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方观承没有派人来,而是亲自来访,在御书处找了间空屋子,屏人密谈,略叙寒温之后,很快地谈入正题。
“有个干过镖客的冯大瑞,你认识不认识?”
这一问,曹雪芹大出意外,“认识。”他随又问说,“方先生何以忽然提到这个人?”
“我回头再告诉你。”方观承继继发问,“你知道不知道他的行踪?”
“他是犯了案,发配云南,以后一直不知道他的行踪。”
“最近你听人提到过他没有?”
“没有。”
“他跟仲四怎么样?”
“仲四是他的东家,很看重他的。”
“他跟你谈过漕帮的事没有?”
这是有关系的话,曹雪芹心想,上有老母,以明哲保身为妙,便摇摇头说:“没有。”
“漕帮的情形,你知道得不少吧?”
话越来越玄了,曹雪芹大起戒心,“我不大清楚。”他说,“我以前奉母住通州,通州漕船很多,有时候听他们谈起,仿佛其中很有些内幕,我就不便去打听了。”
“嗯,嗯。”方观承又问,“姓冯的,有一门亲戚姓王,是不是?”
“那门亲戚没有做成。姓王的也是仲四那里的镖头,他娶的是先祖母身边的一个人,名叫夏云。王达臣有个妹妹,原要许配给姓冯的,后来因为犯了官司,这门亲没有结成。”
“他那妹妹呢?”
问到这句话,曹雪芹心头隐隐作痛,“失踪了。”他说,“生死存亡,至今不明。”
“她也是府上的侍儿?”
“也可以这么说。”
“叫什么名字?”
“叫绣春。”
“姓什么?”
“王达臣的妹妹,自然也姓王。”
“对了!”方观承不好意思地笑道,“我也闹糊涂了。”他接下来问,“雪芹,你跟王达臣的交情怎么样?”
“也谈不到交情。不过他虽是习武的,倒没有那种江湖上的习气,彼此谈得来而已。”
“他呢?对你怎么样?”
“他,”曹雪芹想一想答说,“对我算是尊敬的。”
“那好!”方观承说,“今天的事,请你搁在心里,连通声面前都不必提。”
“是。”
“过两天,也许还有事求你,不知道你肯不肯帮忙?”
“只要力所胜任,自然谨遵台命。”
“言重,言重!”方观承拍拍他的背说,“老弟,好自为之。”
辞别回家,一路上心里七上八下。他是个无法独享秘密的人,但想起方观承告诫,连曹震面前都不能提,可见是极有关系的事。自然得瞒着杏香,而且也不必跟她谈,因为以前的那些情形,杏香是隔膜的,就跟她谈了,她也不能对他有什么帮助。
曹雪芹心想,能谈的只有两个人,一个秋月,一个是老何,比较之下,又以跟秋月商量为宜。不过,这不是几句话就能谈出结果来的,得避开人找个清静的地方,才能细谈。
这个地方真还不好找。想来想去,想到了一条路。回家找个机会问秋月说:“你明天是不是要到菩提庵去抄经?”
“老早抄完了。”秋月问道,“你问这个干吗?”
“我有很要紧不能让人知道的话跟你谈。你如果去抄经,我就可以跟你在菩提庵谈了。”
“已经抄完了,怎么又说要去抄经呢?”
“编一套说辞就是了。回头在太太那里,你顺着我的语气说就是了。”
到了晚饭以后,照例大家都聚集在马夫人屋子里,陪着她闲谈。曹雪芹故意后到,进门便先跟秋月说话。
“秋月,你上次不是告诉我,鸠摩罗什译的那本《心经》,是个线本,所以没有能抄全,是不是?”
秋月照约定,毫不迟疑地答说:“不错。”
“我替你找到了,可以借来给你用。”
“经呢?”秋月问说。
“你要用我才去借。你如果不用,我借来干什么?”
“怎么不要用?当然要用,你什么时候能借来?”
