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到得平郡王府门房一问,说方观承有封信留着给他,拆开一看,非常意外地,方观承已经先到通州去了,关照他立即赶了去,在仲四镖局相会。
曹雪芹的心往下一沉。需要方观承亲自到通州去料理,足见案情已有变化,走得如此匆促,又必因是情况紧急,迟延不得。那么是出了什么变化呢?
一路上心神不定地赶回家,先问门房:“老何回来了没有?”
“没有。”
“桐生呢?”
“还没有。”
“另外的人呢?”
“也还没有。”
曹雪芹心有点乱了,站定了想了一下,当机立断地说:“再派个人到护国寺去找。不管找到老何没有,让桐生马上回来。”
幸好,不必曹雪芹坐立不安地久等,老何右手捧着一盆剑兰,左手拿着打磨厂书坊中新刻的“鼓儿词”,施施然而来。于是,连桐生主仆三人,一车一马,直奔通州。
傍晚时分到了仲四镖局,自然先问方观承。仲四告诉他说,方观承是午间到的,一来略问冯大瑞的情形,就到仓场侍郎衙门去看世泰,至今未回。
“那么大瑞呢?”
“寄押在通州的班房里。”仲四答说,“咱们猜得不错,他们是落在你后面了,我派人跟那两番子套交情,赵四还不错,姓耿的,可真是作梗了,非说第二天一早就得进京不可。两人为此还在客栈里大吵了一架,姓赵的人跟我的人说,他很想交我这个朋友,无奈他的伙计不通气。这是公事,他亦没有法子帮忙,很对不住。我……”
据仲四自己说,他知道是怎么个结果,亲自赶了去,一味说好话,赵四只绷着脸说“不行”,滴水都泼不进去,耿得禄自然更不用提了。
“后来我才知道,赵四很够朋友,他的脸是绷给耿得禄看的,其实暗中已教了我一招,这一招很高。”
“喔,他跟你怎么说?”
“有姓耿的在,他不能跟我多说什么,是趁姓耿的不留意的时候,悄悄地跟我的伙计说的。”
赵四跟仲四的伙计只说了一句话:“让你们掌柜的,找通州县来要人。”仲四恍然大悟,赵四、耿得禄虽持有步军统领衙门的“海捕文书”,到哪里都能抓要抓的人,而且如需地方衙门帮忙,只要出示文书,便能如愿,不须帮忙,则知会亦可,不知会亦可。但这项特权,一旦成功,便即消失,抓到的犯人,照长解之例,逢州过县,皆须投文,过堂以后,寄押在州县衙门的班房,第二天派差役护送出境。即令有特殊情形,不能过堂,不便寄押,至少亦要拜会当地的捕头,打个招呼,才合道理。
懂这套规矩,自然就能领会赵四所透露的消息,他们逮捕人犯过境,不经地方官府,法理皆所不许,只要找本县专管缉盗的巡检出面,自然可以将冯大瑞留了下来。
“这好办!”仲四说道,“我找刑房书办老刘,他出马一问,耿得禄乖乖地把大瑞送到班房,不过只能多留一天,说等巡检过堂。如今看方老爷怎么说,倘或没有结果,明天仍旧得解进京。”
“方老爷来了就好了。”曹雪芹问说,“我能不能去看看大瑞?”
“不行!那姓耿的真倔,自己陪着大瑞住班房,看得挺严的。”
“看样子,方老爷今天得住在通州了。”何谨插嘴问道,“不知道住在哪儿。”
“想来是住在世大人衙门里。”仲四又说,“芹二爷请歇一歇,等我去探探消息,马上回来。”
仲四这一去,直到天色黑透,未见归来。镖局中开出饭来,肴馔甚丰,但曹雪芹食不下咽,喝了两杯酒,推箸而起。幸好,仲四终于回来了。
“见着方老爷了?”曹雪芹急忙迎了上去问说。
“是的,方老爷今晚上住仓神庙。”仲四说道,“咱们先吃饭,吃完了我陪你去看他。”
“大瑞怎么样?”
