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这天曹家的客人很多,而且十之八九是堂客,拜年兼探病,络绎不绝。幸而锦儿及时赶了来,有她出面应付,才不至于显得尴尬——杏香与秋月,都不算场面上的人。
马夫人服了何谨的药,恢复得很快,不过气还虚弱,不能多说话,只是提到何谨,她的话就多了,听桐生管他叫“何大叔”便即说道:“老何七十多了。‘何大叔’还是老太爷那时候沿下来的叫法,桐生该叫他‘何爷爷’才是。”
“不必,不必!”何谨摇手说道,“一改称呼就乱了,还是照旧,倒能让我觉得自己还不算太老。”
等何谨一走,她又问秋月:“你把老何安顿在哪儿?”
“芹二爷的意思,在梦陶轩的敞厅上,隔一间屋子给他,这得等过了元宵才能动工,这会暂时住门房。”
“真得好好安顿他。”马夫人说,“倒不是为了他能照料我的病,为的是他那份情意。他,四老爷那儿待不住,他儿子那儿不愿意去,情愿住在这儿。这份恋旧的心,就叫义气。其实,他住在这儿,虽说不让他干活,可也总没有在他儿子那里当老太爷舒服。你们要想到这一层,就会觉得他可敬可爱了。”
原来何谨的儿子五十都过了。曹寅在日,觉得这个奴子资质不坏,且好读书,不忍让他埋没在仆从堆中,所以托了内务府,特为替何谨开户,已不算曹家的“属人”。何谨恋巢,不肯离开曹家,他儿子却随着他母亲另住,那宅小房,也是曹家产业。
何谨特为替他儿子起了个号,叫作慕曹,示不忘本。
那何慕曹从师读书,也学过时文,既脱奴籍,便能应考,占了上元县籍,进学中了秀才。但到乡试时,何慕曹跟他父亲大开谈判,他要求何谨搬回家来住,何谨不肯,何慕曹又问:“如果中了举人,是不是回家?”何谨断然决然地表示:“我在曹家一辈子了。”他儿子的态度也很坚决,如果何谨不愿回家,他不赴秋闱。理由是中了举人,人家问起来,老太爷呢?他无从作答。这理由很充足,但何谨不为所动,因而何慕曹放弃举业,改事贸迁。先是贩卖米谷杂粮,在江宁时已有基础,及至曹家归旗,何慕曹也到了京里,在骡马市开了一家小杂货店。但以漕船上的朋友帮衬,小杂货店变成一家颇具规模的南北货行,家里一样婢仆成群,几次请何谨回去受供养,何谨到却不过情时,回去住几天,但至多半个月,一定得回曹家。
有一次秋月问他:“何大叔我就不明白你为什么在家待不住?慕曹哥不是挺孝顺你的吗?”
“不错,他很孝顺我。可是我跟他没有什么好谈的,一开口不是‘这批鱼翅不好’就是‘今年福建桂圆歉收,一定会涨价,趁早进一批货’,我听了脑袋只发涨。还是回来找芹官、找你们聊聊,日子才过得舒服。”
回忆到此,秋月恍然有悟,为了求证起见,特为去问何谨:“想来你也是在四老爷那里没有什么人可谈,才想搬回来的。何大叔,我猜对了没有?”
“没有人可谈,还在其次,最叫人受不了的是,谈不拢的人偏要跟你谈,那才真叫受罪。”
“这,这是说季姨娘?”
“可不是!”何谨又说,“邹姨娘的理路倒还清楚,而且也有点见识,可是她在上房,见面的时候也不多,就见了面,也不能只聊闲天。”
“四老爷呢?”
“四老爷也一样。只有棠官从圆明园回来,可以谈谈。不过,几句话一聊,就现原形了。”
“现原形?”秋月不解地问,“棠官怎么啦?”
“无非嫖赌吃喝,纨袴子弟的本性都现出来了。”
“喔。”秋月也听说过,不愿深问,只是谈何谨,“那么,你闲下来干些什么呢?”
“看字画,看碑帖,要不就逛庙,逛琉璃厂。喔,秋月,”何谨突然显得很兴奋地,“你知道不知道?我还学了一样手艺。”
秋月大为诧异,也颇感兴趣,“八十岁学吹鼓手,何大叔你的兴致倒真好。”她问,“学了什么手艺?”
“装裱字画。不过,手艺还不精。”
“那好!”秋月笑道:“你马上要收徒弟了。”
“你是说芹二爷?”
“对了。还有桐生。你们老少三个,尽无事忙吧!”秋月又说,“芹二爷的意思,在梦陶轩替你隔出一间来住……”
“不,不!”何谨打断他的话说,“那不好。有杏姨在,她不便,我也不便。”
“那么,你打算住哪儿呢?太太交代了,一定要让你住得舒服,你看哪儿合适,你自己说吧。”
何谨想了一下说:“我看梦陶轩外面那间屋子倒很好,太太有事要找我也方便。”
那是连接两座院落的一个小花厅,三开间带一个花坛,凹字形的雨廊,两头开门,人来人往,终日不断,并不宜于住人,不想何谨会挑中这一处。
“何大叔,那可是个冲要之地,从梦陶轩出来,或是到梦陶轩,必经之路,你要是嫌吵,我劝你另外挑。”
“我不嫌烦,再说也烦不到哪儿去。”
“好。咱们这就算定规了。不过,我可得过了破五,才能替你拾掇。”
“你也不用费事,我自己来。”何谨问道,“那三间屋现在是堆东西不是?”
