孩子。我不知道孩子是男是女,不过我知道孩子的名字,儿子叫曹绥,女儿叫曹绚。”
冯大瑞愣住了,“芹二爷,”他问,“这是怎么回事?”
“仲四没有跟你谈过?”
“他只告诉我绣春不知怎么怀了孕,又不知怎么失踪了,一直都找不到。”
“那么,我告诉你吧!失踪的前一天,她问我,要不要她肚子里的孩子?我说要,她就叫我替孩子起名字。这话,我想绣春一定告诉过老和尚。”曹雪芹又说,“绣春还给我留下一封信,说有一天曹绥或者曹绚会上门认父。你想,是这样的情形,老和尚会不让我跟绣春见面吗?”
冯大瑞全神贯注地听着,而且将他心中的感想一层一层地显现在脸上,惊异、兴奋,而最后是困惑。
“芹二爷,”他问,“如果是女儿还不要紧,是儿子,上门认父以后,将来你把他抚养成人,替他娶了亲,有了孙子,那一来不就把你们曹家的血统弄乱了吗?”
他说到一半,曹雪芹就发觉自己无意中失言了,也猜到他问这话的意思了,他是要弄明白,孩子的父亲到底是谁。甚至已经想到,孩子原来就该姓曹,否则便是乱了血胤。
因此,曹雪芹再一次考虑,是不是要说破绣春好意为待产的锦儿去管家,以致为曹震所乘这件事。想想还是不说为妙。
“大瑞,这一点我也想过。我可以告诉你,不过我说了以后,你别再提了,行不行?”
“行。”
“我早已打算好了。等孩子长大成人,我自然让他复姓归宗。”
“这一说,孩子并不姓曹。”
“是的。”曹雪芹硬着头皮回答。
“那么姓什么呢?”
“你别问了。”曹雪芹说,“你刚才不是答应过我,不再提的吗?”
冯大瑞语塞,但脸上有上了当的那种忍气吞声的神情。
“大瑞,”曹雪芹很恳切地说,“你不是那种放不开的人。这件事既然不是绣春的错,你又何必认真?你只问你自己喜欢不喜欢绣春?如果喜欢,我怎么样也要促成你们破镜重圆。”他停了一下又说,“既然说是破镜,总有一道裂痕,这道裂痕的出现,也不能怪她一个人,是不是?”
他的话说得很透彻,冯大瑞毕竟也是痛快人,当即答说:“芹二爷,我都听你的。”
“好!”曹雪芹也很高兴,“这才像自己弟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