“现在还不知道。他没有提,我当着人也不便问。反正一会儿就明白了。”
于是曹雪芹复又坐回饭桌,因为要去见方观承,不敢再饮,只是心情已宽,胃口转佳,饱餐了一顿,略坐一坐,便催仲四,该到仓神庙去了。
“好!”仲四说道,“我看不必骑马了,走着去吧。”
“安步当车最好。”曹雪芹看着何谨说,“你就不必去了。”
于是仲四带了一名趟子手,陪着曹雪芹出门。这天上弦,迎着一钩眉月,往东而行,听得后面车声隆隆,回头看去,两匹顶马,马上人擎着仓场侍郎头衔的大灯笼,款段而来——巧得很,是半路上遇见方观承了。
于是仲四与曹雪芹避往道旁,等方观承的轿马过去,抄捷径先一步到了仓神庙。庙后另有门出入,里面是一座花木扶疏的四合院,向来作为仓场衙门接待过境贵客之用,方观承这天便下榻于此。
接着,方观承也到了,下轿看见曹雪芹,点点头说:“里面谈吧!”
客座在南屋,坐等了片刻,听差来通知:“请曹少爷、仲四掌柜到北屋去坐。”
在北屋的书房中,灯光影里矮小的方观承,一脸疲惫之色,叹口气说:“只为上一次来,少说了一句话,惹来的麻烦,可真不小。”
这是指托世泰、和嘉将番子撤走那件事,仲四首先不安地说:“这都怪我疏忽。”
曹雪芹亦表示歉意,“也要怪我自作聪明,调虎离山,变成庸人自扰。”他说,“我不往东走,留在通州就好了。”
“咱们现在也不必自怨自艾了。”方观承说,“如今麻烦的是,讷公护短,对世侍郎派人叫他的两名番子撤走,大为不悦。世侍郎帮我的忙,得罪了讷公,他自己不说,我不能不抱歉。顶要紧的是,得化解讷公心里的芥蒂,这只有一个法子,得把他的面子圆上。”
“是。”曹雪芹说,“方先生如果还有用得着我的地方,请尽管吩咐。”
方观承不作声,在屋子里蹀躞了一会,站住脚问道:“两位倒想,怎么样才能把讷公的面子圆上?”
曹雪芹茫然,仲四到底阅历得多,想到了一个办法,但却是他万分不愿的,迟疑了好一会,终于还是说了出来。
“是不是要让冯大瑞到讷公衙门里去过一过堂,公事有了交代,才算有面子。”
方观承点一点头,“为难的就在这里。”他说,“我说了,包冯大瑞无事,结果食言而肥,变成我对大瑞及你们两位没有交代了。”
曹雪芹与仲四的想法相同,觉得对不起冯大瑞的不是方观承,而是他们俩。不过事到如今,也说不得了,仲四想得比较周到,提出顶要紧的一点来问:“请方老爷明示,大瑞解到京里,过一过堂以后呢?”
“总还有几天牢狱之灾。”
“如果只是几天牢狱之灾,那倒也无所谓。”
“方先生,”曹雪芹接着提出要求,“能不能让我跟冯大瑞见一见面?”
“当然。”方观承说,“请你告诉他,事出意外,不过只是个枝节,请他放心。”
“是的,我会安慰他。方先生,有一层很重要,过堂的时候,会问些什么?他该怎么回答?似乎应该先琢磨琢磨。”
“大概总是问漕帮的事,他只一概不知就是了。”
“好!我明白了,跟他怎么见面?”
“我会安排。”方观承答说,“你们两位,明儿一大早来吧。”
于是曹雪芹与仲四复回镖局,与何谨一起在柜房密谈。仲四对这件事颇为焦急,主要的是讷亲粗暴的名声在外,而以他的地位,方观承是不是够得上跟他分庭抗礼,以及是否会遵从方观承的要求,在他不能无忧。
“像老何拆的那个字,一进了京,真的斩头去足,这该怎么说?”