“明天就可以。”
秋月完全明白了。原来去年马夫人发病时,形势亦颇为险恶,有人说菩提庵的观音大士极灵,秋月便去烧香许愿,许下马夫人病好了,她用泥金抄一本《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供奉在菩提庵。后来完愿时,觉得《心经》的经文极简,不费多大工夫,更不费多少泥金,许愿时没有想到,此刻发现了,倒像心欠虔诚似的,但许的是《心经》,又不能改写别的经,因而颇为踌躇。
结果是曹雪芹替她出了个很好的主意。他说大家都知道《般若心经》是玄奘大师所译,其实有七个译本,在唐朝就有五个。唐以前有姚秦的高僧鸠摩罗什的译本,唐以后有北宋施护的译本。将这七个译本各写一遍,许的愿就不显得轻了。
因此,曹雪芹故意编出这么一套话,马夫人和杏香哪里想得到其中的玄虚,便由得秋月去掉枪花了。
“太太,我明天就到菩提庵去抄全了它,功德就算圆满了。”
“不用这么急。”马夫人说,“等芹官把经借来了,后天去好了。”
“把经借到,还得找清净地方供起来,岂不费事?”曹雪芹说,“就是明天好了,干脆你在菩提庵等我,我把经借来,直接送到庵里。等你抄全了,我马上又送回去,干净利落,这功德才算圆满。”
“那好。”秋月向马夫人说道,“我看就这么好了。”
“随便你。”
“泥金呢?”杏香的心也很细,这样问说。
亏得她这一问,曹雪芹才被提醒,不然就会露马脚,“秋月,上回抄经,有多余的没有?”他问。
“余是有余,当时就送了菩提庵的当家师太了。”
“那你拿一两金子给我,我明天顺路到珠宝市替你换一两泥金,送到庵里去。”
秋月立即在她的私蓄中,找了个一两的金锞子,交了给曹雪芹。第二天秋月到了菩提庵,也有一套说辞,说上次抄的七本经中,有一本可能错了。曹雪芹可以借一本校勘无误的善本来做一个比对,果然错了,愿意重写一本。
菩提庵的当家师太妙能很高兴。她也认识曹雪芹——由于马夫人是清真的缘故,比丘尼是不上门的;不过马夫人也很尊重他人的信仰,所以不反对秋月去烧香,有时在串亲家遇到比丘尼,也不妨交谈。妙能跟锦儿很熟,曹雪芹便是她在锦儿那里见过的,听说他要送经来,当下关照知客师备素斋款待。
那菩提庵香火不盛,又是大正月里,家家堂客都忙,所以来烧香的绝无仅有。秋月最爱那里大殿前面的两株松树,老木拿定、浓荫覆地,每来必在树下徘徊,心里常想,到明净的秋天,在松荫下沏一杯好茶,听稷稷松风,那才是一段清福。不过,这天还很冷,知客师不容她在松下流连,半劝半拉地将她延入东面的禅房。
这间禅房,也就是她过去抄经之处,那七本《泥金心经》,已经从神柜中请了出来,整整齐齐地叠在方桌上。秋月洗了手,焚起一炉香,端然正坐,开始看经,见此光景,知客师悄悄退出,顺手将门掩上。
不久,听得人声,辨出是曹雪芹来了。果然,知客师推门而入,后面跟着曹雪芹,手捧一个布包,略一招呼后他将布包放在桌上打开,里面一本《心经》,一个油纸包。
“劳驾,”曹雪芹向知客师说,“请弄点清水来调泥金。”
“不忙。”知客师答说,“如果不错,就不用秋姑娘费事重写了。”
“错是不错,可惜原来的本子不全,一定要重新写过。”
原来曹雪芹这天醒来,将整个情由细想了一遍,觉得跟秋月私下相晤,恐怕不是一次可以了事的,所以决定让她重写一本,一天写不完,第二天再来,便又有了密谈的机会。
等知客师一走,他将自己的意思告诉了秋月,秋月也告诉他,当家师太请他吃斋,有一上午的工夫,可以从容谈话。
“芹二爷替我仙庵里做功德,当家师太交代,无论如何请芹二爷吃了饭再走。”
“多谢,多谢!”曹雪芹合十答道,“我们要校对经文,比较费事,恐怕亦非叨扰不可了。”
“既然如此,我不敢打搅,回头再来奉请。”
知客师辞出时,又要掩门,秋月开口了,“门不必关,帘子也不必下。”她又加了一句,“今天不算太冷,不要紧。”
知客师只知她是避嫌疑,不知她是怕有人突然闯了进来,开着门,打起门帘,便好及时住口,以免泄密。
两人对面而坐,面前各自摊开一本《心经》,遥望如探讨经义,而谈的却是另一回事。
“秋月,你知道不知道,震二爷何以忽然回来了?”
“我怎么知道?”秋月答说,“这种事,我连问都不敢问。”
“真的,我要跟你说了内幕,真怕吓着了你。”曹雪芹忽又谈到曹,“你知道不知道,四老爷把铺盖卷搁在门厅里,不拘白天黑夜,说走就要走,何以忽然又不去了呢?”
“震二爷回来了,四老爷当然不必去了。”
“不错。可是震二爷快回来了,四老爷事先竟一无所知,仍旧让他装出每天都要走的样子,那又是为什么?”
“这就不知道了。”
“我告诉你吧!这是内务府海大人跟方老爷使的一个障眼法。”
“方老爷?”秋月问说,“是咱们王府的那位方老爷?”
“不是他还有谁?”
“喔,”秋月想了一下问,“为什么使这个障眼法?为的是让人想不到震二爷会进京。”
“一点不错。这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计。”
“为什么呢?莫非真的有人在盯着震二爷?”
“不是盯着震二爷,是盯着圣母老太太。”
“那又是为什么呢?是有意跟……”
“是有意跟皇上过不去。”曹雪芹将她未说的话,说了出来,“打算捣乱。”
“谁捣乱?”