“只有两间堆东西。有些东西实在也该料理了,送人的送人,丢的丢。过了破五,我来清理。”
“交给我好了。我把两间并成一间,就够住了。”
从这天起,何谨就一个人慢慢地收拾,匕鬯不惊地收拾出两间屋子来,到了年初八那天,自己悄悄去找了个裱糊匠来,他也帮着一起动手,窗纸全都换过,屋子里糊得四白落地,焕然一新。
那天恰好锦儿又来了,到梦陶轩由那里经过,顿觉眼前一亮,进去一看,不由得笑道:“老何,我当这儿要做新房呢!”
“锦二奶奶真会说笑话。”何谨也笑着回答,然后正色说道,“锦二奶奶,我想请震二爷赏我一样东西,能不能请你说一说?”
“行!”锦儿答得异常爽脆,“你说吧!”
“震二爷跟皇木厂的那些掌柜都熟,能不能替我要一块案板?”
“一块案板罢了,又何必还找他们。我叫人替你做就是。”
“不!”何谨说道,“不是普通裁缝做衣服的案板。我这块案得三寸厚,两丈四尺长,一丈一二尺宽,还得福建漆退光。”
“干吗呀?你又不是开裱画铺。”
“锦二奶奶真行!”陪着她在一起的秋月笑道,“一下就说中了。何大叔八十岁学吹鼓手,学了一手裱字画的手艺。”
“不,不,还谈不上。”何谨答说,“总得找些不急之务,日子才过得轻快。”
于是锦儿细问经过,及至弄清楚了是怎么回事,欣然说道:“你索性开个单子,要什么,我一下子都替你弄个周全。”
“那就谢谢震二奶奶了。不过,震二爷的收藏可别让我来装裱,这就是我报答锦二奶奶的。”
“何大叔,”秋月问道,“这话怎么说?”
“我怕把震二爷的收藏弄坏了,岂不是恩将仇报?”
听这一说,彼此大笑,只听门外有人大声嚷道:“什么好笑的事?说出来让我也笑一笑。”
不问可知,来的是曹雪芹。等问清楚了是怎么回事,他看着那两间打通的屋子,只是摇头。
“怎么啦?”锦儿问说。
“这要一支上了案板,老何连安床的地方都没有了。我看,我那里那间敞厅倒很合适。”
锦儿与秋月相视而笑,老何觉得白天在那里做活,并无不便,深深点头同意:“那里是比这里合适。”
“好了,说定规了。”曹雪芹转脸问道,“锦儿姊,你真的要送。”
“真的送。不但送案板,还送一块招牌:梦陶轩专裱古今字画。”
说送市招,当然是笑话,案板却真的送了。锦儿给了何谨二十两银子,让他自己去采办。曹雪芹心很急,因为随时会奉召随曹去办事,巴不得早早弄停当了,才能了却一件心事,所以一过破五便催何谨去找木匠,只费了三天工夫,梦陶轩敞厅上就出现了一块簇新的案板,然后上漆退光,这很费手续,曹雪芹一遍一遍去看,远比何谨更来得起劲。
这天正在督促漆匠上最后一道漆,只见桐生匆匆奔了来说:“震二爷来了。”
“震二爷回来了?”曹雪芹深感意外,“在哪儿?”
“在太太屋子里。”
曹雪芹随即赶了去,只听他母亲说道:“你四叔不用去了。”
“喔,”曹雪芹向曹震问道,“是怎么回事?”
“咱们回头谈。”曹震说了这一句,便细细问了马夫人的病情,坐了好一会方始告辞,转往曹雪芹的书房去谈圣母老太太。
“人来了?”
“来了。”
“进宫了吗?”
“还没有。”曹震答说,“暂时住在皇后娘家。”
“那就是傅太太那里。”曹雪芹问说,“不说是由四叔去接吗?怎么忽然来了呢?”
“其中有一段曲折,我也是今天上午到京,跟海公去复命的时候才知道。”曹震脸上忽现恐惧之色,“想起来可真玄!”
“怎么回事?”
“圣母老太太进京的消息,还是走漏了。还听说有人要在半路上打劫……”
“有那么大胆的人!”曹雪芹失声说道,“真要出了事,可不得了。那是谁呢?”
“我没有敢问。”曹震又说,“只听说是方问亭的主意。他不知从哪儿得来这么一个消息,据说人家已经知道了,四叔是指定专门办这趟差的人,所以定了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这么一计,表面上看四叔没有出京,圣母老太太就不会进京,其实暗地里另外派了人来通知我,趁这过年热闹的时候,悄悄动身。总算一路平平安安,人不知鬼不觉地办好了这趟差使。”
“恭喜,恭喜!”曹雪芹拱拱手说,“震二爷,你要升官了。”
他将海望曾打算将曹调升内务府堂郎中,而曹不愿的话,告诉曹震,接着又提出他的看法。
“四叔谦退为怀,这份功劳不又加在你头上?而况你自己的功劳也不小,我看不但要升官,而且还会派好差使。”
听这一说,曹震笑得合不拢嘴,“雪芹,你也出了很大的力。你不想补缺,总也得有个酬谢你的办法,你自己说吧。”
“我什么都不要。”
“喔,”曹震突然想起,“一路上圣母老太太不断问起你,傅太太也提过。”
“她怎么说?”
“傅太太……”
“不!”曹雪芹打断他的话说,“我是指圣母老太太。”
“她挺关心你,问你的功名,又问你为什么不娶亲。”曹震又说,“她总想提拔提拔你,这条路子你可不能随随便便就错过了。”
曹雪芹笑笑不答,曹震也就没有再说下去。
到了第二天中午,曹震神色匆匆地又来了,到马夫人那里打个转,随即便到梦陶轩来找曹雪芹。
“方问亭要找你。”
“他找我?”曹雪芹不解地问,“有什么事吗?”
“当然有事。听口气似乎要跟你打听一个人。”曹震叮嘱,“明儿一早,你在咸安宫御书处等着,他会派人来招呼你。”
“好!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