“不要紧,不要紧!”何谨急忙安慰他说,“有人替他说话,就不碍了。‘京’字加上‘言’,是个‘谅’字,讷公会谅解。”
“是的。”曹雪芹也深深点头,“方问亭虽然只是小军机,不过他是皇上的亲信,也是平郡王的亲信。而且这件事他是跟海公一起办的,所以讷公绝不会胡来。既然人家给了他面子,他当然也要同样回报。这一层,仲四哥,你不必在意。倒是大瑞,恐怕他自己有什么难处,或者有什么必得亲自料理的事,如今身不由己,徒唤奈何。但愿明天跟他见面,能够让我们好好谈一谈。”
“说得是。”仲四想了一会说,“别的人都好办,就怕姓耿的作梗,明天,连老何在内,咱们一起上,好歹要把那姓耿的缠住了,好让你跟大瑞细谈。”
第二天到了仓神庙,仲四一进门,便遇见通州的巡检,姓王,巡检的官称是“四老爷”,仲四跟他很熟,不照一般的称呼,叫一声“王老爷!”然后问道,“你老怎么也在这里?”
“专候你们的大驾!”
“不敢,不敢。”仲四引见了曹雪芹,称何谨是“我的伙计”。
王巡检人很和气,跟曹雪芹寒暄了好一阵,又提到曹震,大套交情,最后说道:“方老爷已经回京了,这里的事已经交代给我。咱们这会儿就走吧!”
“是,是,王老爷,你请过来。”仲四将他拉到一边,悄悄说道,“不瞒王老爷说,曹家那位少爷,跟冯大瑞是好朋友,多年不见,一见是在班房里,难免有心里的话要谈,你能不能找个让他们能私下谈谈的地方?”
王巡检想了一下说:“你老哥的事,不能也得能呀!”
“多谢,多谢!我索性老一老再求你了,能不能让他们多谈一会儿?”
“我无所谓。就是姓耿的那小子,软硬两不吃,人是他们的人,在我那里只不过是暂时安顿一下,如果他说‘不行’,我可拿他没辙。”
“我知道。只求你找机会能让咱们缠住姓耿的就是了。”
“这容易。”
王巡检忽然盯着何谨看,仲四不知道他看什么?奇怪地问说:“怎么啦?王老爷,我那个伙计有什么地方不妥吗?”
“不是。我看他两个鼻孔,是抹鼻烟抹的吧?”
原来是发现了何谨鼻下唇上的鼻烟痕迹,“不过。”仲四问道,“怎么样?”
“有鼻烟就好办了。”王巡检说,“姓耿的也好抹鼻烟,昨儿烟壶空了,跟捕头老周商量,能不能给他找点鼻烟,好家伙,二十四两银子一瓶的‘金花’,谁供应得起?那姓耿的又不得人缘,供应得起也不能给他,老周就没有理这茬儿。现在倒好了,一壶鼻烟,准能把他拴住。”
仲四大喜,赶紧跟何谨去谈,何谨正好装满了一壶鼻烟,便即说道:“好在我另外带着一小包,回头我把我的都匀给他好了。”
于是纷纷上马,直奔通州县衙门,一进仪门,长长的甬道,直通大堂,两旁一溜十几间屋子,是三班六房洽公的所在,班房在西边,紧挨着刑房,书办、捕头一看四老爷驾到,一齐都站了起来候命。
“京里来的那两位朋友呢?”
“都在。”周捕头答说。
“你把他们两位请来,我有话说。”王巡检低声说道,“回头你派人守着,别打搅他们。”
周捕头点点头,亲自把赵四与耿得禄去请了来。赵四跟曹雪芹、仲四都已算熟人,含笑颔首,作为招呼,只有耿得禄扬着脸不理。
“两位上差请坐。”王巡检指着曹雪芹说,“这姓曹的要看冯大瑞,两位想必已经由世侍郎衙门里交代过了。”
“是的。”赵四答说。
“那么现在就让他们去见面。”
“行。”
“看是看,”耿得禄发话,“可要懂规矩!”
“喔,”曹雪芹转脸问仲四,“什么规矩?”
“这得请教周头。”
“不敢!”周捕头说,“无非不准串供,不准私下递东西。”
“还有,”耿得禄说,“说几句话就走,别老待在那儿不走。”
“我知道了。”曹雪芹也扬着脸说,然后跟着差役由一道小门进去看冯大瑞。
“两位预备什么时候动身回京。”
“我们下午就走。”耿得禄回答。
“那好!我关照驿站替你们预备车子,两位还有什么事?”王巡检一面说,一面向何谨使了个眼色。
何谨自然会意了,从怀里掏出一个象牙鼻烟壶来了,倒了些在指尖上,往鼻孔里抹了去,“嘶,嘶”地发出很大的吸气声,惹得一屋子的人都侧目而视。
那耿得禄可受不住了,只觉得鼻子里发痒,胸口发闷。这时王巡检又向周捕头抛去一个眼色,周捕头很机警地意会到了是怎么回事了。
“啊,啊,老大哥,”周捕头说,“你这鼻烟能不能匀给我一点儿?”