“反正总是想得皇位而落空的人。”曹雪芹停了一下说,“现在要谈到跟咱们相熟的一个人了。”
听得这话,秋月遽尔失色,一只手撑着桌沿,一只手抚在胸前,“芹二爷,”她声音都哆嗦了,“我可禁不起吓。”
“你别着急!”曹雪芹咽了口唾沫,指着那些《心经》说:“凭你这份功德,观音大士也会保佑咱们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再说也没有什么凶险,或许还有好消息。”
说了一大篇,只有最后一句话管用,秋月急急问道:“什么好消息?”
“你先别心急,等我慢慢告诉你。方老爷找了我去,问起一个人,你想都想不到的,冯大瑞!”
“冯大瑞?”秋月有些困惑,“跟他什么相干?”
“大概预备出头来捣乱的,就是冯大瑞。”曹雪芹赶紧又说,“不过也不见得一定是。方老爷问起冯大瑞,问起王达臣,还有仲四,我都照实跟他说了。他还问起漕帮……”
一听这句话,秋月就急了,她平时就颇不满于曹雪芹喜与江湖中人结交,这时不由得怨气上冲,“都是你喜欢跟那些牛鬼蛇神来往!”她说,“冯大瑞,震二爷也知道的,仲四跟震二爷更熟。冯大瑞是仲四那里的镖头,要打听他,托震二爷找仲四好了,为什么要找你?”
夹枪带棍,一顿排揎,连一向沉着稳重的秋月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了,不过一时抹不下脸来,仍旧是气鼓鼓的模样。
“知客来了。”曹雪芹向外看了一眼,悄悄说道,“看经吧。”
知客师只是路过,悄然疾趋而过。就这片刻的宁静,秋月已是心平气和,“方老爷还说了些什么?”她问。
“他说或许还有用我之处。还拍拍我的背,说了句‘好自为之’。”
“这句话,可就大有文章了。”
“喔,”曹雪芹突然想起,“还有句很要紧的话,忘了告诉你,他说他跟我谈的事,连通声面前都不必提起。”
“那,你怎么又跟我谈呢?”
“不跟你谈,跟谁谈?”曹雪芹说,“我可是连杏香面前都没有提。”
“本就用不着跟她提。前因后果她都不清楚,跟她提了,只有害她替你担心,一点好处都没有。”秋月又问,“你琢磨过‘好自为之’那四个字没有?”
“自然琢磨过。我想,他是要我去找冯大瑞。”
“我也是这么想。”秋月点点头,“可就想不透,这找是怎么找?方老爷的为人,我不知道。照你看,这找是好意呢,还是恶意?”
“好意如何,恶意又如何?”
“好意是劝他躲开,或者投诚。恶意就很难说了。”秋月又说,“反正这件事,真的要用到你,可是件绝不能掉以轻心的事,真的要‘好自为之’。”
“所以我要跟你商量。”曹雪芹说,“我打算想法子先去找冯大瑞。”
“找到了以后怎么样?”
“问问他,到底怎么回事?弄清楚了再说。”
“你能找得到他吗?”
“只有去碰,大概总有地方能打听到他的消息。”
秋月不作声,起身到一旁火盆边去烘手,曹雪芹也跟了过去,看她手背有些红肿,毫不考虑地去拉着她的手说:“千万别烤火,会生冻瘃。我替你揉揉。”
“你又忘其所以了。”秋月缩回她的手,向窗外看了一眼,“你当是在家里?”
曹雪芹也省悟了,这亲密的样子让人见了不雅,因而亦然敛手。
“当门而坐,亦不是一回事,虽没有风,到底有寒气。咱们把桌子挪过来。”
一挪挪到窗下,窗子上有一方玻璃,里外皆明,亦足以避嫌。等把桌子安顿好,秋月也考虑好了。
“先去找冯大瑞问一问,固然是个办法,就怕人家拿你当灯笼。”
秋月的意思是,方观承想抓冯大瑞,苦于无从下手。估量他透露了这个消息,曹雪芹会去找冯大瑞,于是派人暗中监视,曹雪芹所到之处,便都是线索。倘或找到了冯大瑞,正好掩其不意,那一来,曹雪芹便成了眼线了。
“方问亭久历江湖,大概还不致害我做这种对不起朋友的事。不过,你的顾虑也不能说没有道理。”
“既然你说方老爷久历江湖讲义气,那好,你索性再去看他,跟他打开窗子说亮话。”
“这也好!”曹雪芹问,“这亮话该怎么说?”
“那还用我教吗?”秋月笑着回答。
“你不是说,这件事绝不能掉以轻心吗?我怕我有想不到的地方。”
“我想……”秋月沉吟着说,“只有一句话顶要紧,不管他要用你也好,是你求他也好,一定得切切实实问清楚,他的权柄有多大?”
“对!这件事一定会‘通天’,万一办事办到一半,他说他做不了主了,岂不大糟特糟?”
看看没有话了,秋月便开始抄经,泥金甚多,她劝曹雪芹也抄一本,他听是听了,却抄不到两页,便即搁笔。
“我得走了,你替我谢谢庵里。”曹雪芹说,“时机紧迫,我得赶紧去找方问亭,迟恐不及。”