“行,行!”何谨问说,“周头,你要多少?”
“不是我要。”周捕头指着耿得禄说,“是这位饿烟了。”
“喔,好!”何谨拿着鼻烟壶走到耿得禄面前问道,“贵姓?”
“我姓耿。”耿得禄回问一句,“贵姓?”
“敝姓何。”何谨说道,“来,来,既然饿烟了,得好好儿来两口。”
说着,他拿袖子将桌沿抹一抹净,然后倒出鼻烟,倒了一堆又一堆,一共四堆。
“行了,行了!”耿得禄一迭连声地说,“多谢,多谢!”
说完了,伸手抹鼻烟,用中指在桌上一刮,送往鼻孔,只听“嘶”的一声,都吸了进去。四堆鼻烟抹完,脸上顿时显得心旷神怡。
“我走了。”王巡检向周捕头说,“好好招呼他们几位。”
于是周捕头叫人张罗茶水,故意将话题引到鼻烟上去。由于曹寅当年酷好此道,收藏的鼻烟壶,上百之多,所以何谨在这方面的见闻甚广。从明朝万历年间,意大利教士利玛窦来华,鼻烟开始传入中土谈起,谈到鼻烟的种类,以及如何用各种花露来加工的方法,同时用实物来验证。
“我这烟,颜色带绿,叫作‘葡萄露’。”何谨又倒了一小撮在桌上,“耿爷,你再试试,看是不是有点葡萄味?”
耿得禄虽嗜鼻烟,力不足以购用上品,只知道最好的鼻烟,像茶叶中的香片那样,用花露熏过,却不知带绿色的名为“葡萄露”,带红色的名为“玫瑰露”等等名目,自然更没有享用过。此刻细心一试,果然隐隐觉得带点葡萄的香味,不由得自嘲地笑道:“我可真是‘猪八戒吃人参果’,刚才竟没有辨出味来。”
“觉得还不错,是不是?再来一口。”
何谨又倾出一撮,然后再讲平生所见过的好鼻烟壶,在座的人都是闻所未闻,连周捕头都听得出神了。
只有仲四听而不闻,留意着里面的动静,曹雪芹如果出来了,自然不必再花心思,否则便须等何谨谈完了鼻烟壶,另外有个缠住耿得禄的法子,而且这个法子要早想。
转念到此,悄悄起身,找个在班房里跑腿的小徒弟,“兄弟,”他掏出一把碎银子,约摸二两有余,塞到他手里说,“劳你驾,给弄点吃的、喝的来。要快!多下的是你的‘脚步钱’。”
“是了!”小徒弟高高兴兴地答应着,飞奔而去。
不必走远,衙门前面,照墙之下,便有卖各种点心热食的小贩,那小徒弟买了两大包卤菜、四十个火烧、一大瓶“二锅头”,借个食盒一起提了来。
周捕头明知是怎么回事,但江湖上另有一套又要捧人拉交情,又要占地步、留身份的诀窍,所以霍地起立,朝小徒弟瞪着眼问:“这是哪儿来的?”
“是,是……”小徒弟张皇四顾,找到了仲四,顿时轻松了,手指着说,“这位爷,给钱叫我去买的。”
周捕头作势欲打,但好像硬忍住了,将手放了下来,看着仲四说道:“老四,你这就不对了!莫非我做这么一个小东就做不起?”
“我不对,我不对!”仲四连连拱手,赔着笑说,“不过,咱们的交情,这算不了什么,你不能说我扫了你的面子吧?”
周捕头做着无可奈何的表情,向那俩番子说:“两位看,明明扫了我的面子,他还那么说。有什么法子,交情嘛!”
“对了!”赵四是有心结纳,所以很快地接口,“交朋友就得这样子,才够味。”
周捕头点点头,叫小徒弟另外又去添菜添酒,大家都觉得意兴极好,耿得禄也就根本忘掉有曹雪芹在跟冯大瑞相会这件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